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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9、Debris.118 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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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ebris.118 吊
我记得,有一天中午吃完饭,因为是周日,不用到学校上课,我一放下碗,就迫不及待地要窜出去玩。妈妈赶紧叫住我,塞给我一千卢布,嘱咐我天黑之前必须回家,不许在外面过夜,顺便别忘了去副食店里买些鸡蛋。
不耐烦地答应一声,我揣起钱就跑了。
那商店离家不远,不过二十多分钟的路程而已,算下来,我完全可以美滋滋地先玩上三个小时,再考虑什么鸡蛋不鸡蛋的。
耶,万岁!
我像一只快乐的小猴子,赤着脚一路跑出我们的村庄,沿山间的小道一边歌唱一边飞奔。
——前线被战火烤得滚烫,高射炮三昼夜不断喧嚷,我和你拥抱的照片,在军装口袋珍藏。
——假如战后我还在世上,你和我就能相会家乡,如今我战斗在前沿,请你不要把我遗忘。
——啊,蓝天上的白云飘荡,让我想起海浪,想起老家的窗前,海鸥在追逐飞翔。
你问我去哪儿?
哈哈,当然是我们初次邂逅的那片树林里啦,那里有斑鸠、麻雀、野兔、蚂蚁、蜘蛛、毛毛虫、蜗牛、蝴蝶、蜻蜓等等很多很多有趣的小东西,以及可口的野蘑菇,好玩极了。而且,没准儿我还能又一次碰见你——我最仰慕、最敬爱的大哥哥。
我们的秘密接头地点是一株枝叶繁茂的白桦树,你曾用野战刀调皮地在树干刻下我们的生日和相遇时的年份,还有两颗五角星。
二一四一九八四,一五一九七六,一九九四。
等了好一会儿,不见你现身,我有些累,有些失望,也有些无聊,于是打算爬上树小憩片刻。
不料刚合上眼没多久,就遇到了一群扰人清梦的捣蛋坏家伙。
“喂,小孩!下午好呀!”
“起来跟我们打个招呼嘛,没礼貌的娃娃!嗨!”
“醒醒,别睡啦!”
揉揉眼睛,我探头往树下一瞧,原来是五、六个和你一样身穿迷彩服的俄罗斯大兵,正似笑非笑地仰脸瞅着我。
我不高兴地咕哝一声:“你们干嘛?”
“找你玩呀,呵呵……小孩,你是车臣人吧?”其中一位留板寸头的兵掏出一块胜利牌的白巧克力条,冲我晃晃,“想要吗?下来陪我们玩,这个就送你哟,如何?划算吧?快点,不然我就自己吃光啦!”
巧克力!
我登时两眼放光,蹬地跳下树,蹦到那大兵的面前:“来了,给我!”
“喏,拿去。小孩,俄语讲得不错嘛!”他倒挺守信,很痛快地把巧克力塞到我手中。
三下五除二撕开包装纸,我吧唧吧唧地嚼着,同时自豪地吹嘘道:“当然。我们车臣人不仅能说俄语,也会说英语、阿拉伯语、土耳其语。你们俄罗斯人就不行,只会说俄语,英语都不懂,车臣语更是一窍不通,更别提其它的了。”
“瞧你的馋样!慢慢吃,别噎住。我这儿还有牛肉香肠哦,嘻嘻……想不想尝尝?”
另一名左边脸有一道刀疤的兵朝板寸头挤挤眼,然后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根肥嘟嘟、油光光的熟香肠,满面堆笑地问我。
“嗯,想!”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冲过去要拿,他却狡猾地将香肠高高举过头顶,害得只到他胸部的我上窜下跳够了半天,愣是摸不着。
其余几个大兵于一旁抱着膀子乐呵呵地望着我,仿佛在看马戏团耍猴的一样。
我感觉自己受到了羞辱,不禁又急又恼,气喘吁吁地破口大骂。
“坏蛋,你耍诈,你欺负人!”
“没办法,谁叫你矮?哈哈哈哈……要不,小弟弟,你先为我们表演一段舞蹈吧,如果大伙觉得满意了,香肠就归你,怎么样?”
刀疤脸坏笑着提议。
哼,当我傻啊?我才不上你的当哩!
“不,不干,吃完再表演!”
围观的士兵们哄堂大笑,有两名倒霉鬼甚至笑得趴地上去了,简直像是一帮精神病院跑出来的疯子。
摸摸后脑勺,耸耸肩,刀疤脸摆出一副不情愿的模样,乖乖交出他的香肠。
我生怕他反悔,一把接过香肠,噌噌噌窜上白桦树,一路爬至最高处,然后才安心地跨坐在树枝上,开始享用美味。
唉,那时候我毕竟太小,虽然一再注意,但仍被这群混蛋摆了一道。所谓的牛肉香肠根本就是猪肉的,而我们不吃猪肉。
他们肯定是故意戏弄我的,王八蛋!骗子!可恶之极!
打算让我出乖露丑吗?门都没有,你们的奸计绝对不会得逞!不就是猪肉嘛,吃就吃,有什么不得了的?反正我不是主动去吃的,是因为受人蒙骗才吃的,属于为势所迫、非出自愿、无意犯罪的情况,相信至赦至慈的安拉不会因此惩罚我。
我吃完拇指大小的巧克力条与食指大小的猪肉香肠,不愿继续同树下那些坏心肠的俄罗斯大兵打交道,决定去别的地方玩,就抓住旁边一棵树的树枝,两脚用力一踢,灵活地跳了过去。可就在这时,一千卢布从裤兜内掉了出来。
糟糕,妈妈的钱!
顾不得许多,我忙不迭地跳下来去捡,结果让臭刀疤脸逮个正着,他还顺手牵羊抢走了落在地上的钞票。
“怎么?要逃跑呀?该跳舞了吧,小孩?香肠好不好吃?”
“放开我!你说话不算数,明明是猪肉香肠,非骗我是牛肉的!还让我给你们跳舞?休想!”
另外几个士兵又是一阵狂笑,真莫名其妙。
“哦,车臣小鬼,你吃过猪肉,死后得下地狱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回家需要忏悔一整夜吧?可怜呐!”
“哇哈哈……你心里是不是羞愧难当?是不是感到无脸见人,很希望赶快去死?这可是你一辈子挥之不去的阴影哟,哈……”
无暇顾及他们尖酸刻薄的嘲讽,我一心只想夺回妈妈给我买鸡蛋的钱,无奈两手均被钳制,无法动弹。
“还我!那是我的钱!”
刀疤脸重重地踢了我的屁股一脚,恶言恶语地训斥道:“臭小鬼,少信口雌黄!你以为香肠和巧克力是白给的?拿人手短、吃人嘴短的道理不懂吗?没教养!吃了我们的东西,既然不肯为我们表演节目,就得用钱抵账!”
做梦!
我瞅准时机,瞄准他肌肉虬结的胳膊狠咬一口。
他痛得惨叫一声,将我踹倒于地,别的兵见情形不对,立刻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将我死死按住。
“小恐怖分子!野蛮人!给他一点……颜色瞧瞧,弄……弄死他!”
捂着鲜血淋漓的伤口,刀疤脸恼羞成怒。
预感不妙的我拼命挣扎,但一个仅有十岁的小孩子毕竟势单力薄,无论如何也不是这些训练有素、如狼似虎的成年人的对手,他们很快麻利地将我剥得光溜溜□□,并把我的衣服、裤子全撕成一缕缕的布条,用它们缚住我的双手、双脚。
我虽惊恐,却仍不愿服输,不断高喉大嗓地叫骂,直到口中被塞入自己的内裤。
接着,那帮遭天杀、挨千刀、缺德带冒烟的大兵居然丧心病狂地把我头朝下倒吊在了树枝上,就嘻嘻哈哈地跑了。
不幸的我被他们悬挂得离地足有二米高,赤身裸体,两只手被反绑于背后,嘴被堵,眼睛被蒙着。要多悲惨有多悲惨。
头好涨、好晕,似乎浑身的血液都流进了脑腔,我感到呼吸困难,胃内翻江倒海,想吐却又吐不出。
谁来救救我?有没有人可以救我?
符拉季连!妈!爸!
在恐惧、痛苦及绝望的包围下,我想哭,想喊救命,可发不出声音,眼泪和口水混合于一块顺额头往下淌,打湿我杂草般的乱发。
我不晓得我是什么时候昏过去的,所以也不晓得我是什么时候醒过来的。我只知道当我恢复意识时,第一眼瞧见的人,是你。
金紫灿烂的晚霞下,你抱着我,柔和的淡蓝色眸子熠熠生辉,显得格外明亮,满怀关切。
而我穿着一件袍子一样大的海魂衫和一条长过膝盖的军绿色短裤衩,眼睛、嘴巴、手、脚皆已重获自由。
感谢真主!
你来了,你终于来了!我早就猜到,你准会来救我!因为你是我的偶像,是现实版的超人,是我的英雄,是我学习的榜样,是大好人,是如同神一样的存在,铁定能够将那些欺负我的坏蛋们打得落花流水,令我脱离险境,为我报仇雪恨。
我趴在你的胸前,紧紧勾住你的脖子,用沙哑的嗓音嚎啕大哭起来。
“呜呜呜哇哇啊啊啊啊……呜呜……他们欺负我!符拉季连,他们抢我的钱,呜呜呜哇……妈妈的一千卢布!他们还……还捉弄我,骗我吃猪肉,哇呜呜……他们把我吊着,说要弄死我,我害怕……哇啊啊……我不想死嘛……”
像哄吃奶的婴儿似的,你轻柔地拍打我的背。
“不怕,乖孩子,没事的,都过去了……莫担心,亲爱的小男孩,我在这儿,没人会再伤害你,放松一些,好吗?”
吸吸鼻子,我抽抽噎噎地点点头:“嗯。但是……我的一千卢布怎么办?那是妈妈叫我买鸡蛋的……”
“是这个吧?”
跟变魔术一般,你从上衣口袋掏出一张新崭崭、香喷喷的钞票。
呀!这不正是让刀疤脸抢去的钱吗?
接过失而复得的一千卢布,我顿时破涕为笑,情不自禁地亲了你一口:“嘻,没错!你真棒!你是怎么办到的?”
“呵呵,说来话长。待会儿我慢慢和你讲,我们目前必须先解决另一个比较重要的问题。”
“什么?”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阿卜杜拉?有没有哪儿不舒服?头痛不痛?晕不晕?胃呢?肩膀呢?要不要我带你去医院看看?”
我伸伸胳膊,搓搓手腕,转转脖子,动动腿,发现浑身上下各个零件均无故障,就是觉得没力气。
“光是腿软而已,其他的都好。讨厌打针,我不去医院。”
“谁告诉你一进医院就非得打针不可,傻孩子?行,不去就不去。那么,我送你回家总可以吧?天快黑了,你父母会着急的。”
“……累。”
我撅着嘴赖在你身上不肯起来。
你宠溺地弹了一下我的脑门。
“我背你!满意了吗,娇贵的小少爷?快走,做个懂事的孩子。否则太阳一下山,大灰狼就来咬你的脖子喽!”
拿军用水壶中的水帮我洗洗哭得脏兮兮的脸蛋,你就背着我上了路。树林里的路并不好走,可你依旧如履平地,步伐又快又稳,毫无颠簸之感,而你宽阔、结实、温暖的脊背也如同一只富有弹性、软硬适中高档的沙发垫,我舒服得几乎快要睡着了。
要是你能一直这么驮着我,我该多幸福呀!我天真地幻想着。
你说,那五、六个俄罗斯大兵不知怎么想的,居然都认为欺负我并从我这儿抢到一千卢布的恶劣行径是一件很有成就感、非常值得炫耀的光荣事迹,大概脑子坏掉了,返回你们的训练营后四处吹嘘,不一会儿就搞得人尽皆知。
当时你还不知道,被他们欺负的小倒霉鬼其实是我。
不过出于正义,你仍然立即对这帮坏家伙进行了谴责,且在其他战友的帮助下顺利要回我的钱。
“你……没揍他们吗?”我有些失望。
“没工夫啊,我急着去救你呢。再说我也不需要揍人家,他们都认识到错误了,钱也已物归原主,不是吗?”
“可是他们欺负我,应该受到惩罚,应该被结结实实地修理一番才对!”
你笑笑:“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若凡事皆依靠武力去解决,迟早有一天会吃大亏。”
“胡扯,不信!”
“……阿卜杜拉,军队有纪律,不允许打架,不管由于什么原因。虽然那些人全部加起来也不是我的对手,然而倘若我把他们打死、打伤、打残废,我的长官就要处分我,送我进监狱,让我永远失去自由,再也见不着你和玛莎妈妈。”
“这不公平,你的长官不能这么对待你!”
“呵,他当然能呀,毕竟我们的制度就是如此,正如我不能将我的刀送你一样,哪怕我十分愿意那么做,小男孩。”
我听得似懂非懂,尽管一万个不甘心,但考虑到你的前途,我决定不勉强你。
不过……
“真倒霉!哎,那就算啦。可是,你得补偿我!”
“嗯?怎么补偿?”
“随你的便吧。哼,我今天如果不来我们的秘密地点找你玩,也不会被捉弄得那么惨,都怪你!讨厌!既然你无论如何不肯替我出气,就必须把我哄得开开心心的才行!不然我就跟你绝交,永远不理你,只当不认识你!”
“好啦,好啦,算我的错,我有罪。乖,别耍小性子了,成吗?你瞧,你还穿着我的短裤与内衣呢,哈。”
我猛摇头,将头摇得恰似一只拨浪鼓:“那不算啦!在我提要求之前的统统不算!”
这下你没辙了,左思右想半天,犹犹豫豫地表示,你可以给我做一件手工小玩具来赔罪,只是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够完成,希望我五天后在老地方等你,到时候,你会把玩具送来。嘻嘻,这倒不赖啊!我嘛,其实也不是难说话的人,立刻点头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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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撒谎了,阿卜杜拉,其实……我没能帮你拿回你的一千卢布。呃,的确,我试着要过,但是那些侮辱你的士兵们不给,还企图联合起来修理我。虽然我并未吃亏,可也没占到什么便宜。没办法,他们人多势众,乱拳也会打死老师傅的。
无可奈何的我惟有从自己的生活费中取出同样数量的钱赔你,尽管如我所言,当时我真不晓得那个惹人同情的小受害者竟然就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