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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一、
      群莺乱飞,杂花生树。烟花三月下扬州。张祜乘舟而下江南时,正在烟雨迷蒙的三月春天。运河边遍植烟柳,重重宛如绿幛,忽有笙歌,不知从何而来,歌声算不得娇媚,也不年轻了,却有股别样的凄楚动人。
      “停舟,”他带着书童下船,循着歌声一路而行,绕过雨气迷蒙的花林,停在一处小院前。小屋看得出很旧了,院子却整洁,短篱上绕着开蓝花的朝颜,篱下几丛兰草,最教人惊艳的是院子里很大的一株花树,枝叶纷披,而花色洁白团如玉盘。乡野僻落,竟然有这样美的一株琼花。
      他轻叩篱门,良久出来一个女人。想来便是唱歌的那位,看起来不算年轻了,也未施粉黛,只发间簪了一支银钗子,难得的是步履动人,步步端庄若莲开。
      琼花下有石桌小几,女子低眉煎茶,茶汤氤氲出清涩的雾气,她掩唇而笑,“先生想听那支曲子?”
      张祜摇了摇头,“曲子我在江上已经听罢了,四句歌辞倒不难记。停舟借问,只是为了曲子后的故事。不过,如今还不知怎样称呼。在下张承吉,清河人氏。”
      “乡野贱名,”她笑得眉睫弯弯,“先生若不嫌弃,唤我贱名沈娘便好。”“先生果然剔透心肠,这支曲子我平素是不唱的,便是唱了也无人能懂,想不到今日遇见先生。”她斟了一碗茶,“我要讲的故事,离如今很多年了。”
      胡二子第一眼看见阿翘时心里猛地一惊,为了那双眼睛。看人时是清凌凌的秋水底,沉着两丸黝黑沉静的黑珍珠,阳光下却带着薄薄一层釉彩,明亮又动人。
      她已经很老了,在司乐坊里教新晋的宫人歌舞。皇帝践祚数年,根基已定,少不得扩充后宫广宣歌舞,司乐坊便忙着编习新人。她奉尚宫之令执教《景云清河歌》,要从新晋的宫人里拔擢出十个出挑的。春光潋滟,少女们着鹅黄宫衣站成一列,云鬓花颜,像是开得正好的花列。
      若是被选中了,少不得在殿前歌舞,那······宫女们各揣心思,甄选之前托胡二子的小婢塞了各种值钱不值钱的东西。她从宫女面前一个个走过,看着这群女孩子或喜或羞藏不住的小心思,忽然觉得恍惚,像是隔着时光踮脚张望。
      她停了下来,没想到那个叫阿翘的姑娘也在。“你会什么?”她温和地问。小姑娘明显愣了愣,呆呆地答:“我会唱歌,还会一点家乡的乐舞,嗯······还会一点酿酒。”周围腾起姑娘们快活的轻笑,银铃一样。
      她也笑笑,“那你会酿什么酒?”阿翘想了想,道:“青梅酒,还有我家乡的罗浮春。”她笑起来眼睛晶亮亮的,“要是你喜欢,我还会做甜酒酿。”
      “那好呀,我既喜欢青梅酒,也喜欢甜酒酿。”胡二子捏了捏阿翘肉肉的小下巴,“跟着我罢。”

      二、
      阿翘每天和十二个女孩子一起学舞,十三个姑娘里最漂亮舞跳得也最好的是舜华。舜华有一点冷清,平素不怎么和人说话,只和阿翘的关系好。
      “小猴子,你天天牛皮糖似的黏着人家,再冷的性子也被你揉化了。”胡二子笑骂她。她也不答,笑嘻嘻地捧着莲子糖水又去找舜华了。
      舜华其实也不怎么理她,她们在一起都是阿翘一个人嘟嘟囔囔,舜华在一旁不冷不热地听着,偶尔插两句损她一下。但阿翘知道,舜华对自己好。她们跳《景云清河歌》要穿一条百羽裙,听说上面的花纹是用上百种鸟的羽毛拈了细丝绣成的,那天刚发下裙子,回住处时阿翘穿着裙子一路蹦跶,回去灯下一照,发现裙子正面被划了一指长的破痕。这裙子是司衣局刚刚做的,珍贵无比,破了就是大错。
      “哭什么,把我的换给你。”阿翘拼命摇头,“不要,你比我高,发现了你也要受罚的。”
      舜华狠狠攥住她的手,“赶紧换下来,不许哭。”阿翘赶忙换了裙子,舜华拉着她出门。“趁现在天半黑,赶紧去找,有一缕缎子被什么划掉了,找到了我才能想办法补。”
      她和舜华各分方向去找,天擦黑了,昏昏暗暗的什么都看不清楚。她找了好久,一根一根树枝数了个遍,直到舜华从背后冲出来。她手里紧紧攥着一缕斑斓的缎子,嘴唇咬得泛白,“快回去,我们快回去。”
      确实要快回去,第二天司衣局的尚宫要来检查衣物是否合身,若是来不及补就麻烦了。那缕缎子缝回去倒不难,难的是要把缝接处掩盖起来,舜华比着自己那身裙子,在灯下缝了整整一宿。她把倚着木几的阿翘摇醒,“还不起来,你倒是还能睡得着。”她展开裙子,“猜哪条是你的?”
      两条裙子竟然一模一样,连长度都无差。阿翘吃惊,舜华终于露了一点笑意。“绣这条裙子用的是润泽发亮的鸟羽,什么丝线都比不得。我把我那条裙子边裁了一指,拆了鸟羽,尚宫应该发现不了的。”
      阿翘看着舜华眼里的红丝,心头狠狠一搅。尚宫检查时果然无事,只有她知道,舜华裙下一直微微弯着膝盖。她用力攥着袖子,发誓她这辈子一定要对舜华好。
      《景云清河歌》在中秋节前进献,中秋团圆节,宫中筵席君臣同庆,宫女大多是无缘见到家人的,连中秋月圆时也来不及望月怀人,因而团圆节前夜,宫人相聚,大明宫中尽望乡。
      胡二子让阿翘挖了那坛人日时埋下的青梅酒,唤舜华和她们一起来赏月。舜华到时阿翘不在,胡二子斟了两杯酒,示意她坐下。
      “第一次见阿翘,我很惊讶。她的眼睛很美,让我想起一个故人。”她将一杯酒递给舜华,“但见到你,我更惊讶,因为你无一处不动人。那是春天,可你美得让春天都失色。你也让我想起一个人。”她笑笑,“‘有女同车,颜如舜华’,真是人如其名。”
      舜华不答,秋风扫过长廊,将她的一丝发绕在耳边。
      “明日献舞,你必然惊艳四座。一杯薄酒,且祝你半生富贵无忧。”她举杯饮尽。舜华看着她,“舜华还是籍籍歌女,师傅这就为自己筹谋?”
      “筹谋?”胡二子朗声大笑,“我活了这几十年了,你看我,人老色衰,命不久矣,我能算计你什么呢?”她摇摇头,“我经了四朝皇帝,这皇宫,我也待得够了。不过你说的也不错,我有一事相求。”
      “什么?”
      “你知道,阿翘这孩子,素来是爱闯祸的······”她说到阿翘时忍不住笑了。
      “师傅,你又背着我说我坏话了是不是。”阿翘风风火火的声音老远传过来,她端着大红的托盘,放下三碗热腾腾的酒酿。清透的酒酿汤里沉着三个白胖胖的汤圆,糯米酒酿浮沉上下,载着红透丰盈的枸杞子和金黄甜香的糖桂花。
      胡二子笑着戳她的额头,“说的难道不是大实话?我在跟你的好姐妹说,让她帮忙管着你这个淘气的小猴子。”
      她看向舜华时还是笑盈盈的,目光里三分探询。舜华捧着酒酿,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哎呦,是芝麻馅的。小猴子倒还记得我喜欢。”
      舜华咬了一口,甜糯的豆沙缓缓流出,糖桂花的香甜充斥鼻端,掌心里热乎乎的,她勾勾唇角。

      三、
      《景云清河歌》献上时众人屏息。三百人笙歌,三百人曼舞;乐声破云,华袖如幛。那三百舞姬中有十三人最为出挑,着五彩羽衣舞在中央,十二人忽然散开又聚合,攒如花瓣,中央那一人正是花蕊。
      乐声激昂,十二人齐齐向后折腰,花瓣纷绽,中央的舞姬轻跃而起,拽住殿中央那根悬下的绸带。万里山河倏然展露眼底,而庭中歌姬齐声唱颂。“河清海晏,天下升平。”
      庭下坐着的有三朝老臣,忍不住抚掌赞叹,“我年轻时有幸见过这场歌舞,想不到盛世再逢,竟有幸还能见得。”
      阿翘偷偷看向身后的舜华,她折腰时就忍不住偷觑庭中独舞的舜华,红妆不掩天生丽色,真是倾城倾国。
      皇帝果然爱这套天下太平的颂词,当下颁赏。阿翘抬头望向御座,不似天子狠戾的传言,皇帝似乎是个温和的年轻人。她撞见站在御座边那人的目光,忽然狠狠打了个冷颤。那目光叫她想起草间蛰伏的毒蛇。
      颁旨的太监一副公鸭嗓子,面无表情宣完了圣旨。胡二子竟然得了恩典,准许放出宫去。阿翘心里半悲半喜,正要和身边的舜华讲,却发现舜华先前绷着的身子忽然软下来,像是失了力气。
      她正要开口,那公鸭嗓子又响了起来,“宣陛下谕旨,宫人郁舜华,歌舞绝妙,赏宫纱十匹,玉环一对,”那太监脸上带起诡谲的笑意,“赐嫁骠骑大将军。”
      阿翘大惊,舜华却直直跌在地上,脸上骤然失了血色。宣旨的太监走了,胡二子长叹一声。“是我的错,我的错。”阿翘抱着舜华,低低哭出声来。“舜华,”骠骑大将军,不就是那日皇帝身边的人?那日他目光阴毒,可是已经盯上了舜华?可是他是宦臣啊。
      胡二子抚着舜华的头发,“是我的错,我没想到王守澄那个阉人会有这样的心思······”她不敢看地上呆坐的女孩,宦官心思难测,王守澄更是天下皆知的狠毒。当年穆宗死于非命,皇帝是王守澄一手扶上皇位,王守澄权势滔天,这道圣旨,无论如何是拒不得的。
      舜华摇摇头,“不怪师傅,是我没有福气。我遇见过他。”胡二子一惊,“谁?”
      “王守澄,我曾经遇见过他。我逃掉了,”她抬起头,目光枯槁,“那天献舞,我看见他在御座边,他也看见我了。”
      空气里一阵沉默,阿翘忽然放声痛哭。舜华从来不会私自到外面去的,唯一一次,是帮她找那缕被划破的料子!她终于知道为何那天舜华面色惨白,拉着她要快点走。要不是她,舜华就不会,不会。
      大和六年秋,宫人郁舜华赐嫁骠骑大将军府。郁舜华私藏匕首划破腕脉,车轿至府,气息断绝。
      有花名木槿,古名橓花,亦作舜华。长于庭中,朝开夕落,色不过一日,命不曾久长。

      四、
      阿翘从舜华出宫那日就不再说话。
      胡二子还有几日就要离宫了。她推开阿翘的门,这间屋子是阿翘和舜华一起住的,如今格外冷清。
      “我不久就要离宫了。”胡二子看着榻上坐着的阿翘。“我没想到舜华是这个结局。中秋宴前,我还托付她以后照顾你。”
      胡二子坐在榻上,“我第一次看见你,以为又看见了阿盈。”她抚上阿翘的眼睛,“就是这双眼睛,你们有一模一样的眼睛。”
      “我与阿盈是同乡,我们在大明宫中,就像你和舜华一样。阿盈是她的乳名,她叫何满子。她长得很漂亮,天资也高。我们一起学歌学舞,作为乐姬,我们遇上了最好的年代。梨园弟子三千,我们正是其中之一。”
      “阿盈常常去一处莲浦练嗓子,她总唱我们故乡一支采莲的曲子。她日日练,有一天竟然有人吹着笛子相和。这样过了几日,她偷偷藏起来,那个吹笛子的人忍不住来寻,结果被阿盈抓个正着。”
      “那个人正是皇帝。”
      “我说过,阿盈很漂亮,年轻而识音律。于是皇帝很喜欢她,可是也只是喜欢。明皇身边已经有了贵妃,她是真正的美人,倾国倾城颜色。贵妃善妒,许多美貌的宫女都被她早早打发去了上阳宫,而阿盈被她赐死。听说是打碎了贵妃一竿珍贵的紫玉箫。”
      “阿盈死时一口薄棺,葬在宫人斜,就是宫女们的坟地,也叫野狐落。抬棺时明皇在她棺前吹了一支笛曲,正是阿盈与他相遇时唱的那首采莲歌。曲子很简单,也并不哀伤,无非是一个姑娘采莲南塘,棹桨而歌。莲花过人头,莲子清如水。”
      “安史之变,梨园弟子流散天涯。我流落到灵武一户人家做歌姬,后来机缘偶得,遇见当年一位旧人。直到三年前皇帝重召梨园旧人,我们又被征到了宫中。”
      胡二子忽然提高了声音,“我知道你为舜华伤心,可这宫里,你伤心有什么用?”阿翘骤然抬头,“你若是真的有心,就不要重蹈她们的结局。我起初不想让你争宠,你的性子,能有舜华顾着你过一辈子,安安稳稳,何尝不好。可我没料到舜华的结局。”
      “要学就学贵妃吧,纵然魂断马嵬,她终究在宫里安顺地过了那么些年。”
      “王守澄气急了,舜华的尸骨被草草葬在渭水旁的一个小山上。你若是得了宠幸,也许还能将她的尸骨迁回故乡。”
      阿翘的眼里渐渐焕了一点神采。胡二子释然,对着门边道:“骆供奉,进来罢。”
      骆供奉已经很老了,看阿翘时费力地眯着眼睛。他看清阿翘的脸时,微微一笑,对胡二子说:“你没有骗我,她的眼睛和阿盈一样。像明珠啊。”

      五、
      大和七年春,皇帝游赏御花园,司乐坊献舞。
      虽然是这几年的曲子,看多了也厌烦。洛阳新送来的牡丹花,皇帝懒懒掐了一枝刚开的姚黄,意兴阑珊。
      歌还是方才的歌,舞却不一样了。一干红衣翠袖里,有鹅黄舞衣的女子旋舞而出。仔细看来,她与别的舞姬都不一样。发髻高挽,斜斜簪着一枝宫花,珠玉的步摇随步伐摆动。宫中流行倦烟眉,眉色素淡额贴花黄,他的妃子们看起来都是病恹恹的样子。而眼前的女子黛眉长画,青山如墨染,额际花钿嫣红,宛宛梅花模样。最美的是她的眼睛,清亮,又像笼着迷蒙的水汽,湿润润的动人。
      他记忆里父皇有一位宠姬,是梨园弟子,一辈子都画着天宝旧时妆容。也是这样发髻高束,也是这样黛眉青山画,花钿贴眉心。红妆妩媚,旧时风流。
      她的舞像云间惊鸿,每一步都是人间丽色。
      她的歌声也动听,她唱的是一支短短的曲子,只有四句,歌声圆转清润。最后一句,她唱“愿解君王忧”。皇帝唤她上来,温和地问她。
      “既说‘愿解君王忧’,可知朕忧思何处?”
      “浮云蔽白日,岂非陛下愁思?”
      皇帝长笑,“上前来。”他将那枝宫花抽了,把姚黄簪在舞姬发上。“天姿丽色,方可配卿。”“你唤什么名字?”
      “婢子沈翘。”
      大和七年春日,帝赏牡丹,幸宫女沈氏,赐贵妃金臂环,封美人。
      沈翘遇见王守澄时面不改色,照例受了礼便离开。王守澄似乎没有记住她,也许他也已经忘了一年前那个自尽的姑娘,颜如舜华的姑娘。
      夜色渐深,她为皇帝揉着鬓角。皇帝未过而立之年,鬓角却生了几丝华发。“陛下长白发了啊。”她伏在他耳边叹道。
      皇帝轻笑,“也就是你,敢在朕面前说朕老了。”她坐起来,认认真真,“谁说陛下老了。陛下只是愁思不解。”皇帝不答,笑着捏她的手指。
      “陛下可知如今京城百姓如何打招呼?”沈翘笑问。
      “如何?”
      “合是阿舅。”沈翘笑着拍掌,咯咯笑个不停。
      皇帝被她带得也不由失笑,“你如今愈发胆大了,也敢打趣天子。”他作势要打沈翘,沈翘笑着躲开。皇帝长叹一口气,“朕如何想这样。古来宦官弄权,外戚干政,这是最祸国的两桩。可是宦官外戚,两个又能彼此牵制。朕不想宦竖弄权,只有壮大外戚,想着朕的母后祖籍闽南,找到国舅许以权势,或许能和阉党一争。”
      沈翘插嘴,“想不到一下跳出来三个国舅,还都是假的。”
      皇帝摇头,沈翘却收了玩笑。“我有一言,陛下不妨一听。虽则宦竖外戚相互牵制,如今想壮大外戚也不容易。就算有了国舅,陛下怎么能保证国舅就一定有卫青之能?能臣不常有,佞臣却是一抓一把的。宦竖中也有争斗,陛下如今忌惮王守澄,焉知其他奸臣不嫉恨他?明君用人,善用能臣,亦善用小人。陛下不如暗中收买王守澄手下的人,提拔王守澄打压的阉党,让他们相互牵制,皇权自然稳固。”

      六、
      郑注、李训是文士,皆由王守澄推举入朝,平日依仗王守澄权势胡作非为,为正直臣子不齿。二人虽是王守澄的党羽,却野心颇大。皇帝许以厚禄,二人便背弃王守澄,一心为皇帝所用。
      皇帝重用二人,表面上看是因为信重王守澄,故而群臣不满。沈翘却叮咛皇帝千万做足戏,只有群臣怨道才能麻痹王守澄。同时皇帝大力拔擢王守澄打压的宦官仇士良。
      大和九年春,皇帝采郑注李训之策,提拔王守澄为左右神策观军容使,官衔虽大,实则褫夺实权,釜底抽薪。王守澄离开长安上任,沈翘进献文宗一计,令宦官李好古为王守澄饯别。李好古受重金收买,将壶中酒换做鸩酒,毒死王守澄。
      王守澄临死时李好古紧紧托住他,“咱家收了沈美人的钱,自然要从命。沈美人托我问你,可还记得当年被你害死的郁舜华姑娘。沈美人特意吩咐,这鸩酒毒性绵,大人恐怕要多煎熬一会了。”
      王守澄的死因对外宣称是暴毙,皇帝大恸,扶棺国丧。
      “依照计划,王守澄的葬礼上宦官云集,此时能一举诛杀,则国贼除矣。”沈翘漫不经心为皇帝梳着发,“陛下的白发又多了两根啊。”
      谁知计划百密,蠢材就是那一疏。郑注李训贪功冒进,在朝堂上谎称大明宫左金吾大厅的石榴树上普降甘露,乃是大吉之兆,诱仇士良鱼洪志前往,欲一举歼灭宦党。仇士良发觉端倪,立即返回大殿,挟持皇帝同时封锁皇城。宦党诛杀了在场的宰相和许多官吏,郑注当场惨死,李训潜逃被捉,两人被株全家。
      甘露之变,枉死者以千计数,而宦党日盛。
      皇帝被仇士良等人幽禁,形同傀儡。皇帝被幽禁之前最后一道隐秘的诏书是发配沈翘,永居冷宫。
      沈翘被偷偷送进冷宫之前,皇帝去见她。
      “陛下的头发,现在全白了啊。”皇帝久久不语,最后转身离去。
      大和九年春,皇帝驾崩,谥号元圣昭献孝皇帝,庙号文宗。
      沈娘收起茶碗,“先生的茶凉了,我再去给先生煎一碗。”张祜摇摇头,看着对面女子那双澄澈的眼睛。“想不到今日能听见前朝秘辛。夫人便是沈翘沈美人吧。”
      沈娘笑笑,“不敢,不过是乡野贱名。要说天下哪有什么秘辛,不过是有些人死了,故事自然就没人来说了。”
      张祜抚着胡须,“夫人的故事堪比传奇,只是不知——”
      “先生但问不妨。”
      “文宗下旨幽禁了夫人,夫人又如何能出宫呢?”
      沈翘笑笑,“先生知道陛下新纳的一位孟才人么?”
      “听说过,据说孟才人歌舞俱佳,一曲惊鸿之舞惊艳天下。”
      “偶因机缘,我教了香弄几首歌舞,后来她求了恩典允我出宫。冷宫缺衣少炭,有一年我染了风寒烧坏了嗓子,是后来她给我收了檀心碧桃花的花露做药,这嗓子慢慢将养才好了。”“她也是个命数不好的,孟家本是河东望族,若不是甘露之祸,她还是孟尚书的嫡女,是卢家的贵戚。为了母亲和幼弟,把自己卖给了大明宫。”
      张祜长叹,“夫人的故事,若是流传天下,不知该有多少唏嘘。”
      沈翘摇摇头,“请先生不要与别人讲这个故事,大明宫里的悲欢离合,多得是比我还凄婉离奇的。先生讲了又有什么用呢,不过是赚一点轻洒的眼泪。”她偏头看向窗外的琼花,“我当初买这所小院,就是因了这棵琼花树。昨日微雨,琼花今天都开了,忽然就起了唱歌的兴致,不想招来了先生。”
      张祜起身告辞,“先生小心,路上湿滑。”
      张祜走到那株琼花树下,忽然回过头。“敢问夫人,先帝在您心中情意几何?”
      沈翘站在窗边,“陈年旧事了,先生问这个干什么。”她想了想,“若说没有,也太薄情,毕竟先帝助我替舜华报了仇;那便三分,我半生羁绊深宫,不能再多了。”
      张祜目光深深,“我若说先帝对夫人情意有七分,夫人可信?”
      沈翘摇头笑道:“自然是不信的。”
      “他那时怕是知道自己要龙驭宾天了。他将你隐秘贬入冷宫。可是夫人,先帝死后,仇士良可是令所有服侍过他的女子都殉葬啊。”

      七、
      长安的春天比扬州来得晚,张祜乘舟到达长安时,春色还没落尽。满城飞絮,长安所有歌坊都在传唱着他的一支曲子。弹琵琶的歌女宛宛扫弦,“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
      他因这首宫词重新名满长安,皇帝听说了这位海内名士,也宣召他入宫觐见。张祜觐见罢,在殿门外遇见了等候他的丽人。
      “先生是否到过扬州?”她展眉笑道,“有一个很美的女子,她唱那支《何满子》给您听过,是不是?”
      张祜点点头,“你是孟才人吧。沈娘说如果能见到你,就替她捎给你一句话。她过得很好,扬州的琼花也开了,就开在她的院子里。”
      张祜看着年轻的女子因这句话绽开笑颜,再想到那支《何满子》,忽然觉得隐隐哀凉,说不出的一种感觉。
      “不知可有一日,先生能为我写一支曲子。”她这样说道。
      张祜再到扬州时已经是三年后,重走当年那条路,那座小院还在。时值春深,琼花纷纷落了一地,他轻叩柴门,却许久无人来开。
      砍樵的农夫荷担走过,“别敲啦,这户院子没人了。”
      “敢问阁下,主人去了何处。”
      那农夫看了他一眼,“没了,去年秋天人就没了。”
      张祜看了那株琼花很久,独自走下了山坡。
      去年的秋天,年轻的武宗驾崩了。他临去之前曾召孟才人,听传言说,有令孟才人殉葬之意。孟才人请歌一曲,唱的正是《何满子》,曲未尽而人已亡。太医诊曰,才人痛恸,体尚温,肠已寸寸断绝。武宗不日驾崩,出葬之日棺木百人抬而不动,宫人传曰“孟才人魂魄不安”,遂置才人棺木于帝柩侧,棺木乃移。
      去年秋天,长安的歌坊里又传唱着他的另一支曲子。“偶因歌态咏娇颦,传唱宫中十二春。却为一声何满子,下泉须吊孟才人。”——他为孟才人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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