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影（修改版）》于小鱼

2、二

　　那以后苏伽便觉得卫知宁沉静得异常。他曾听人说，怀有身孕的女子脸上会光泽动人，卫知宁却反而日益憔悴了。苏伽常常望着她默默出神的样子，自己也不由走了神。
　　日子一月月过去，梧桐树落下了第一片叶子。卫知宁怀孕日久，行动已是极为不便。虽然她一直对外称病，再如此下去，怕也瞒不住人了。
　　“苏伽，我改了女装，和你到乡下暂住一段日子——万不能让人知道这个秘密。”卫知宁抚着小腹，淡淡地说道。
　　“公子称病以来，不能外出不能同属下见面，冰宫一直不大安静。此时去乡间恐怕……凶险得紧。”苏伽劝道。
　　卫知宁低头望了望自己隆起的小腹。睫毛的阴影在她脸上轻颤着。苏伽总也不明白，一个母亲望着她将出世的孩子时，脸上居然会是那样复杂的神气。她缓缓开口：“若留在此处被人撞见，那就不是‘凶险’两个字了。此去只有你我二人，连秦先生他们也不必告诉。”
　　苏伽默默看了她一眼，想说话却不知道怎么说，只得叹了口气，收拾好行李，套了车，驾车上路。
　　苏伽驾车本是熟手，这一次却万分小心在意，唯恐卫知宁受不得颠簸。
　　马车转过一片密林，苏伽骤然一勒缰绳。
　　车内卫知宁低低“嗯”了一声，问道：“怎么了？”
　　眼前是一群黑衣蒙面的大汉。
　　一个男子得意洋洋地讥嘲道：“卫公子这么鬼鬼祟祟，却是要去哪里？”
　　卫知宁冷声道：“哪一个这么大胆，连我的车子也敢拦了？是冰宫的教徒么？”苏伽却听到车内她的气息微微紊乱。
　　“卫公子，听你声音，中气不足嘛。该不会是贵体欠安吧？那可太让我们宫主失望了。”那人懒洋洋地弹了弹刀身。
　　那群人哈哈大笑。哄笑中夹着个模模糊糊的句子：“可别像那什么婼先生似的一命呜呼啊……哈哈。”
　　驾车的苏伽只觉身后杀气一盛，车帘微微颤动，他知道这句话触到卫知宁痛处，只怕她要不顾一切地出手了。
　　“几个小贼而已。公子你坐好，我来打发。”苏伽沉声道。他抽出背后的大砍刀，平日里天真的面孔变得凶狠暴虐。怒狮般的眼神自每个冰宫教徒脸上扫过。不知怎么，那些哄闹的人们忽然就静了下来，嚣张的笑容僵在脸上。
　　苏伽手握大刀，冷冷地看着眼前的人们。
　　那群黑衣人不由得微退几步。
　　苏伽低低喝了一声，大砍刀“唰”地砍下去。没有什么技巧，只是那么用力地一砍，仿佛包含了人世间所有的愤恨。
　　血溅三尺。身首分离。
　　苏伽又是一声低喝，一刀砍下。
　　第二个人断为两截。
　　冰宫教徒似乎这才回过神来，纷纷抡起兵刃围攻苏伽。顿时漫天只见得腥风血雨、刀光剑影，惨叫声、兵刃相击声充斥于耳。
　　苏伽蓦地跳上车，向马后腿上击了一掌，那马长嘶一声，摇摇晃晃向前冲去。
　　冰宫杀手紧随而来。苏伽勉力应付着，不多时已是浑身浴血。马车东摇西晃，颠簸不已。
　　他感到背后车帘一动，连忙回手掩住帘子。“公子坐好！交给我！”他情急之中，声色俱厉。
　　马儿受惊，狂奔乱窜，全没了方向。苏伽举目望去，满眼血红。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视野之内，再没一个敌人。苏伽伸出手去拽住缰绳，那马儿挣扎良久，终于停步。苏伽力气泄尽，手一松，滚落在地。
　　“苏伽？你在吗?”卫知宁的声音，居然微微发颤。
　　不知怎么，这难得的软弱让苏伽微笑了笑，他伸出满是鲜血的手，抓住了车帘，想要说什么，然而全身虚脱了般，竟连开口说话的力量都没有。
　　一时两人都没作声，只是大口大口地喘气。气息急促凌乱，在车内车外交织着。
　　他仿佛再没有丝毫力量，身子直往下滑去，那只手却死死地抓住帘子，随着身体慢慢下滑，直到将车帘一角紧紧压在车轴上。
　　车内卫知宁深深吸了口气，车帘被她蓦地挑开，只见她脸上强自装出的镇定烟消云散，不自觉地、竟是展颜一笑。
　　苏伽扒着车的手一软，滚出几尺远，仰头看着她，一面喘气一面笑。

　　虽是郊外，苏伽到底在入夜时找到家简陋的客栈。说是客栈，其实只是郊外的农人家几间多余的屋子。
　　卫知宁和苏伽坐在屋中，对视片刻，卫知宁忽然放声大笑。她一边笑，一边给苏伽裹伤，“想来也好笑，倒是难得这么狼狈。想想今天自己那惶急样儿，真真是笑死人了。”
　　苏伽本就木讷不善言辞，此刻也就任由她自嘲着，默然地咧嘴笑着。
　　卫知宁替他绑着绷带，脸上神色忽然一滞，敛了笑容，叹道：“看来倒是我累了你了。”
　　苏伽一愕:“这是哪里话。公子对我说什么带累的话？”
　　卫知宁绑好最后一条绷带，淡淡一笑：“这次潜伏在房外的，可不是像白天那般脓包角色，至少有三五个一流高手。”她的笑容绽在苏伽眼前，何其凄艳，“我们这一回，恐怕真要把命留在这了，只可惜……”她住了口，苦涩微笑。
　　苏伽愤然转身，死死盯着墙壁，他捏紧了拳头，不顾指骨欲裂。
　　卫知宁倚在床头，不知在想些什么。忽然她击节吟唱：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苏伽诧异回头。卫知宁向他缓缓摇了摇头，无声地翕动嘴唇：“虚张声势罢了。”
　　她仰着头，叹了口气又唱：“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回环往复。
　　苏伽从没见过她这样的神气，这样的姿态，虽是身怀六甲的孕妇，居然有种说不出的俊逸风流，又……说不出的孤寂。他怔怔看住了。
　　这么静静僵持了两三个时辰，卫知宁早已止了歌。苏伽定定望着房门，心中出奇地空明，仿佛梧桐院落里那月光全洒在他心里。
　　忽然他听到极轻的哔剥声，一股烟火气冲到鼻端。他骇然变色，脱口道：“他们八成要□□！” 他急急转过了身，想带卫知宁离开，却见到她一手扶着床沿，一手捂着腹部，满头满脸都是冷汗。苏伽知道必是今日的惊吓奔波导致早产，快要临盆了。然而此刻顾不得许多，他一把抱起卫知宁，就破窗而出。无论如何，出去虽立即落入重围，但总比在屋内坐以待毙要强。
　　他怀里卫知宁的意识似乎渐渐模糊了，仰着脸，任由苏伽抱着她左冲右突。又有人放起火来，四处弥漫着灼热的烟雾。卫知宁剧烈地咳嗽起来。
　　苏伽紧了紧手臂：“公子！公子！”
　　卫知宁似乎想回答什么，只听轰然一声巨响，一股巨大的热浪袭来，苏伽身子一个踉跄，怀中的卫知宁横飞出去。
　　“公子！公子！”苏伽喃喃唤着。不知过了多久，他隐隐听见婴儿的哭声。“公子！”他哑声唤道，勉强撑起身子向前爬了尺许，终于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苏伽一生都恨着自己在那时失去了知觉。
　　他忘不了自己在农舍里睁开眼来，顾不得满身酸痛、扑到卫知宁身边，却只见她苍白着脸、问：“我的孩子……”
　　他忘不了卫知宁不顾产后虚弱，挣扎着在那小客栈的废墟里细细搜寻。最终她跪坐在地上，西风无遮无拦，鞭打着她的面颊。
　　他忘不了返回瑶城梧桐巷的路上，卫知宁默无一语，只是轻轻抚着自己腰间。这里，只有那人亲手为她佩上的承影宝剑，锋芒冰冷如故。
　　他忘不了那一日在瑶城外，卫知宁忽然喝令停车。她下得车来，自腰间抽出承影，伸指在几乎透明的剑身上缓缓拂过。那日她眼底浮着一点笑意，像深水下的气泡。可那气泡浮上水面时，却破碎成泪。苏伽怔怔看着她泪流满面，无声恸哭。她手里的承影轻轻颤抖，闪烁着若有若无的光华。
　　苏伽觉得自己的身体里，也正有一阵阵冰冷的战栗蛇一样窜过。“公子……”他涩声劝慰。
　　卫知宁回过头来，似乎要说什么，可才一张嘴，便喷出一口鲜血，白衣上斑斑点点。她一把推开上前搀扶自己的苏伽，手腕一振，那道似有还无的光芒直飞出去，没入原野。卫知宁望也不望一眼，转身便走，哑声笑道：“自此之后，再不用剑了。”
　　他更忘不了十多年后、梧桐院落，在那个叫做莫凡的少年手里重见那道光华时，鲜血是如何惨烈地飞溅出来，血滴溅上他的颜面，一如十五年前的火光中。
　　他忘不了此后十五年，卫知宁缠绵病榻。
　　他忘不了那天卫知宁重作女装，等着那个失去的孩子回来。
　　他忘不了卫知宁去世之后的故旧星散、血流成河、天翻地覆。
　　他一直觉得，这只是因为，那一日他失去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