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调新弹》偏问江湖

1、南柯一梦

　　春之风情皆由桃花而起，错过桃花便是错过春天。花开正艳的桃园中，主人与宾客摆酒设宴，谈笑风生。四处桃花飘香，清风醉面，席间觥筹交错，各赋新词。一时笑语盈盈，确是人生一大乐事。
　　正值酣畅之时，一名华衣老者从人群中走出，向园外信步踱去。已经很久不似今天这般清闲了，且随心所游，四处看看罢。
　　“谁道闲情抛却久，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一名男子的声音，带着些微愁绪隐隐传来。老人嘴角牵出一丝笑意，循着声音慢慢走去。路的尽头是另一个路口，路口不远有一处小吃摊，店面虽小却极为热闹。小二老远便看见老者，立马殷勤过来招呼：
　　“这位老爷有些面生，是外乡人吧？”
　　老人微笑着点头。
　　“看您的打扮，是来游玩的吧？那我可得给您推荐咱们这儿的阳春面了，但凡外地人到这儿游玩，只有吃了咱们的阳春面才算没有白来。您要不也来一碗？”
　　老人见小二如此热情，回想起往昔的美味，禁不住想再尝一回。于是随着小二走了过去。正待要坐下，却想起方才的吟诗声，四处张望想要找到那人，凝神静听却只剩下四周的喧哗。
　　周围同样是欢声笑语，但与刚才不同的，是这里的人们都发自内心地笑着，不似园内的阿谀奉承，笑脸逢迎。春风带着暖阳的温度，轻轻温暖着人心，也惹得路边刚发芽的树枝微微笑颤，那笑声传进人的耳内便是轻快的“簌簌”声。
　　对了！终于想此番的目的了。老人起身，循着记忆快步向远处走去。
　　越来越近了，被乍起的春风吹皱的河水旁，摇曳着无数的柔嫩柳条，几只野鸭在河里漫不经心地捕着小鱼，对岸传来让人心安的捣衣声，而那些不知何处来的桃花瓣也随着柳条在空中悠闲地舞着春风。一切都如十二年前一样。
　　找到桥下的那株乔木，老人带着微笑轻抚木干，随即慢慢坐在树下。
　　从旁经过的浣衣女好心提醒他，这株乔木有灵性，凡在树下睡着的人都会入梦，好梦可以让人心愿顺遂，而噩梦却会使人惊悸一生。
　　老人向浣衣女点头微笑，表示感谢，却仍旧坐在树下未曾离开。十二年前便以凡俗之身梦过一场，而今从中超脱，又何惧再梦。
　　“南有乔木，不可休息。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望着茫茫的汉水，任一江水雾缭绕，烟波浩渺。
　　“冯将军，老夫人有回信。”一名士兵上前传报。思绪被打断，接过面前的信拆开来看，原来两日前娘已经收到信件。那么，她呢？
　　解下腰间的玉佩，翡鸟的尾端已被磨平，不难看出是经日抚摩而致。拿玉的人终于露出难得的浅浅笑意，满眼是不同于往常的柔情。
　　双髻坠，小眉弯，笑随女伴下春山。不知多少年以前，那天真烂漫的少女总是在汉水边，对自己盈盈浅笑，那细若不闻的笑声竟一直萦绕于自己戎马生涯的睡梦中。而今功成名就，荣归故里，心心念念的是要再见那如月的容颜。
　　多少次的魂梦中，当人生如梦幻泡影的时候，她便从水莲花幽香的地方联袂升起，婴孩般的身体挂满月亮似的眼泪和淡蓝色的忧伤，清亮的眼睛漾满一湖秋水。似羞似怕，她转过身去，却终又侧过头来，如星的双瞳掩于长睫之下，微微一笑，便落尽了万千繁华。
　　回到故土，再见老母亲，牵扯出锥心般的万千悲愁。此次还乡，完成使命后定要带娘亲离开这清寒贫苦。娘亲的鬓发染霜了，话也变少了，只含着泪水一声一声地轻叹。
　　梦里拟过无数次的重逢，谁曾料到，再见却是这般情景。陈大人设的接风宴上，有人借着酒胆请陈夫人出来弹奏一曲。
　　“素闻陈夫人琴艺超群，一曲《汉广》更是出神入化，不知吾辈可有荣幸，能听尊夫人弹奏一曲？”
　　“哈哈哈，今日是专为冯将军设的洗尘宴，我若不肯，岂不是存心要损冯将军的脸面。来人，去请夫人！”
　　两个小丫鬟细心将琴安放好之后，一位紫衣妇人缓缓走入席间。眉黛如月，翦翦双瞳，纤纤素手理一袭淡淡的浅紫罗衫，仿佛一片浮云，如此空灵而飘逸地款款走来。她站定，向上席望一眼后，轻撩群裳坐下，两手抚几下琴弦，试弦过后便准备弹奏。众人只顾欣赏她的风韵，却未曾察觉，弹琴的手一直无法克制地颤抖着。
　　原来，方才那一望，是望见了多年盼见而今却又不忍相见的故人。
　　曾经的言笑晏晏，信誓旦旦，到如今却要承受相见不相识的难堪，往昔眼中温柔缱绻的顾盼，已随流光化成转瞬即逝的流连。
　　席间仍然觥筹交错，不少人想借机讨好新册封的冯大将军，谁知遍寻不见人影。唯有幽静的林园中，一个高大却又落寞的背影独自伫立。席间的琴声断断续续，园中的人也喃喃自语，竟与琴声暗暗相和：
　　“南有乔木，不可休息。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将腰间的翡玉取下，系在树枝上，最后一次轻轻抚摸佩身的纹理，那些念念不忘的往昔，从此怕要还给记忆了。
　　向来宁静的家乡从未有过如此的动静。陈府因涉嫌参与谋位政变，而被查封严审，一时间蜚长流短传遍乡巷里邑，往时尽享荣华的人现在却成为阶下囚，真所谓世事难料。真相查明后陈府上下被全部处斩，一家老小无一幸免。而施刑的人，正是立下头等功劳的冯将军。
　　老母亲在军马临行前转变心意，执意留守家乡，人老了不愿再四处奔波，只愿留在故土守候最终的宁静，再者因陈府的事情无辜惨死的冤魂，也还需要有人来超度，以给他们一个交代，给自己一个交代。
　　踌躇满志地还乡，竟留下这样的结局，是当初万没料到的。坐水船离开的一行人，有的兴奋，有的却带走无尽的哀伤。这两天见将军一直沉默不语，想来是因为陈府的事愁闷。手下有人趁机进献一样宝贝，希望能借此得到将军的赏识。
　　“将军，属下见将军以前经常赏玩一块玉佩，属下前几日于烧烬的陈府中拾得一块，与将军的很相似，今日便献与将军。”
　　将玉佩拿在手中仔细端详，却是一块翠玉，玉身晶莹剔透，俏丽自然，而尾端处的纹理，也如自己的那块翡玉，被渐渐磨平，不辨原迹。刻意遗忘的往事涌现出来，离家参军的那天，她将祖传的玉佩分一块给他，他持翡玉，她持翠玉。她说：
　　“翡翠鸟总是相依相伴，雌雄比翼，永不分离。这是一对翡翠玉，雄赤曰翡,雌青曰翠，从今以后，我们各持一块，就算天各一方也会遥相思念，永不忘怀。”
　　江上的船稳稳前行，前方的路被水雾迷得虚无缥缈，亦真亦幻。船上的男儿，曾经浴血杀敌，驰骋边疆骁勇善战，而今却闭上眼睛，紧握玉佩流下两行泪。
　　“河畔青芜堤上柳，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又是方才的吟诗声。老人扶着树干站起来，抬步往回走。刚走几步却又回头，望着直立的乔木，摇头苦笑，没想到会是那个梦的延续。十二年前的是美梦，这次却称得上是噩梦了。但不管美梦噩梦，从今往后，都再与自己毫不相干。
　　循着那熟悉的声音，再次来到小吃摊，小二责难地拉过老人，埋怨道：
　　“刚才您去哪了？我面刚煮好您人就突然不见了。等一等啊，我再给您重新煮一碗去。”说完又回过头，叮嘱道：“这次可不能再突然走了。”
　　老人故作无奈地笑了笑，拿出铜板放在桌上，让小二安心离去。街边依旧热闹非凡，叫卖声吆喝声连连不断，和煦的清风撩起发丝，同时也带来远处桃园内的笙歌弦乐。
　　“阳春面来喽——”小二端上一碗面，老人接过对他笑笑。待上好了邻座的菜后，转过身来想要把老人放在桌上的面钱收好，却只看见一碗面摆在桌上，腾腾冒着热气。
　　而那老人，却似乎随着刚才那一缕清风，不知又去向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