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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1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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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雪来得突然。
本是冬日少有的艳阳天,午后却突然浓云叆叇狂风大作,不多时便下起了茫茫大雪。雪一直下到深夜,第二日清晨放眼望去,只见得王城一片皑皑。
天色还没有完全放亮,尘嚣尽掩,连鸡都冻得不愿再叫。
王叔府上的门被轻轻敲响。
老人缓缓走过去,踩雪的细碎声音伴着克制的敲门声,一时扰得她耳朵里面有点发痒。
老人开门,见到来人,不由睁大双眼:“您回来了……”
韩啸带着舒朗的笑意探进个头:“扰您清梦了,都还没起吧——呃。”
他看到了站在殿前的少女。
宁昭同缓缓地走过去:“早安。”
“……啊,早安。”他摸摸冻红的鼻子,转身把门合上,这才找回些思绪,对着老人道:“您先去歇息吧,我晚些去寻母亲。”
看着老人回房关上门,韩啸转头:“淑女便是孟绮吧?”
语气没有带多少询问的意思。
宁昭同点头,轻声道:“您是?”
韩啸露出微笑:“仲啸。阿妹为何现在便起了?大雪天,正是该睡觉的日子。”
竟然是韩啸。
她扬了扬眉,回道:“醒了,便起来晨练。”她一贯有睡眠障碍,所以总会提前入睡,自然醒得便早,不过也没必要和韩啸说那么多。
晨练?
韩啸惊讶:这位庶妹竟有这样磨砺意志的习惯,何况还是这样的大雪天?
宁昭同搓了搓手臂,停得太久身子已经冷下来了,当即也不再多说:“仲兄进去暖暖,我先去锻炼了。”说罢将皎佼硬塞过来的手炉扔他怀里,摆了摆手转身便小跑走了。
韩啸错愕地接住手炉,冰冷的身子下意识地将它抱进怀中。他看着雪地中一行整齐的脚印,又摸了摸鼻子。
那么冷的天……
新郑是真的变了很多啊。
近年关的新郑并无多少热闹气氛。
王室衰弱,没有心情大肆庆典向臣民布告新岁将至,连日来下了好几场暴雪,也浇得人们不想出门。
不过虽说不开庆典,该放假的倒是都放了,官府空空,街道萧瑟冷清,零星有几排脚印,很快就被新雪淹没。
四境白雪封城,各家拿出储藏的衣食,窝在家中同亲人过自己的年,其乐融融,似各有隔绝的小天地。
这样的日子,魏雪频频探访宗室也就显得尤为引人注目。
“荔安君夫人请留步。”魏雪轻声,端端正正地行了礼,回身走进车中。楚氏笑着向她道了别,目送她的车舆转过拐角,面色缓缓冷了下来。
申碧荔打了个喷嚏,揉着鼻子向楚氏道:“阿娘,先回内殿吧。”
楚氏回过神来,连忙捂住她冰冷的手,携着她回走:“阿荔快回去暖暖!是阿娘不是,让你在雪里站那么久!今日阿娘陪着你睡,让你阿兄也睡边上,天气太冷了你们可别着凉了。你阿兄在禁军……”
申碧荔无奈,她阿娘在外也是个外软内硬的性子,偏偏对一双儿女超乎寻常的黏糊,她兄长都快及冠了,自己也将要及笄,怎么还能睡一个屋子!
“阿娘,这怎么是您的错。那么冷的天瑞雪姬还上门,已是她失礼,您送她出门她竟也不推辞,真是——”父亲端直,她兄妹二人耳濡目染,哪怕到此时她也说不出多难听的话。
楚氏闻言,目光闪动。
糊弄这位声扬四海的瑞雪姬还真不容易。
究竟是谁示意她这么做的?
韩王后?她夫君?华夫人?甚至……大王?
若真是这样……若楚室都开始用这种上不得台面的后宅手段了,怕也是气数将尽了。
楚氏收回心念,挂起笑容,把申碧荔揽得更靠近:“不谈这些,晚些阿娘亲自下厨,让你阿爷把你阿兄也叫回来!还有,今晚阿娘来给你把衣饰挑好,张伯姬的青鱼宴上我的阿荔可不能输……”
楚氏唠叨不停,申碧荔揉着头叫道:“我根本就不想去张堇的青鱼宴!”
“因为和魏梦上次的口角?”
见阿娘一语道破原因,申碧荔有些不好意思:“也不算吧……”
楚氏自小和儿女感情深厚,一看她这样子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当即笑道:“阿荔原是怕了?”
“这如何是怕!不耐与那些蠢货周旋罢了!”
这嘴硬性子真是随了她阿爷。
楚氏心中无奈:“既是不喜,不与她们相交便是,何必躲着呢?何况你嫌她们蠢,王叔府上那位孟姬总归不是蠢人吧?听闻当日她还与你说了些什么?择良友相交,正道也,阿荔是在惧什么?”
申碧荔惊讶:“我可以与王叔府孟姬相交?可阿爷——”
楚氏哼了一声:“女儿间的交情,你管他们这群男人做什么!”
心下却明白了女儿的纠结。
她的女儿是想亲近孟姬。别说女儿,便是她想起少女维护父亲与大王大辩《离骚》的景象,都觉得触动不已。
没及笄的小女孩啊,纤弱细瘦,脸色苍白,硬生生挺着背脊据理力争——
只是荔安君一脉向来忠敬王家,孟姬毕竟是王叔的骨血,她的阿荔怕给阿爷惹麻烦,所以才不肯说实话。
想到这里,楚氏心疼不已,把女儿搂进怀里:“阿荔遇事怎么只知道委屈自己呢,你阿兄可不是这样的性子。”
申碧荔挣扎起身,红着脸不知道说什么。
还是那么容易脸红。
楚氏笑眯了眼,凑过去在女儿脸上大大亲了一口:“既然阿荔欲与孟姬相交,便去备一份礼吧。王叔与相邦多年老友,孟姬定然会去青鱼宴的。”
申碧荔脸更红了,忙点头,跳起身回房要与婢女合计。
楚氏笑看着她急急忙忙的身影,心下微暖。
直到女儿的背影消失许久,她才收回视线。
王叔府孟姬,青鱼宴,瑞雪姬,旅贲将军,楚国。
什么从脑海中一闪而过,却没有抓住。
“湑夫人,下一家是棠溪君府,可还去否?”婢女用笔刀划掉竹简上的“荔安君”三个字,倾身问魏雪。
车窗外人烟寥寥,看天色又要下雪了。
她垂眸:“回去吧。”
连荔安君夫人都是这样的态度,再探访其他宗室,也没有太多意义。
若不是亲眼所见,她是真的不敢相信,世间竟还有这样没有地位的王室——不过也好,这样名分不分,韩国于楚就再算不上大患。
只是……
魏雪抬起手,窗外昏暗的天光将无暇的十指映得与雪一色。。
这一捧白雪,终究要染上尘埃。
“唤人去告诉王后,准备动手吧。”
“王叔,稀客啊!”一进正殿,就迎上张平一张臭脸。
宁昭同驻步,惊讶地看向韩非,却见面色一贯带些冷淡的韩非笑了,是极为畅快的笑意。
张平看见跟着的少女,略微收了收脸色坐直了身体,却忍不住冷哼一声:“终于想起来看看老夫了?”
韩非走近了随意一礼,敷衍得宁昭同都看不下去:“然也,若非想起阿良归家,也不准备过来。”说着自顾自坐到了张平对面,扬手示意宁昭同坐到他身后。
“何意?彼竖子竟重于老父?”张平不忿。
“老父不持身,成日欲寻郎君来见,凄怨如深闺妇人,何人更为不堪?”韩非端庄地摆出自己选择的理由。
张平的脸色青了又白白了又青,看得宁昭同都忍不住想说憋不住就别维持形象直接甩给他俩中指算了。奈何五代相韩的张家当代家主怎么都觉得为了韩非破坏风度太不值,最终灌进去半壶冷开水终于冷静下来,长舒一口气,对侍女道:“去把良叔唤来。”
侍女领命下去,张平看了看韩非身后的少女:“半年不见,孟姬似乎长高了些。”
宁昭同惊讶他竟然记得自己,衔着笑行了一礼:“劳张伯父探问,是长高了。”
张平正想回答,门外却传来一道清朗声线,含着三分笑意道:“可是王叔带着阿漪来了?”
三人侧首,只见貌若好女的少年踏光而来。
他眉色很深,眼尾狭长,眼波流转之时仿佛有碎金在眼底跳跃。丰润的唇抿得玩味,然而鼻子翘出一个略显稚气的弧度,冲淡了整张脸的单薄感。
韩非微微颔首:“小良。”
张良回礼:“王叔近来可好?”
“一切都好。”
“你如何来得这么快?”张平有点惊讶。
“自然是想见王叔了,不然还能急着见父亲您?”张良习惯性地噎自己老爹,视线移到少女身上,看清后露出错愕神情:“不是阿漪啊……这位是?”
宁昭同行礼:“孟绮。”
王叔的庶女?
张良诧异,却也端正回礼:“叔良。”
看出张良的不解,韩非开口解释:“阿绮是我的庶女,以前居处蜀地,她母亲亡故,故来寻我。”
蜀地庶女?张良的不相信都要摆到脸上了。
别人私下诸般猜测真真假假,可他父亲和韩非那么多年挚友还能不知道吗。王叔虽说美姿容,自小桃花泛滥,但在女色上着实淡薄得很。当年艳名绝世的齐宗姬甘愿委身,他都毫不客气地骂回去了,因着与当今卫侯亲厚,还传出不少龙阳风语。
是不是好男风他不太敢确定,但是王叔对女人兴趣不大是铁板钉钉的,虽说与赵夫人关系紧张,却也没见别的女人趁虚而入过。韩非游历过诸国张良知道,但突然说他在蜀地有一段风流往事,现在女儿都找上门了,张良一时还真的没办法相信。
不对劲。
张良认定里面有隐情。
张平看出自己家儿子不相信,心下紧张,不敢让韩非知道自己在私下说他的韵事,连忙赶张良走:“你带孟姬去府中走走!”
这赶人赶得也太明显了,好歹也说带孟姬去和姊妹们一处玩啊。
张良失笑,也识趣,道了辞引着宁昭同出去了,耳朵却不安分地支起来,想听到些什么。
奈何身后的少女走得太快,他不敢停留,什么都没听到。
孟姬?
一会去问问阿姊们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