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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柒、新亭柳 ...

  •   人生的终途上,谢安石最后一次从广陵回到建康的路上,又一次经过新亭。
      刘夫人小心翼翼扶着他,一同颤颤巍巍地走下马车,只为多看一眼新亭边今朝新翠的柳。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十二年酉鸡一轮回,我又梦见你。你的眉目已经模糊,想来容颜身躯都已经在寒土中消散殆尽,却为什么依然会入我的梦。
      建康的七月是建康城一年中最可怕的时节,青叶被炽烈的日光不留情面地烤成裹着焦黑的墨绿色,深刻的颜色让谢安石想起了升平四年经过新亭时看见的雪,是截然不同的白。
      升平三年深秋,谢万石兵败被废为庶人,随着这条消息传到会稽的,还有一封征西将军的手书。
      握着褐色皮囊中的信札,谢安石想起以前谢无奕还在的一些片段。
      素来放浪的兄长曾在一次醉后笑着告诉他:“桓温那个老兵嘛,虽然经常不守规矩,毕竟也是世家出身,到底还有些世家子的身段做派,其实比你想象中要容易相处。”谢无奕谈笑间还不忘灌下自己一大口烈酒,“而且你要记住,以后有机会碰上他,不用和他说什么客套的虚话,他并不是那种热衷清谈故弄玄虚的人,相处的时候直接干脆些,有一说一,万万不要浪费时间在无聊。”
      “我如何能遇到桓元子?”谢安当时在笑,“我久居会稽,他远在江陵,兄长往返于建康、徐州、荆襄等地,不得不在他的幕帐中效力,与他交道。至于我,我此生只愿在山海间悠游,从不想涉足庙堂。”
      也不知道谢奕听进去几句,他握着酒壶,在半醉中喃喃:“光阴短暂,切莫辜负啊。”
      谢安握着来自江陵的信札,想起兄长曾经的话,第一次在使者眼前点头应诺。
      到达建康的时候,新亭山间是漫山遍野的白,这是升平三年冬天的最后一场雪。
      离开建康的时候,新亭山间依旧是漫山遍野的白,那是升平四年新年后的第一场雪。
      谢安石带着一颗前途未卜的心,涉江西行。
      一片春暖花开中,黄皮袴褶甲胄鲜明的征西将军正站在江陵的岸边迎接他。
      笑盈盈的桓元子牵起谢安石隐没在深衣下的手,一起走过江陵的古战场,饮过飘着桂花瓣的青梅酒,对着浩荡的江水唱着楚辞与歌行。
      二载光阴,七百三十个晨昏。
      在一生近百年的春秋代序、三万个晨昏更替中,其实也不过是倏忽的弹指一挥间。
      桓元子的收藏中有一枚秦国国主的令旗,于长安之东的灞上所得,是他征战多年中最得意的战利品,没有之一。
      谢安石曾经不止一次地站在荆州古战场的阙楼上,看着桓元子指着北方广袤的天空,听着对方口中那些撩人的话语。
      “总有一天,安石,我们一定可以把大晋的令旗插回北方的土地。
      “到时候,我们一起去看永年里的芙蕖、到城南的羊市品新鲜的醴酪、还有九龙殿前的水转百戏,我在洛阳时曾经想请老师傅复原当初的精妙技艺,可惜时间不够,最后还是没能看到成品。”
      他面对浩浩荡荡东去的一江春水,兴致勃勃地描述着:“站在建阳里东市的旗亭上,你能看到整个城东,北边是谷水,南面是阳渠,中间是全城最热闹的东市,琦赂宝货,马牛羊豚,满目都是黑巾皂袍的商贾,耳朵里听到的全是讨价还价的声音,有趣极了。
      “等到酉时三刻,击鼓罢市以后,城西的宫室理所当然成了最显眼的所在,太极宫里灯火通明,昭阳殿外宫灯高悬,总章观旁青烟缭绕。
      “还有芳林苑里的陂池青波,西园里的曲水流觞。逢到上祀节时,我们去祓禊,坐在青草茂林间,吟诵先人的雅辞佳句。
      “安石虽是土生土长的江左人士,却有天赐的鼻音,一张嘴就是标准的洛阳书生腔,最合适不过。
      “对了,还可以请来王逸少,之前曾收到他欲投军北伐的书信,我只觉得像他那般迷糊的人还是不要在军中添乱为好,果断拒绝他。不过待到光复洛阳天下太平后,他那一手生花妙笔,想来是有了用武之地,也许他能写出比《兰亭集序》更美的作品,让那些属于我们的风流故事也能流芳百世。”
      桓元子说着说着,转身看着身侧始终平静无波的男人,\"安石,你以为如何?”
      谢安石静静地倚在阙楼边,目光只焦距在远处大江上的船帆:“没想到将军,原来也会在军旅之外,求一个畅意逍遥。”
      桓元子没有深究谢安的言外之意到底是讽刺还是赞许,他只是微笑地看着水汽迷蒙的江岸感叹:“大好河山——”
      “嗯,大好河山。”
      “可是如今,阳渠干涸了、牛马市也空了,昔日的流觞曲水里再不会有广袖临风的男人光着脚踏着水光走过,它被填上黄土、种上牧草,已经成为鲜卑人的狩猎场,只余下尘土飞扬中的血光与哀鸣。还有城北的金塘城,其实早已被匈奴人烧成一片焦土吗,满目疮痍。”
      光复河山,它是燃烧在桓元子血液里的火光,照亮了他的大半生。
      谢安的记忆里,仿佛一团火焰在燃烧的武将和新亭里两鬓斑白的逆臣始终无法重叠在一起。
      他从记忆里找出很多斑驳的碎片,临江而立侃侃而谈的自信将军,折了柳条悲春伤秋的三流诗人,在军营里四处逃窜躲酒鬼的可怜丈夫,新亭大帐里看着自己流泪只是沉默不语的对手,闯进自己卧室中欲为自己梳头的……不过十二年,只是百代光阴中的一弹指一须臾,谢安石发现自己已无法用那些记忆中的碎片拼出一张桓元子完整的脸,只剩一地光阴中的狼藉。
      自古及今,未有不亡之国,亦无不掘之墓也。一切兴亡更替都是因果报应天道循环,但是一想到司马昱临终前所备好那张尚未装裱的黄纸,谢安便觉得格外刺痛。
      是谁都可以,但绝不能是他、成为后世青史中谋朝篡位的那个名字。
      后来,他们在彼此的命运中各自辗转,从建康到姑孰,区区不过百里的路途被他们二人有意无意地拉长。再后来,两个人生或者死,成为相隔茫茫的阴阳两端。十二年后新亭的柳树依然如旧,永远热情饱满的阳光透过柳条的间隙,碎金一般地洒落在自己已经垂老不堪的肌肤上。
      死亡,谈起来令人恐惧,到底是恐惧□□的腐朽,还是恐惧之后空寂的未知,而站在昔年与今日渐渐重合的杨柳前,谢安石愿意甘之如饴地收下这份命运最终平等的馈赠。
      将军,元子,只是有一句话,他一直想开口问却始终说不出口,也再无机会得到答案:我们之间,到底是谁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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