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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三道阳光(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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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晚会开始了。台上学联的小姑娘开始一系列事件陈述,提醒大家要去警察局登记,然后是如何开银行帐户,还有在外租房的注意事项等等等等。夏海蓝无聊透了,这些杂事她一早都做过了,所以没事干,只好埋头苦吃。
好不容易说完了,主持人回到台上。夏海蓝大口大口的嚼着薯片,想着也不知道下一议程会不会有点创意。结果,主持人说,同桌子的同学互相认识认识吧。
夏海蓝噗的笑出来,趴到阿薇耳边跟她嘀咕:“瞧咱们,多有超前意识。”
擅长组织的人员再次发挥了作用,所以交流进一步深入,大家开始聊你从哪里来,我从哪里来,以前干什么,以后干什么。夏海蓝懒得说话,吃吃听听,听听吃吃,再抹抹嘴。不过,吃归吃,夏海蓝同学对周围的有些情况还是关注的,比如跟她一样不说话的还有一个人,肖孟阳,他就坐在那里,慢条斯理的啃刚才那个苹果,有人问到他,他会微笑着,用最简洁的言语回答,然后继续缄默。
阿薇实在看不下去夏海蓝的吃法,侧脸奇怪的看她:“海蓝,你晚饭吃那么多,现在又吃那么多,胖不死你。”
夏海蓝摊摊手,一脸的滑稽相:“我不怕胖死,我怕无聊死。”
阿薇笑,转眼瞥见主持人又要上台了,胳膊蹭蹭她,问:“你说下边又该干什么了?”
夏海蓝托了下巴,貌似若有所思,“嗯……我觉得,差不多该击鼓传花了。”
旁边有人笑了出来,肖孟阳微微垂着头,嘴唇有些上扬,笑意轻轻的从他的眼角弥漫开来。夏海蓝一转头,看到这样的景象,瞬间失了神。幸好,阿薇及时扯了她的衣袖,指指主席台,做了噤声的手势。夏海蓝回神,听到主持人在说,大家换换座位,再认识认识其他人。她一听都想拍桌子骂人,这一拨还没认全呢,又要认!什么破联欢,尽是吃饱了没事瞎捣腾。
阿薇继续扯她,人已经站起来:“走吧走吧。”
夏海蓝那儿还犯着嘀咕,没好气:“去哪啊?”
“换座位去!”
夏海蓝赖着不走,喊:“我不去,你去,我留守。”
阿薇不依,“都是些不认识的,我一个人去多没意思。”
夏海蓝巴着桌子,坚决不动摇:“没意思你就去找交际办主任,他一定会帮你解决的。我消化系统运作缓慢,刚认识那些还没消化完呢,再认识新的就该吐了。”
阿薇一下子笑出来,呸她:“就你毛病多。”
夏海蓝也哈哈笑,扬眉:“那你还不赶紧走,我这是传染病。”
阿薇笑着跑开了。一转头的工夫,他们这桌居然已经走的一个都不剩,是在角落的关系,也没有人交换过来。夏海蓝长长的出了一口气,摸摸肚子,真是有点撑了,悄悄的起身。
九月的桥邸,空气中吹来的风,夹杂了稀疏的潮意,是夏海蓝喜欢的,海洋的味道。耳边刚才还是热闹喧嚣的,而现在却一下安静了下来。这个国家,每个工作日的晚上都是这样的,八点钟,街上已见不到几个人,走来走去的,都是往返在宿舍和图书馆之间的学生。
夏海蓝低着头,踩着地上的砖格走了两步,忽然闻到空气中淡淡的烟味。在家的时候,没有人抽烟,所以夏海蓝有一只对烟味极其敏感的鼻子。她转头,原来她还有同志的。街灯昏黄的灯光穿过树叶间的缝隙,稀稀落落的透下来,笼罩着树下的男孩,他的脸隐在暗处,看不清表情,只依稀的,能看到他唇间吐出的烟雾。
肖孟阳侧过脸,看过来,夏海蓝有点不好意思,摸摸鬓边的发,压到耳后,笑了笑。肖孟阳垂下手来,弹弹烟灰,也笑。周遭的气息一下子柔和起来,初识的尴尬和陌生仿佛在一瞬间都远去了。
夏海蓝坐在长椅的一端,玩着手中的橙子,抬头看,是一层一层,繁密的枝叶,伸展在暮色里,轻轻的摇曳,发出沙沙的轻响。肖孟阳看看她,碾灭了手中的烟,在长椅的另一端坐下来。
夏海蓝从来都不是擅长打破沉默的人,想说话,却又不知道要说些什么,脑子里斗争了一会儿,举了举那橙子,问:“吃橙子吗?”
肖孟阳是有点想笑的,在里面的时候,她坐在他旁边,想不注意她都有些难,很少见到这样的女孩,眼睛里明明是生动又活泼的,话语却不多,似乎很不喜欢这样的场面,仍然坐在那里,和朋友一起,笑得开怀,用吃排解自己的无聊,又用一只苹果缓和了他的尴尬。现在呢,她又朝他伸出了手,手里是明亮的橙色,脸上的笑容无比真诚。
他说:“好啊。”橙子在空中画出一道橙色的弧线,落在他的手心,他的心情忽然也明亮起来,低下头去,橙皮已是异常的柔软,拨好了掰开,一人一半,香气一下子在空气里荡漾开来。古老的教堂门口,大树枝叶铺盖下的长椅两端,坐着第一次相识的男孩女孩,没有人说话,各自低着头,安静的吃自己那一半的橙子。
可是,吃着吃着,夏海蓝突然笑了出来,她从未觉得自己如此矛盾,不愿意留在里面结识一群陌生人,却很高兴的在这里跟一个陌生人分食一只橙子。
肖孟阳抬头,见她笑得古怪,问:“笑什么呢?”
夏海蓝当然不会告诉他,掩饰的咳了咳,“刚才听你说你是念翻译的?”
肖孟阳点点头:“嗯。”
夏海蓝扬了笑脸:“很好呢,桥邸的翻译可是全英顶尖的。”
肖孟阳笑笑:“你呢?怎么想到要学英国文学?”都是英语专业毕业的,不免会好奇,英语专业的学生出国念书,不是申请英语教育,便是像他这样来学翻译,很少很少,会选择文学。
夏海蓝掰开最后两瓣橙,拨去白色的衣,玩笑道:“我呢,颇有些代父从军的意思,”他们这一代人,年龄稍大的人喜欢称他们80后,80后的每一个孩子身上,多多少少都承载了他们父辈不曾实现的憧憬和梦想。夏海蓝就是这样一个孩子,爸爸做了一辈子的英语老师,一生都在梦想有机会踏上这个国家做自己喜欢的研究。望着肖孟阳有些愕然的表情,夏海蓝哗的笑开来:“开玩笑,当然也是喜欢的,特别喜欢。”她从很小很小的时候起,就开始读那些书,耳濡目染,一遍一遍,又怎会不喜欢呢?
尔后,是良久的沉默。很久,都没有人说话。这一次打破静默的是肖孟阳,他指指教堂的拱门:“你还要进去吗?”
夏海蓝重重的点头:“嗯,要的,阿薇还在里面。时间差不多我就进去了,再多人,也总有全认识完的时候,是吧?”
肖孟阳忍不住笑了出来,漂亮的眼睛忽然神采奕奕:“原来如此,我还以为,因为不是击鼓传花,所以你才跑出来的。”
果然是被他听去了,夏海蓝红了脸,还知道不好意思,垂了头不知说什么好,后悔死了自己的胡说八道。
肖孟阳却丝毫不介意,直起身子,挺了挺背脊,笑得温厚:“快进去吧,我猜,你朋友已经在找你了。我不进去了,先走了,再见。”
夏海蓝连忙跟着起了身,摆摆手:“嗯,再见。”她背转身,摸摸自己有些发烫的脸颊,走了两步,似是想起了什么,突然回头叫道:“肖孟阳。”
肖孟阳听到喊声,立刻的,回了头,笑问:“怎么?”
夏海蓝顿了顿,鼓起勇气,认真的说:“那个,吸烟有害健康。”
肖孟阳轻轻的笑起来,笑容晃得夏海蓝眼花,他颔首:“嗯,我知道,谢谢你。”
夏海蓝站在原地,心里是说不出的舒畅,看着他再一次的转身,看着他的衣角,在微风中扬了又扬,看着他脑后,一小缕头发在耳颈处打了小小的卷儿,看着他长长的身影,慢慢的隐在夜的阴影里……心底的某处似是有什么东西在悄悄绽放了,呵,这是多么可爱的夜晚。
夏海蓝垂着头往回走,往门里拐的时候,余光瞥到门口的墙边靠着一个人,丝毫没想会是认识的人,擦着走过了,才听到那人发话,一听声音,还是应了那句古话:不是冤家不聚头。还是他严子衿惯用的上扬语调:“夏海蓝小朋友,见到恩人连个招呼也不打?”
夏海蓝一愣,瞪大了眼睛故作惊讶:“噢,严子衿,是你呀?”
严子衿挑了眉笑:“可不是。”
夏海蓝一歪头,笑得露了牙齿:“你好啊。”
严子衿笑嘻嘻的凑近说:“哟,春暖花开了,这人啊,一有艳遇,话也说的和气。”
像是被人窥探了内心的秘密,夏海蓝耳朵根一下子烧起来,瞪了眼:“谁让你偷听了!”
严子衿哈哈的笑,眼里尽是戏谑:“夏海蓝,说话可要负责任的哦,我站在这里好久了,没躲也没藏,还是某些人太投入了?”
夏海蓝跺脚,一晚上的好心情全被这人破坏了,她没好气的说:“懒得跟你说,我进去了。”
严子衿却是恰恰相反,被乔远以兄弟义气之名拉着忙乎了一整个晚上,到这时才得了空闲,正巧碰上阿薇在找不知所踪的夏海蓝同学,借口溜的这么一小会儿,倒神清气爽的很。看她往里走,也迈开步子跟在她身后,走了两步,一抬头看到前面晃来晃去的脑袋,突然叫住她:“夏海蓝。”却是与刚才截然不同的语气。
夏海蓝停下步子,半转过身,“还有什么事吗?”
严子衿笑了笑,走近:“是不是觉得这迎新晚会特别无聊?”
夏海蓝觉得也没什么好不承认的,事实就是如此了,她加重了语气,点头:“是,很无聊,无聊透了。”
严子衿眯着眼睛,又说:“你是不是一直在想,认识了那么多人,今天出了这大门,还不是谁都不认识谁?撑死了也就是个点头之交,街上碰到个眼熟的还得费脑子想,这是谁啊?所以费那个冤枉劲干嘛呢?是不是?”
难道错了么?刚来的一个月里,这样吃吃喝喝的聚会,她也不是没去过。刚开始是住在一层楼的,后来是住在一栋楼的,再后来是住在一个宿舍区的,现在大家都搬走了,真正相熟的又有几个?在学校在超市遇见了,还要故作亲热的模样:“啊,是你啊!”可是你是谁呢?擦肩而去很远了,回头看看,却还是没有想起来。
严子衿看着她咬唇凝思的样子,拍拍她的肩膀,笑:“很久以前,我也是这么觉得,可是学联还是年年在组织这个活动,没有人不觉得无聊,但都在坚持。你说是为什么呢?夏海蓝,不是每个人都像你这样神经坚强的。”
夏海蓝一下子抬了头,狠狠的瞪他。
严子衿笑起来,伸手拍拍她的后脑勺,继续说:“以前在国内碰到人,他们都会说,在留学啊,留学好啊。没有留过学的人,都说留学好,那是因为他们看不到我们的苦,就算看到了,可能也就是课业有点重,吃住不怎么习惯,偶尔需要打打工。其实说到底,这些都不是问题,只要我们努力一点,辛苦一点,都是可以克服和解决的,”他顿了顿,眼里的笑意渐渐隐去,取而代之的是难得的真实,“夏海蓝,真正的孤独和寂寞并不是我们平常说的想的那么简单,在一群人里知音难觅,当然也算是一种孤独。你可以想象一下,当你一个人,走在烈日炎炎的荒漠里,近无帮助,远无希望,但是,你必须要,也一定要继续走下去,那又是什么感觉?一个人身处异乡,不比在国内,文化上观念上的巨大差异,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不仅仅是用合得来或合不来可以定义的。除非,你生在这儿长在这儿。你别看现在英国的中国人挺多,可你真正想交个朋友,或者只是平时在一起玩玩,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你在自己的国家,你有很多机会去接触去认识新的人群,选择朋友的范围很广,在这里呢,机会非常非常少,每一个中国人在这里的时间都有限,多数人的想法是读完了书赶紧回国去,自己的事情尚且忙不过来,哪里还顾得上别人,所以很容易封闭自己,会排斥和其他人交往,性格也容易变得古怪。”
夏海蓝第一次听严子衿讲那么多话,一字一句都不是现在的她能够想象的,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一声不吭的听着。
严子衿看着她,重又笑了出来,说:“所以,你知道了?学联也不是吃饱了撑得没事干。”
夏海蓝想了想,这人虽然平时死不正经,但这时的一番话却是极有道理的,她点点头:“嗯,知道了,主任。”
严子衿一下没反应过来,有点愣神:“什么主任?”
哎,说漏嘴了!夏海蓝缩了脖子,跳出去一米远,睁大了眼睛装傻:“什么主任?没有啊,”说完了再不敢看他,撒腿一溜烟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