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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锦鲤记 ...

  •   锦鲤记
      黑色的发,黑色的衣,黑色的面纱,露出黑色的眼。纵使是黑发黒目的其他人,也再不能找出这样一个适合于隐藏在黑暗中的人。她心里知道自己的优势在哪里。只要天一黑,她就是隐形的。四周的草木,城墙,青砖,虫鸣,都是她的伙伴,为她掩护。她在黑暗里永远有最出色的表现。
      就好像是现在,她身形稍移,一丝风也没有带起,轻轻掠过前面醉酒的大汉。她手中的匕首也轻轻掠过了他滚动着打酒嗝的喉头。黑色的手套,烟熏黑的匕首。即使换作清醒的人,也不能在感到疼痛前察觉这样的动作。然而疼痛不会持续,只有一瞬的感知。死亡接替感官侵占走领地。

      她是这城里最贵的杀手。
      然而这城里却没有人请得动她。她的客人多是游走在江浙腰缠万贯的巨贾豪商。她手脚利落,沉默寡言,轻松地解决掉生意上的对手,又不会落下丝毫话柄。这样的价值,花那些酬金也是应当的。
      她只是住在这城里。小小温婉的江南水乡,经不住半点风浪颠簸的小地方。她平日里也如同江南水乡的那些姑娘一样,撑船,采莲,捕鱼,缝缝补补。没有一点风波。要说真有点不一样,她比其他姑娘还要低眉顺眼。她连笑也只是浅浅弯起嘴角,稍纵即逝,毫无声响。她上无父母,侧无兄妹,一个人静静的。若不是她有那样的绝技,她这一辈子就在这温婉的小地方无人识得地老去。
      她喜欢平淡没有风波的生活。她以后还要这样平淡地过去下。
      她可能遇上一个平淡的男人,平淡地嫁给她,平淡地给他生下一男半女,平淡地操持家事,平淡地看子女长大成人成家立室,平淡地垂垂老去。
      她回过神来,脸红了红,自己轻轻嗔怪一句「不害臊!」,白白的手继续淘米,混白的水流下门前的水。
      她一个人生活。总是小小地在灶上蒸一小碗白米饭,垫一片鲜荷叶,偶尔盖上一点白天钓上的鱼,鲜甜清淡。她一个人对着油灯,拾箸进食,昏黄的光照着她苍白的脸,苍白纤细的手指头缠绕在木箸上,咀嚼吞咽的动作细小秀气。食不言寝不语,她向来沉闷,一个人对灯吃饭,寂静无声,这样的场景怎样看怎样诡怪。
      她细细的银牙咬到一根细细的鱼刺,用手指从唇里捻出来,她突然把灯吹熄掉。又是无比配合她的黑暗。屋外的树上传来低低一计闷哼,接着是重物掉落在地的声音。在她身边潜伏偷看还实在是班门弄斧。
      她又燃起油灯,拿在手里走出屋去。她这样平静的生活,来打搅的究竟是何方神圣。她走到从树上掉下的那个人身边,移灯一照,却是个蓬头污发,眼下发黑,面黄肌瘦的小子。「孤男寡女的,这位小哥在这里恐要引人非议坏我清誉。」她看着躺在地上昏迷的人,轻轻地喃喃自语,微微皱起她的眉。不容多想,她想到若是这人让她今后不能平淡地嫁人平淡地生活,就觉得这是巨大的灾难,绝不可放任这人在此纠缠。她将灯放在地上,使足了力气拽住那人的领子将他向门外拖。她使的一向是轻巧行险的功夫,故而一来无深厚内功,二来也无拔鼎的怪力。待她真将他拖到门外墙边靠着的时候,她也气喘吁吁。
      然竟是在这样她平常断发不出来的如雷喘气声时,她也听到了更响的自那人腹部传来的雷声。她无奈,谁叫上天有好生之德,他虽躲在她家门外的树上,说到底也还没来得及对她做何出格的事情,她也不忍心就这样端端一个人饿死在自家门口。她把他右胸口那根细长的鱼刺拔出来,转身走回屋里,熬了一碗粥放在他旁边随即离开,恍若无事。

      夜入三更,今宵无月。是动手的好日子。她换上她晚上应穿戴的衣物,脚尖几个疾驰飞点便攀檐走壁而去。
      今夜的果子大得有些难下咽,然而雇主给的酬金也高,足够支柳巷的王婶去治她的风寒。一个已过不惑的寡妇,又早早死了儿子,实在是没甚指望,一个人原本就凄苦,谁知忽的一阵起凉便不慎感染了风寒,同为女人,怎能袖手旁观。她靠着晚上这营生挣来的钱基本上都是这样不见的,剩下个一钱半两的,也偷偷给了常在她菱角摊前跛脚走过的乞丐。
      因为动作太快,夜也太黑,她只听得到中招的人一声呻吟与倒下的声音,看不见他们的血飞出来,自然不会引起她有反胃恶心或者其他更恶劣的反应。黑夜里,身边的伙伴一个接一个地倒下,甚至连担心别人的时间都没有,下一个也许就是自己。她如一尾黑色的鲤鱼,欢快地在这如水的夜里独行独立,起舞一般穿行,乌黑的匕首在她手中几乎要变成织女的银梭,灵巧地割断一个一个喉咙的血脉,如风吹苇叶的声音一般,嘶嘶的血从细小的伤口中喷出来的声音。当看到最后一个人倒下时,她知道她的事情已经做完了,客人吩咐的二十个人已经死去,然而她的右臂也被伤及。他们的过去她不曾关心,未来也是。他们的背景,他们的曾经,他们的妻室,是不是也有一个王婶这样凄凉的人脉又或者一个不争气的子孙儿女。

      第二天,她刚采过新鲜的菱角到往常的地方摆摊,听见有人议论,昨晚漕帮聚会,却死了二十个弟兄,其中有三个堂主,两个副堂主。行的是水上生活,怎不知道漕帮是何营生。开罪了这样的人物,她也只是稍微有一点惊讶。但她马上就为自己平淡的生活做好打算。若真的被查出来有干系,这里呆不下去,就再接一单生意,攒够了盘缠就换个地方。反正也不是这里的人,离开了也没什么舍不得。她摆开她的生意,有一搭没一答地叫卖,眼神如往日一样空洞。她并不知道杀人是件多么令人恐惧的事情,她虽然是个有价格的杀手,可她从来没有去看过死在她手里的人,也没有见过尸首。收尸善后这样的事情是客人应该做的,她所该做的,就只是用匕首划破那个人的喉咙。如此而已。昨晚的数量确实较往常是多了一点,二十个,她也隐约觉得有一点异样,但决不是良心上的不安。招惹到别人要雇凶杀人的,也绝非善类。
      她正恍惚着,突然眼前多了一大片阴影。莫非晴日突变?可是她出门之前明明有看过天色,不像是要下雨的样子。她有些纳闷,抬起头一看,两个大汉前面站着个滑头少爷:「姑娘,你这菱角怎的卖呀?」
      她不惊不喜,木木地答道:「五钱一斤。」
      那少爷不怀好意地笑笑,旁边的人看他那神态简直隔夜饭都要呕出来,那少爷收了手里乱打的折扇,扇尖挑起她的下巴,尖尖的,锥子一样尖的下巴,没有一点点血色,苍白地几乎就要透明的下巴。那少爷色迷迷的眼一溜,马上瞪着她,吼道:「好你个小翠!趁少爷我不注意,偷偷从府里逃出来!大根,二狗!给我把她带走!」
      真是典型的恶霸当街调戏良家妇女,还要给她强安上小翠这样恶俗的名字。她心里默默地说。她的右手臂有些生疼,这是昨天晚上的伤。她右手的拇指和食指间还捏着一根细细的鱼刺。
      那两个大汉得了令,搓了搓手,就往她这边走过来。
      原本只有四步的距离。
      他们的步伐很沉重。和她轻巧的功夫显然相差甚远,她也不期望这样的蠢货有多高的轻功造诣。可是他们每一步踏下来都砸起地上的灰尘,灰蒙蒙扑在她新鲜的菱角上,两个人,一人四步,就是八步。这八步走下来,她的菱角还怎么卖得出去。她的蛾眉皱一皱,稍微有些生气。她平淡的卖菱角的生活,不能因为这八步而过不下去。
      她的右手握起来,那根鱼刺即将出手。
      「啊呀呀!谁推的我!」很小声的惊呼。然而在这样千钧一发万籁俱静的场合下,显得格外刺耳。是个落魄的叫花子,普通的叫花子打扮,普通的叫花子面孔,蓬头垢面,面黄肌瘦,眼里有惊恐。看起来该是被谁推了一把,在大根和二狗即将迈出他们的第七步时突然冲出来,硬生生挡在他们和她中间。
      她闭上眼。她的菱角。
      这个冲出来的叫花子因为煞不出步子,冲出更多的尘埃。还有他身上数不尽的脏东西。
      她的菱角。她发誓她从来没有这样生气过。
      叫花子停下来,发现气氛不对劲。抬起头来一看,四只怒睁的眼正瞪着他。
      「小子,识相的就赶紧滚,打扰了本少爷的雅兴那就不是打断你一两条腿就算了的。」恶少的扇子尖离了她的下巴,转而狠狠敲在那叫花子的头上。
      叫花子猝不及防,抖了一抖,偏头看看弱智女流的她。明显的光天化日目无王法。他向那恶少正色道:「这位公子光天化日的行为不轨就是你的不是了,看这位姑娘可怜被你吓的,您大人还是放过她好了。过三街的红花院多的是姑娘愿意招呼您。」
      那恶少厌恶地撇过头去,用扇子向大根和二狗示意,向叫花子摆了摆。大根二狗得令,走过去便一人抡了叫花子一拳。叫花子大惊,左右脸被打肿,原本就肮脏的脸孔霎时变得可笑。大根和二狗一人架住他一边,便往墙边耸,那恶少嗤笑一声,轻摆摆走过去,左右各一巴掌开弓过去扇在他脸上:「叫你给本少爷多管闲事!叫你多管闲事!来!叫三声爷爷,再跪下来磕二十个响头本少爷就放了你!」
      叫花子勉强睁开眼,正气凛然地瞪回去,大有舍生取义的气势。恶少见叫花子骨头硬,又是几拳砸过去。叫花子被打得口吐白水。
      她的菱角……
      叫花子的白水正落在她的菱角上。
      她的右手攒得紧紧的,那根鱼刺蓄势待发。她原本不想在大白天里做晚上的事情,她原本不想就这么快离开这里。她今天早上的想法是,卖完菱角会有二十钱,攒起来,这样再有几天她就够钱去买一匹大红的好料子。吃过午饭,她要去钓鱼,如果晚上昨天那人再来她也有食物好招待他。可是现在,不仅二十钱没有了,照这样看来,她连下午的鱼也不能钓了,可能以后都不能再来这里卖菱角、吃完午饭去钓鱼了。
      她的大红料子,她看了好久好久的大红料子。偷偷站在巷子里盯着对面铺子看了好久的大红料子,隐隐的有鸳鸯的纹路,织得相当细腻的料子,她所见过的几个新娘子都穿的是那匹料子做的嫁衣。她想到这里就快把嘴唇都咬破了。
      「姑娘……劳你为小的担心了,小……小的不能为姑娘伸张正义实在……实在无用……」可怜那被架在墙上的叫花子还以为她恨恨地咬着嘴唇是为他担心。
      无论怎么算,他实在不如她的菱角和大红料子值得担心。
      叫花子的话倒没有让她有多大的反应。恶少听了十分不受用,又是一拳招呼过去:「你小子还有功夫操心别人!今天本少爷看你用几颗牙讨饭!」那恶少说话虽然难听,却是真话,那几拳揍在他脸上,嘴里一直是浓浓的腥甜味道,牙床疼得紧,他还想咬咬牙挺过去,此时却连牙也不能用。
      越咬越痛。
      这时,人群里闪出一条道来,比容一人过的份上还宽一两尺。缓缓走出来一位白衣的公子,手里也打的折扇,然而一样装束两般风流,白衣的公子耍起扇子来就足够引得三街六巷的姑娘奶奶都红脸低下头去默默地咬帕子。剑眉星目,唇红齿白,笑容可掬,他白衣所过之处人们无不退让几步,生怕污了他的白衣。他走过来,白衣在明媚的日光下变得刺眼,仿佛整个人都在发光,他浅浅微笑着,满是温柔善意的微笑,比江南的春风还要暖,徐徐地吹过来真是又渡亮了这江南的春色。他走到她旁边,低下腰去抱拳行了个礼:「唐突了佳人,还望恕罪。小可秣陵沈门怀宣。」
      他连看都没有看墙边那四个人。他的光芒显然完全掩盖了他们,不仅是他不去看他们,周围的人也不再去看他们,目光聚集在他和她之间。
      她不知道要回答什么。这个时候她其实最希望的是有人可以赔偿她的二十钱菱角。这样想着,喃喃地就说了出来:「菱角……」
      白衣的公子微微有些惊异,神色又很快平定下来,露出一开始就维持着的亲切笑容,他从他宽大的白色衣袖里掏出二两银子放在摊子上:「不知可够赔姑娘你的菱角?」
      让她去把那两个大汉杀了都够。
      她点点头,却没有去收银子,还是恨恨地看了一眼墙角的四个人。突如其来的事情还是坏了她一天的兴致。
      那公子看她目有伤色,又看着墙边的四个人,以为她是担心为她挨打的叫花子,便起身走过去向那恶少道:「不知兄台可否买小可一个面子,放了这位侠士?」
      恶少自那白衣的公子出现开始便被震慑住,皓雪琼瑶,说的就是这样的人,他要比起来,比荷花池底的污泥还不如。可是,这也不代表他真要卖这个白衣的公子一个面子,面子又不是好看得来的,他心里还堵得厉害。平日里来这边找姑娘说说话就顺利得很,今天倒好,先来了个不自量力的叫花子,又来了个穿白衣服抢眼得厉害的家伙。他恶狠狠地昂起头来,眼角睨着那公子:「你算什么东西,配跟本公子说话!」
      那公子不怒反笑,折扇掩嘴,两只黑亮的眼笑得弯弯的和月牙一般:「这样说来,墙边那位侠士倒是很合兄台你的胃口,看你一直和他有肌肤之亲,想必爱如兄弟。」想也不用想,沈公子说的是被打得不成人形的叫花子。文采风流,温文尔雅,反将恶少讽刺回去,围观的少女即刻晕过去一大圈。
      恶少芒刺在背,威胁出气不成反被嘲笑,更让他脸上挂不住,这家伙也不就皮相好一点么,越看越不顺眼!鼻子里哼哼着出气,喊道:「大根,二狗,给本少爷上!海揍这只不长眼的白皮狗!」
      看那白衣的沈公子一脸文弱,也不像会武功的人,如何赶来这里惹这大头。周围的人无不捏把汗,大根和二狗巨大的拳头向他挥来时,剩下的少女也全都晕了过去。
      他的动作很快,她看得清楚。他足尖轻点向后退开几步,拉开了距离收起扇子,扇子沿着大根的伸来的手臂攀援上去,灵蛇吐信般向他肘关节击去,大根的胳膊立刻麻了半边。他又一个转身,空空的左手径直向二狗的脖子探去,二狗根本看不清发生何事,脖子上的玉佩便被摸去。沈公子将玉佩捻在食指中指之间,轻声道:「玉色陈杂,浑浊不堪,顽石罢了。」摇一摇头,丢还给二狗,继而从怀中寻出一枚晶莹剔透的白玉鱼雕,笑道:「君子当陪礼器,今日不打不相识,小可看这位仁兄虎背熊腰,忠肝义胆,独独缺一块好玉作衬,小可敬仰仁兄懿德,今日谨送上蓝田白玉一枚,还望笑纳。」
      恶少一怔,先兵后礼,那饶舌的夫子可曾嘱咐过这一句?
      沈公子再上前鞠身行礼:「今日之事还是小可莽撞之错,沉明湖白鹤楼的好酒好菜仁兄任意,嘱咐掌柜的记在小可名下便是。今日,若仁兄不去,便是不给小可这个脸面,存心让小可下不来台。」
      恶少更懵,到底谁让谁下不来台。面子里子他都卖了全,再不得了便宜走人,只怕更要贻笑大方。恶少抱拳道:「不打不相识!本少爷今日看小可你的脸面上就去一趟白鹤楼。」话毕接过玉佩便走。
      见寻衅惹事的人已走,沈公子上前一步道:「姑娘可有受惊?」她摇一摇头。好白的衣服,可是花费了大功夫洗的。她心中啧啧惊道。沈公子见她未经多舛,便去墙角扶那叫花子,白衣下伸出的骨骼分明瘦长清秀的手指,就这样毫无顾忌地接触了叫花子那一身可能张满了虱子的身子,叫花子抖了一抖,有闪身的冲动,那样的白衣服,忒是谁人也不忍心弄脏了。
      弄脏了多难洗!
      「见义勇为,舍生取义,请受小可一拜!」沈公子扶叫花子站起身,躬身又是一拜,「这里是二两银子,出了此巷北循百步进大街,对面便是李家医馆,那家大夫跌打手法精妙,仁兄不妨一试,小小钱帛,不成敬意,权当小可有幸寒待仁兄一坛女儿红。」三言两语外加几两银子,白衣的公子又把叫花子也打发走了。仿佛也不剩什么热闹可供观赏评论的,人也就渐渐散了。沈公子继续孜孜不倦地对她说话,奈何她给的回应实在太少,她甚至没有开口答过一句。
      「还未曾请教姑娘芳名?」她摇头以示此事无所谓。
      「不知姑娘可是天天在此营生?以后那少爷也断不会再来寻姑娘你的晦气。」她微笑点头以示感谢。
      被拒绝得实在可以,沈公子纵使脸皮再厚也不得再多说什么,只得讷讷道:「时日不早,小可今日暂且先行,若姑娘日后有所需要,萍芜城断雪桥,门前有三棵青柳的朱门便是寒舍,报过小可贱字怀宣,刀山火海,小可义不容辞。」
      无端端的,出来这样的人。她不能否认他的优秀,然而这样的人给不了她要的平淡的生活。况且,她这样的新鲜感,给得了一时,给不了他一世。她默默起身收摊,眼角的余光看见刚才的叫花子仍旧躲在旁边的巷子里偷偷看着这边。不予理睬,她将已经染尘的菱角纷纷从筐里抖落进河里,背起空筐便离开。
      时辰尚早,亦托福那沈公子,早早解决了麻烦,使得她还是有时间去钓一会子鱼。斗笠遮眼,她光凭耳朵也听得出鱼是否上了钩,是多大的鱼上了钩,用几分的巧劲可以刚好收进鱼篓。只可惜青天白日,鱼儿见了她落在清澈水里的影子便跑。这叫不叫沉鱼落雁?她胡思乱想,又啐了自己一次。突然她耳朵动了一动,银牙一咬,收了竿。一尾金红的鲤鱼。她看着那鲤鱼的眼睛,叹口气道:「我不去寻你,你又何苦再用这法子来寻我。」说着将鱼钩小心翼翼地从鲤鱼取出来,将那鱼又抛进水里,红鲤在水里绕行几圈,见她不搭理,也就去了。

      那日夜里,她又在青石板的路上结果了二十个人。这二十个比起昨天晚上的又有些难缠,不仅牵动她右手的旧伤,更有一人伤中她的背。当时她的心有些慌,若再不能快些结果这几个人回去,恐怕麻烦便要比白天那恶少来了还要大。她的背,比脖子还致命。她的大动脉在那里。
      鲜红的汩汩的血浸在黑色的夜行衣里看不出来,然而却有浓重的血腥味,于她是极其不利的,她便中了一掌,那人有深厚的内家功夫,她伤得不轻,最后一个反手还是利落地割破了那人的喉头。她今天晚上一再叹气,似乎是有些后悔没有立刻拿着那沈公子给她的几两银子去买下那匹红缎子,艳丽地如同她背上的血,艳丽地如同她身上隐隐出现的鳞纹。她喉咙里满是血腥,一口气提不上来,倒在路上。
      回水里。这是她失去意识时唯一的渴望。
      她不想天亮人们上街的时候都看到一尾艳丽如血的鲤鱼死在路上。人们将开始猜测,为什么有这样一条鱼躺在路上,又为什么卖菱角的姑娘少了一个,会不会那个姑娘就是这条鱼,原来她还是个妖精变来的……连她过去平静的生活也都要全部否定。她张一张干涸的唇,以示抗拒。
      红色的尾随她的身影在街口一闪而过,见她倒下,正要急急上去救起她,行动却被一袭白衣的突现封住,以自身的道行还不能在人面前维持人形,有些担心,却还是无可奈何地看她被白衣抱走。被迅速染红的白衣。

      待她睁开眼时,她并没有看到意料中的牛头马面,阎王爷和执笔判官,也不是熟悉的水里的光景。流云帐,白瓷枕,苏绣鱼戏莲叶间被面的丝缎褥子,一张笑嘻嘻的小丫头的脸渐渐放大:「姑娘你可醒了。」嗓门不小,一声吆喝:「小翠!赶紧告诉少爷去,说那姑娘醒了!」她被那丫头吵得晕乎乎的,敢情小翠原来是他们家的。那这个丫头又叫什么。
      「小玉,去厨房吩咐煮粥,再让沈五把大夫叫来。」答她疑问的乃是那天夜里救她回来的白衣公子,也正是白天替她解过围留下姓名出处的沈公子。昨晚抱她时的血衣已经换过,仍旧一身胜雪的白衣。原来他干净的白衣裳都是这几个丫头洗的。她在心里叹口气,同情那几个丫头实在不容易。
      沈公子同昨天一样笑容可掬。若不是她心里清白得很,她此时也定以为此乃真命天子。当然,这时候她更不能放松警惕,谁知道她昨天晚上一时气虚血弱有没有现出原形吓他一跳?谁知道他让沈五去请的大夫是不是个收妖的道士。料她不愿开口说话,那沈公子笑道:「小可昨夜全看见了,姑娘,你可还未认出小可?」
      她有些疑惑地点点头,以为他说的是昨日白天里菱角的那回事。看她一脸懵懂,他叹口气道;「小可并非指昨日白天里的时候。那小可如此称呼姑娘,姑娘你可想得起来,锦?」
      她一惊,即便被看见现出原形,也不至于原名原姓也被抖落出来罢。看她还是云里雾里,他道:「姑娘可还记得,三百年前南星湖畔曾有一只白雀徘徊水面三日不去?」
      是否真有那只雀她也记之不详,又不是什么惊世奇鸟珍禽异兽,然而如此说来也无怪乎他身手敏捷,连她也不得不刮目相看。只是,若然同类,她怎会分辨不出气味?看出她的疑问,他笑一笑,面目上隐隐透出羽毛的痕迹:「比起姑娘修仙五百年,小可也算虚长岁数,千年有余。」她现在倒是不担心那个沈五是去请收她的道士,算计半天原来是同道中人。
      「姑娘且放心在此好好修养,断无闲杂人来打搅姑娘清净,小可将小玉留下供差遣,也过几日再来叨扰探病了。」他起身告辞。
      原来如此,她似乎有些明白昨日白天的事情,她并不记得三百年前她做过何事供这公子念念不忘,或许三百年对他这样几近成仙的得道高「妖」来说实在只是弹指一瞬,然对她来说已足以忘掉许许多多事情,尤其像他这样来去没有缘由的人。养好伤,她便是失踪多日的人,她想不出有什么理由来解释,于是,原来的地方便是回不去了。自两百年前修成人形离水上岸起,她便为隐藏身份而一直搬来挪去,所幸身无长物,也无辎重,来去自由,无所牵挂。她没有记挂的人没有记挂的事。就比如她救助的王婶,再搬走,也还是有李婶张婶刘婶供她大发慈悲积留阴德。于她而言,修仙成为一种获取生命的途径,无穷无尽的搬入搬出如斯轮回,她似乎有些沉溺其中不能自拔,她觉得,似乎可以从中得到单纯的修仙与做一条鱼得不到的。
      她已经不记得是如何做上杀手这行买卖,反正无非也是为了这样要钱那样要钱的缘由,即便知道杀人有违天理伦常,可她看那些受尽苦难的人白日里睁开眼看见银子的神态也忘掉了道行尽失打入地狱如斯惩处。只要她还可以平凡地在这人世穿行下去,她对其他的事情并无太多所谓。

      养尊处优几个月,她身上曾一度几近夺她性命的伤也好得差不多,沈公子上门探过几次,讲礼地竟然有些像他才是客人,她与他说她伤势已无碍意图辞行的时候,他笑起来:「姑娘何须多礼,此地是姑娘的宅院,姑娘是进是出,何须与小可知会。」她有些反应不过。「小可知道姑娘为隐瞒身份时常外迁,经此一事,恐怕姑娘也不能再回原先那镇去,不妨在此安下,若有需要时再走也不迟。」
      「锦不明白……」
      「从姑娘下榻之日起,这宅子便是姑娘的,门口朱牌上写的乃是李府不是沈府。小可今日来此不过寻访旧人。」
      「多谢公子。」
      「若不蒙嫌弃,姑娘可直呼小可怀宣。」
      「公子不觉锦放肆便是。」
      「何至于此,你我异物行世,自是与旁人有别,难得有此际遇,惺惺相惜,如沧海之中盲龟遇孔,又何分彼此。」
      「怀,宣。」那两个字,需耗费她许多力气。眼前白衣翩翩的男子三番两次解救她,又为她铺排身份让她安然于世,着实受宠若惊。她看着他明媚如光的笑容,稍稍有被灼伤的刺痛感。
      见她又是许久的沉默,他开口道:「锦,你也在家中养了多日,不曾出去散散心,不如明日小可陪姑娘去垂钓?可赏小可这个薄面?」她点点头。他知她从来喜欢做完一天事情后坐在河边钓鱼,由来收获不多然而表情飨足。

      二人在河边树着钓竿,默默看着水面,气氛沉默地有些诡异。沈怀宣只得开口道:「既是修仙之人,锦你又何为此杀生之举?」
      她轻轻道:「鲤鱼生性也是要吃小鱼小虾的,也不见阎王因此要我等下十八层地狱。」
      「小可意思是,锦你夜间所行之事。」
      「怀宣,你可知道南星湖边五梅街有一个又脏又老的乞丐,他在那里乞讨已有七百年,他原也是山精水怪,修成人形,混迹人间七百年,并无它举,日日乞讨为生。怀宣你又可否明白这是为何。」
      一时无言以对。他为人在世,隐遁身份,不过一般大户公子,没有游侠江湖,击剑而歌,漂浮西荒,那他此举又是为何。乞丐也罢,杀生者也罢,公子书生都罢,也都不过是沧海一粟,茫茫众生,延续的路与路,彼此相遇,彼此分离,转弯也好,径直也好,不过一念之间,冥冥之中,开局布阵的却始终不是众生,众生也不过一颗棋子,我命由我不由天,这样的话语措辞听来始终可笑。
      即便如他们这般修道成仙之人,在人世选择身份,却也不可选择际遇,恶少,乞丐,终身,羁绊,山远水长也即将相遇。就如同被她杀掉那些人,若无她,也将有另一人接替她的工作她的价位,受那些银子,受那些罪过。她若不从此业,也必将用另一种方式犯下同样的罪业。
      「怀宣,收竿。」经她一提,他才恍惚过神,着手一拉,将鱼从钩上取下,被她接下,放在浸入河水的鱼篓:「人与鱼类不同,体温太高,长久握在手中就要灼伤它,到底是河里的冷热适合它。」
      一瞬间碰到她的手,清凉如冰。他是雀类,体温自然更高。莫非她是说,长久在他身边,她亦会被灼伤。双鬓鸦雏色,单衫杏子红。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他自然背得人间那些做书生公子该背得的诗句言辞,从未要求倾国倾城,她自有她的动人姿态。三百年前,他在水面看见水下她自在无束的姿态,逾目不忘,他思略多年也不曾解,她为何有这样自由的神情,从无拘束绊索,她是否不曾懂得弱肉强食的可怕规则,又或者不担心因果报应,不奢望过丰衣足食的舒适生活。
      她坐在旁边,突然唱起来「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这是她曾住过的镇子里,曾有个念过书的小姐游湖唱的,含羞敛目。她觉得好听便学来。后来,那小姐投湖而死,人家说是和书生相恋不成,失财失身,羞愤不过而死。唱这样有情的歌,亦是感情浓烈的女子,最后投湖而死。于世几百年,这样彼此辜负不幸的事情她听得不少。太过争取,反而后来心如死灰。竟为何人何事,可到如斯地步。她看阅百年,终究不懂得。
      不知黄泉之下,投湖自尽的女子是否安息得度。她盯着竿头出神。她算是,知道那真相不多的那几人。由得他人多嘴多舌。真正有情之人也不过罔顾周围人的心思看法,专心致志。
      水面,巡游不去的鲜红鲤鱼引她注目,她听得到那鱼的嘱咐,不住点头。待那鱼嘱咐完了游走,她低头道:「怀宣,由我杀人之事,正一道已派人查来,你未牵涉,你走罢。」
      他摇摇头:「正一道的弟子到此地已有几日余,小可自有心思,锦你不必担心。要说追来的人,你我也都认识,就是那日为你挨打的叫花子。」
      「那岂非你也暴露在他眼里?」
      「又有何关系,他既然追来就已注定必无结果。」
      「怀宣你……」
      她曾在那女子投湖前探头问她何故,女子笑一笑,并不多言。直到她投湖而死,魂魄未散,再看见她,知她并非常人,这才与她话出事实。知与不知,明了之后她才知道一样遗憾。旁人世道多捉弄,何苦情深。

      送锦回府,由她执勺烹鱼,浓厚却不侵人,丝丝入韵,回味有余。茶后离开,天色已暗。转入街尾,尾随的人似乎有些惊异,不得不离去。既已被发现,再跟上也只是自讨无趣。走不了几步,却听见事主叫他:「道长何须自却,小可正是邀道长到寒舍小叙。」
      云舒叹一口气,回头来看,白衣的男子已无声无息出现在那里,长身玉立,笑容可掬,行礼道:「请。」
      没有预想的朱门大户,却是一间破庙,见云舒意有惊诧,沈怀宣广袖拂来,便是灯火辉煌,锦户华槛,庙里端的供奉地仙。云舒惊道:「你,你竟是——」
      沈怀宣点头:「小仙正是此镇地仙。一千年前又白雀修炼而来,褪去肉身位列仙班。前任地仙因犯下错误而被降入轮回,重历试炼,小仙接任不过月余。」
      云舒坦言道:「贫道此行目的想必公子已知,这样的妖孽绝不能放任于世,不求公子襄助,只望公子莫再多加阻拦。」
      不知何处走出的小婢,端上茶来,沈怀宣递与云舒一杯,自取一杯,低眉道:「西湖龙井,道长不妨一试。」
      云舒牛饮而尽,急道:「公子究竟作何打算,若不答应只管说便是,何故拖延。」
      沈怀宣细抿一口,放下茶杯,缓缓道来:「看道长青衣蓝衫,是否是掌门张天师座下云字辈弟子?」
      「贫道道号云舒,师承正一门中第二十三任掌门张天师,门中排行第三。」
      「名师出高徒,果然少年英雄。」
      见沈怀宣仍是不紧不慢地客套,云舒转身便走。沈怀宣轻轻伸手,袖中飞出长绫拴在云舒腰上,云舒便不能再进一步。「公子究竟何意还望明示!」云舒剑眉拧住,发力挣扎,因徒劳而恼怒。沈怀宣从椅上站起身来,道:「小仙送道长一尾鲤鱼,道长得之须返山上再不得来骚扰我等。」
      「贫道虽道行不比公子,却也师命难违。虽不明白甚么普济救世的大道理,斩妖除魔却也是必胜夙愿,为之而死无怨无悔!」
      「敬你骨气,小仙也只得留公子在此留住一宿。」闻言,云舒只觉头脑沉重,便昏睡过去。

      在身为仙,他已不能杀人,唯今之计,他只有夜行千里,再次送走锦鲤,再次将她藏起。
      然他急急来到那妖精面前,她看他一眼,却道:「为何要走。我等他已经很久。既然怀宣你可以全身而退,锦也别无他求,可以安然赴死。」
      「你……那若我不能全身而退锦你是否就肯一起走呢!」
      「你是地仙,可以走到哪里,据我所知,地仙远行,若非得到准许,不得离开辖地百里。百里之内,即便是走又有何意义。」
      「你都知道?」
      「锦虽不善观察,却也看得出怀宣你有事瞒我。」她从他身上取下一片鳞,「恕锦造次。」这样类似私奔的话语,明明从前看来是惊心动魄的内容,心惊肉跳,如今说起来亦可以平淡。她频繁想起投湖而死的那女子,想起她的故事。时隔多年,她已记不得究竟是何时何地,然而这样的故事,听来如斯相似。书生原本身为地仙,自然不能带小姐私奔,念到百年之后他也只能目送小姐,给予不了幸福,倒不如放手容她去寻荣华富贵,故与小婢串通,做演负心人,本以为可将她气上花轿,不想她贞烈如此,坊间传言添油加醋也是后话,那是不容他控制的事情。至于后来,书生出家于当地寺庙,终日青灯诵佛,百年圆寂。至死再不提及旧事,连那小姐的名字,一个字也不愿再见。
      她静静在院子里坐下,满月之日。她命小玉备上薄酒小菜,道:「怀宣你若无事,可否陪锦小酌一阵?」
      抬手斟酒,送到他手,她开始说话,说她毕生从未试过的滔滔不绝,上天下地,说她曾还是鲤鱼的时候,说她四处迁徙的时候,说她见过的女子,说她做人的志向。她想了很久,最后说起那个小姐和书生的故事。「或言这样情痴缠绵的事情俯拾皆是,怀宣你盘桓千年,所见必不比锦少。可是,锦始终都记得,那小姐投水变鬼后,她说,她原不曾料想书生的难处,也不知他为自己设想至此,是她辜负一番心意。她说来世定不再碰见那书生,再不拖累他,亦不再自伤。她让我带话书生,让他好好做仙,再不错怨。书生百年之日,自以为可以放下小姐,一日忽而梦见小姐,盈然泪满,暗觉沧海桑田也再不能忘却小姐,小姐曾可为他舍生忘死,他却因做仙而没有应承,害她丧命,罪孽深重,遂自毁内丹圆寂。」
      沈怀宣苦笑:「你是否隐射我顾及地仙身份不肯杀他。」
      她再斟一杯,道:「若我怨你,又怎肯还留在这里。锦不愿你为难,若我走了,那道人不识好歹上告你放走妖孽,你岂不有难。自那事锦懂得,若对人好而不言明,说不定会换来更坏的结果。待那道人来了,你只可静静看着。与他无怨,不必为难。」

      最后她并没有得到一个墓,也许理由是她本来就只是一条鱼,也或许是因为她的墓碑上不知记何为好。没有人认识她,也没有人会为她祭拜。最后了结她性命的是一根鱼刺,正中胸口,直投后背。正是那晚她刺中树上偷观她那人用的。她笑了,安然闭上眼。
      她感觉到皮肤上的灼热,几乎要灼伤她冰冷的皮肤,她沉沉睡去,不知世事。她再睁开眼时,并没有看见凶神恶煞的牛头马面黑白无常十殿阎罗,是足够刺伤她的白色的微笑,她听见有人轻轻唤她。锦。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锦鲤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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