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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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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梁,苦痛巷,诸葛神侯府。
与一般王公权贵府邸最大的不同是,诸葛神侯府从没有通常朝中重臣家宅的侍卫如云、戒备森严,除了门房看守的水伯,再无多余闲杂人等,红漆朱门却偏偏空空落落,寂寥幽静,多少神秘尽关在了高门院墙之内,单从墙外放眼瞧去,同普通的中等人家并无二致。然而江湖中人都知道,诸葛神侯府,入易出门难,若有人胆敢不知好歹去捋虎须,任你进门时怎么凶神恶煞气势嚣张,再想出门就只能五花大绑被送往刑部了。
是以尽管无人看守,这里仍然是令江湖人士闻风丧胆、无论朝野民间,但凡行事作奸犯科之人见之魂飞魄散的正义象征,江湖武林不倒的旗帜。
十数年来,神侯府经历风浪无数,诸葛神侯运筹帷幄,四大名捕谈笑擒贼,从来屹立不倒,化解过不知多少惊天动地、有关国事命脉的风波浩劫,向不曾失了一贯镇定自若的雍容气度,神侯府中上上下下,也都是一派怡然自得笑看风起云涌的超然情态。而此时,这象征着人间正道的高墙深宅,虽然与往日并无二致,但明眼人一望可知,静谧的外表下蕴藏的是大变到来之前汹涌的暗流波涛。
未知的变数事关天子安危,大宋气运命脉,稍有行差踏错,一旦被奸佞抢占先机,早已风雨飘摇的宋朝政权势必顷刻崩塌,亡国之祸迫在眉睫。
巷子尽头,突然有“得得得”的马蹄声由远至近,急促传来。苦痛巷历来深长幽静,突兀的马蹄声渐驰渐近,听来愈发清晰快捷,不过眨眼工夫,一人一骑已来至神侯府门前。马上的妙龄女郎一勒缰绳,□□的白马神骏已极,前蹄一扬,立即收步稳稳停住,马固然是万里挑一的良驹,人更是骑术精湛非凡。
马上的少女翻身跃下,她不过十八九岁年纪,玉肤胜雪,眉目间稍显冷峻,然而另有一股与生俱来清冷孤寒的倨傲气质,唇角微微上扬起一个浅浅的弧度,似是带着一丝不着痕迹的淡淡笑意,令骨子里由内而外散发的孤清气韵平添几许暖意,容颜清美若画,整个人恰似十冬腊月天里一枝披霜斗雪的寒梅,风姿娉婷,淡雅韶华,若非那一抹浅浅微笑的温暖,简直就像冰雕雪筑的一般,刚强与妩媚在她身上得到了最好的融合,殊非凡尘可染。
少女随手提起挂在马背上的佩剑,轻轻上前叩门。神侯府紧闭的大门“吱呦”一声轻响,老迈的水伯将门打开一道缝隙,探出头来,上下打量了少女几眼,露出小心谨慎的神色:“姑娘,这里是神侯府,请问你要找谁?”
“无情大捕头,追命崔三爷,秦姑娘、安姑娘,他们哪个在我就找哪个。老人家,你应该就是水伯吧?老七和五师姐都提起过你。”少女对水伯严防紧守的态度不以为意,嘴角的笑意又加深了几分,随随便便报出一串名字,个个不仅在神侯府,在江湖上也都是举足轻重的人物。
水伯的眼睛突然亮了,恍然大悟似的道:“哦,你是冉姑娘!瞧我老头子这记性,今儿早上秦姑娘和安姑娘还在计算日程,说你今天就该到了…别在外边站着了,姑娘快请进来。神侯和四位爷、两位姑娘都在,唉,府里今天忙得紧,我在神侯府做了三十年,从来没见过神侯愁成这个样子,连四位爷都一筹莫展……姑娘来得正是时候,多个人总算多把帮手……”
少女一手牵着爱马,随水伯进府,耳中听着老人家左一个“神侯”右一个“这位姑娘那位姑娘”地拗口唠叨,心中却不由得升起一丝好奇,这次赶过来究竟要应对什么事儿师姐和师妹已经在飞鸽传的书信上说了,只不过,那个叫顾惜朝的书生就真有这么大的能耐,一个人掀翻了大半个江湖不说,连久负盛名的诸葛神侯和四大名捕都被搅得头晕脑胀,穷于应付?她倒真想看看,那个在江湖上被传成了妖魔的“玉面修罗”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呢!
穿过堂前的庭院,再过一条长廊,就是诸葛神侯府闻名江湖的“瓜田李下阁”了。少女清清亮亮的眸子好奇地转着,左瞧右瞧,也不过是一座普通的楼阁嘛,不过当然了,山不在高,有仙则名,“瓜田李下阁”名气再大也不过是因为这里是诸葛神侯和四大名捕日常议事、追剿犯人、签发各类文书的场所嘛。不过现在也不只是四大名捕在此听配调遣了,她那个恬静内向的七师妹为了无情入驻六扇门,也算是破了不少关乎朝廷的机密大案,特别是与无情携手瓦解了震惊朝野的唐门投毒、福寿公主被掳两件奇案,在诸葛神侯的保举下得到了徽宗皇帝颁发的金牌令箭,获御口亲封“女神捕”,与四大名捕同级同品,归六扇门调配,也是住在这里。而仅比她入门早一年的五师姐,原本只是来探望师妹的,哪知道机缘巧合,跟追命不是冤家不聚头,从此也成为了虽未正式进驻六扇门然而却“不是捕快的捕快”。
说起来,水伯“姑娘长”、“姑娘短”地一通拗口念叨,也就是拜她这两位同门师姐妹所赐。而如今在汴梁的正邪双方势力处于生死相较的千钧一发,动辄改变大宋整体局势,她却能如此轻易进入神侯府,也正是因了“冰火门”六弟子、“女神捕”同门师姐的身份。
还没等走近瓜田李下阁,两个与冉姓少女年纪相仿的姑娘已经迎了出来。年纪稍长的那个一身浅红色衣裳,笑靥如花,如璀璨盛放的玫瑰,离着还有一段距离就已经忍不住笑着招呼道:“老六,你这时间算得可真准啊,是不是单掐算着早一天太早,迟一天又赶不上,非要等到今天才到的?”说着走到近前,随手拍在六师妹肩上,豪爽不让须眉男儿,虽正值多事之秋,重任在肩,仍是发自心底地笑了出来,“我就说嘛,大漠风霜再险也刮不倒我们冉六女侠……今天九月初九了,傅宗书谋叛的阴谋就定在了今天,六扇门正好还怕人手不够,你来了,我们是平添臂助。”
小师妹秦冰心虽是一身的捕头官府,然而遮掩不住本身的娟秀美好,一张恬静柔和的容颜清丽如同初升的新月,虽不似两位师姐的豪爽大气,骨子里却有一种沉静的坚强。她不似五师姐安瑶一样爱说话、喜欢和人斗嘴磨牙,目光中流露出同门重逢的欣喜,静静叫了一声:“六师姐。”
冉青潮一手拉着小师妹,不经意地接过了适才的话头:“不就是那个傅宗书谋朝篡位吗?五师姐,你和冰心在信上已经给我说的够多得了,既然大家都在难道还怕他会怎么样不成,有你们两个再加上四大名捕不会连区区几个药人都拾掇不了吧?”安瑶苦笑道:“老六你说得容易,药人外表看起来与普通人无异,虽然刚刚略商他们抓获了一批,可还有很多隐藏深的一时半刻想找都找不出来。今天就是傅宗书实施奸谋的最后日子了,可皇上还不知道被顾惜朝掳到了什么地方,他们是早就周详策划了今日的变数,我们猝不及防,仓促应战,又没摸清对方的行事手段,你说这空着急有什么用?”
师姐妹三个边说边向瓜田李下阁走去,冉青潮俏皮地皱皱鼻子,心中并没觉得师姐的话有多严重:“要我说,你们这汉人的皇帝整天除了自命风流寻欢作乐,正事还能干点什么?咱们在江南的时候见到的那些不用说了,就是我这一路从漠北赶来汴梁,亲眼所见的天底下就没有一个好官,没有一处的百姓不是被官府逼得苦苦挣命。‘玉面修罗’逼宫要是真能给中原的百姓换个好皇帝……”她既不是公门中人,又早对汉人朝堂上那个胡天胡地的窝囊皇帝嗤之以鼻,这趟来六扇门纯粹是看在了师姐妹同门一场的份上。
秦冰心柳眉微微蹙起:“师姐,神侯操劳半生都是为了大宋的江山社稷,你这些话还是莫要随口乱讲。”
安瑶却是大咧咧地不以为意:“冰心,神侯早就知道这朝廷烂得透了。师父创立冰火门与自在门比肩齐名,咱们师父是何等样人,你当平平常常的一般人物就能跟师父在武林中并驾齐驱么?朝廷的局势诸葛世伯其实比谁都清楚,但是目前情势严峻,朝纲败坏积重难返,咱们这个皇帝虽然不济事但好歹也是名义上的天下之主,要是逼宫这样的事一旦成真,中原势必大乱,京城早就有多股野心勃勃的势力暗流汹涌,到时候内地陷入四分五裂之境,只能是给了外敌乘虚而入的可乘之机。咱们要协助神侯守住六扇门,为的不是昏君,而是大宋千千万万的百姓。”
三个人说着进入内室,诸葛神侯正与四名弟子商议应对傅宗书叛乱之策,见到安瑶和秦冰心带着冉青潮进来,不禁捋须微微一笑:“这位想必就是冉姑娘吧?一路日夜兼程辛苦了。”他身边四名年轻人,形貌气质各个不同,不用介绍冉青潮也能从各人的气质中分辨出来,与四大名捕的名号一一对应。
时不我待,双方简单见礼之后,诸人齐聚一堂,诸葛神侯当机立断绝不可再延误时机坐以待毙,与傅宗书的较量已到了最后关头,必须抓住时机奋起反击才不至于一败涂地。然而傅宗书谋划的叛乱策略仍有一部分晦暗不明,不能察敌先机一击即中,极有可能导致差之毫厘,缪之千里的大错而黯然落败。
神侯在前面苦思,分析傅宗书叛乱阴谋的下一步动作,无情、铁手、冷血,连同秦冰心无不正襟危坐,谨慎地听从师父吩咐。唯有追命,一双即使在多么危险的关头也不会失去了笑意的晶亮眸子好奇地朝着冉青潮一通打量,然后开始趴在安瑶肩头咬耳朵。
他声音也不知道压低着点,隐隐约约仍有窸窸碎碎的声音飘进了冉青潮的耳中:“……哦,原来是这个样子的……和我们一样嘛……亏我还猜……”
诸葛神侯咳了一声。
安瑶涨红了脸,一把推开追命,瞪了那个好像永远长不大的小孩子一眼,似羞似嗔:“别乱闹,先听先生说。”这家伙,就分不清事情的轻重缓急么!
追命委屈地低下了头,偷看一眼师父的脸色,这才乖乖坐好。
冉青潮看着对面眉目清癯俊秀的年轻人孩子气的表情,忍不住眼睛里流露出一抹有趣的浅笑,随即又硬生生憋了回去。虽然她并不关心中原朝廷的废物皇帝是死是活,但六扇门好歹是江湖正道不朽的旗帜,同门学艺的师姐妹还是人家这里的捕快,总得给点面子,不能太过失礼的。
就听无情道:“世叔,傅宗书虽然心怀不轨,但是禁军一向掌握在皇族手里,朝中还有哥舒将军、大石公领兵在外,他想要谋反,不能公然起兵叛乱,只有从另外方面着手。而傅宗书这个人,虽然位高权重,却是志大才疏,多疑量窄,黄金麟又庸碌无能,这两人都不足为惧。可是有一个人却是他成败与否的关键……”
“顾惜朝。”诸葛神侯已经知道这个平素最机敏多智的大弟子想说什么了,不为人觉察地低低叹息了一声,声音陡然间低沉了很多,“当初……唉,总之是老夫错眼失了人才,让他被傅宗书的奸计迷惑……”
冉青潮不禁又是一怔,甫进神侯府就升起的那种感觉更加强烈了,顾惜朝,这个传说中的“玉面修罗”,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以他在世人眼中大逆不道的罪行还能让朝中看惯生死变幻的老臣为之惋惜?他……
铁手的声音打断了她的走神:“师父!顾惜朝杀戮无数,现在又危及圣上,我们……”
诸葛神侯突然长身而起,面如寒霜:“无论如何已经不能再等了,说不定,此刻戚少商已经找到了顾惜朝,现在……”边说边快步朝堂外走去,无情、铁手、追命、冷血,以及冉青潮师姐妹三个知道他已经做出了决断,随即站起,紧随其后。
一行人方才步出厅口,就见水伯引着一个人慌慌张张地走来,一见诸葛神侯,像是松了一口气,却又像是苦着脸叫道:“神侯!”
跟在水伯身后的那人是位服饰华贵的豪门少妇,眼波纯净得像是个未经人世的孩子,一张怯生生的素颜看不出是什么表情,抬头见了四大名捕等一干人,张口的第一句话却是:“我记不起信的内容,但是知道该怎么做。”
冉青潮不知怎的,内心深处忽然感到了动容,见到这女子,饶是铁手以冷静沉稳闻名江湖也不禁微微一震,脱口而出:“晚晴?”而站在她身边的师姐叫出口的却是:“顾夫人!”她就知道这位匆匆赶来的温婉夫人是谁了。
这一路上来,因为对在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的顾惜朝和千里追杀故事感到好奇,她当然也没少听说过江湖人口中的“玉面修罗”夫人傅晚晴,却怎么也没想到,传说中那位权相的千金、大魔头的夫人竟然会是面前的这个女子!
冉青潮只见过傅晚晴一次。而那一次,她是和相公在一起的,她不知道那个时候还有人注意到他们。可是她和相公站在一起的那幅美丽画面,曾引起过一位匆匆路过的少女发自内心的倾慕与祝福。
说起来时间相隔并不算久远,也就是在冉青潮一路日夜兼程从大漠赶来汴梁的途中,路过宋辽边境的连云山水,本来只是一心一意赶路的,可是晴天白日中突然响起了烟花绽放时的声音,抬头望去,只见碧空白云之中,绚丽的火花一闪即逝,快得像是从来没存在过于这个世界上,耀眼的光芒迅速掩藏在了万里长空上的悠悠白云深处,美得使人绝望。
白日烟花,竟然是如此凄凉的美丽。
那一刻,冉青潮本能地只觉心里莫名痛了一下,顺着烟花绽开的方向遥遥望去,高高的连云山烽火台上,只能看得清两个细细的身影依偎着站在一起,一个是青衫磊落的书生,一个是恬静似水的少年夫人。
他们,一定很恩爱吧。如果,世间的夫妻、情侣都能像他们一样,如果这世上只剩了白日烟花的美好而不再有污秽、不再有阴暗,那该是何等纯净美丽的事?真希望他们能永远如今日一样呢……
冉青潮这样想着,心中凭添了几分温暖,几分柔情,默默地祝福着,她却无暇过多停留,一夹马腹,继续踏上了自己的路程。
虽然只是匆匆一瞥,但那两个痴痴相依的身影,已然停留在了她的心底。
所以,今天,以冉青潮的眼力,不会认不出傅晚晴就是那日在连云山放烟花的女子。她,她怎么可以,就这么出卖了自己的相公,甚至在一五一十诉说应对自己相公方法的时候还是这般淡定恬然的神态……你,你不知道么,你这样很可能会害死了他!
你到底是不是真的爱他?!还是那天的情形其实都是一个假象……
霎时间,内心初始的震动转为了剧烈的疼痛,疼得像是要裂开了一样,冉青潮不明白自己这是怎么了,为什么忽然会为一个萍水相逢的人感到心痛,十九年来,竟似从来没有体尝过这种莫名的痛楚感觉,自己还是往日那个万事皆不萦于怀的冉青潮吗?除了师父和同门的姐妹,除了远在大漠家乡的亲人,自己为什么还会对其他人感到牵挂、心疼?
然而,她就是直觉地认定那个青衫单薄的身影不是坏人,替他感到不值,为他心疼,如果他知道了,出卖他的就是全心深爱的妻子,这让他情何以堪!她是师父门下最骄纵倔强的弟子,从来不信汉人的那一套什么“君为臣纲”礼教纲常,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如果高高在上的皇帝不能够爱民如子,就算是将其推翻换个有道明君她也不觉得有什么大错,然而,即便是处在已经身入六扇门的师姐妹立场上,把逼宫和反抗朝廷视作大逆不道的天大罪行,她也绝对不认可在伸张正义的旗帜下实行的是让一个妻子背叛丈夫作为手段!
傅晚晴,你不是被很多人交口称赞的善良女子吗,你究竟明不明白,真正的江湖道义、因果循环的天理公道不应该是这样的……
“六师姐,你在想什么?我们必须即刻进宫去。”
冉青潮被小师妹的召唤蓦然惊醒,一惊之下,方才意识到自己竟在大白天的连着两次失了神,再看其他人早已走出甚远,连忙加快及不禁跟了上去。傅晚晴恍若未觉,一直在众人前面带路,一行低声与诸葛神侯在交谈着什么。
傅晚晴啊傅晚晴,世人皆道你行医治病,济世救人,称道你善良、深明大义……无数赞美之词加到你头上,我却唯独看到了你的残忍,即便他真的十恶不赦,世人皆曰可杀,却唯有一个人没有资格背叛他、伤害他,那个人就是你!
青潮与师妹走在最后,看着她即使在这种时候依旧安然高雅的背影,突然有种质问她的冲动,质问她到底明不明白他的相公落到今日的地步、不惜把自己逼上绝路究竟为的是什么!
冰火门掌门人以女子之身开创武林一派圣地,得以与渊源的自在门齐名远播江湖,成就一段武林中的不朽传奇。而其门下的第六弟子却甚至连自己都没有察觉到,她的心,在到汴梁的第一天,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