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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死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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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元末年,宦官专权,外戚干政,皇权倾颓,群雄纷立,天下风云诡谲,多少皇冠落地、权贵身首异处,华丽的鲜血横飞,为煌煌王朝唱响了挽歌,开启了战乱纷争的割据时代。
乱世初定,群雄以江河为界,北渊、南唐、夜权三分天下,南唐割据中原以南,疆土最为辽阔,士族聚首,却是权臣把政,内忧外患,纵然有一统中原之志,也难以大刀阔斧,何况还有北渊虎视眈眈,夜权黄雀在后。
北渊
庆安三十六年,北渊皇帝薨逝,三皇子牧云行继位。
天象无常,四月的天气忽然朔风凛冽,暗夜如同天顷地陷般以未可预知而无底的黑暗吞噬着漠北大地。
无风,无云,暖日当空。
狼烟滚滚,血影刀光,震天的声浪四方波动,锣鼓齐鸣,两军奋力厮杀,刀斧加身丝毫无惧。
玄虞侯手握青冥长剑,眼神带有凌厉的狠劲,朗声道:“玄羽军听令,列阵围援!”
玄羽军进攻的鸣镝声划破长空,一道道白影闪现,四方剑雨纷飞,杀声大作。
此时,敌军里的玄羽军露出了真面目,突然像砍瓜切菜一样进攻合围,如同万千的精兵从天而降,一齐冲破了敌军防线......
主国大丧,柔然来犯,玄虞侯仅带三万精兵以摧枯拉朽般的迅猛之势,击退柔然十万招牌铁骑,大战三天三夜,防守北渊防线,未退一步。
斜晖下,城檐画角,一片沉色。
年轻的玄虞侯披着一袭白色斗篷,上面沾着的血迹和尘土格外醒目,他站在城楼上。
城外是一片激烈战事后的惨状,血流成河,横陈遍野的尸首好像正在腐烂,一下子就招来漫天的乌鸦,鸦噪之声传至百里,与这血色的黄昏遥相呼应。
他摘下头盔,白皙的脸上挂着几抹血痕,眉宇间的戾气被清冷取代,眼睛看得有些出神。
这位玄虞侯是北渊近几年炙手可热的人物,不过二十出头,清俊的容颜,霜雪般的肌肤,实在不像是一个杀伐果决的大将军,可就是这么一个人,随着老玄虞侯征战多年,几场大战下来,已使敌军闻风丧胆。
就连三岁孩童都知道,满大街传唱着:
降北谣,降北谣,千军万马避白袍,青冥一出鞘,十步破阵天子笑,只消三分剑气七分傲!
此时一位身着青衫的青年走上城楼,走到玄虞侯身旁,他的一身装扮显得与这里格格不入,他看上去眉目清朗,颇为秀雅,一身却又昂藏寒凛之气,叹息道:“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还天下以太平,谈何容易。”
“生在乱世,当以乱世为谋,现在这个天下,就需要以战止戈。”玄虞侯藏星的眼眸闪着月石一般的色与光。
范起凝视着他,眼神里有些莫名的情愫,忍不住想伸手去抹掉那张脸上的血渍,那么清俊的容颜,不该染血。
玄虞侯下意识地抬手一挡,道:“一点血,没关系。”
范起无奈地笑了笑:“大将军是怕我把持不住?”
玄虞侯冷冷瞥了他一眼:“范小郎该不会是突然对军法感兴趣了?”
范起拱拱手及时退下。
星夜,千帐灯火,远望如繁星,帅帐之中,众将围着沙盘正紧急议事。
“报!柔然正往峡容谷退。”一个士兵突然来报。
玄虞侯接过战报,傲然一笑:“好!让左玄军开个口子,准他们退,右玄军备伏击!”
范起神色有些担忧,上前说道:“世...大将军,陛下圣旨言明不可大兴兵戈,只怕此举会...引来朝臣非议。”
“若不乘胜追击,一举歼灭,他们必会去而复返,我们可耗不起!”玄虞侯眉头微皱,他不是不知道,那些朝臣早就忌惮他们傅家多时,这一仗要是打下去,估计又会说他贪军功大兴刀兵,冲撞先帝英灵,他就想不明白了,不打仗他们何来平安富贵,国家何以安居于北。
范起愁容依旧,低声道:“可是,陛下...在下作为行军司马,理当为将军思谋,在下认为大捷不如...严守,望将军三思。”
帐内众将俱是面色沉沉一言不发,一时陷入静寂与僵持的气氛里。
玄虞侯却是一脸从容,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无妨,陛下会理解的,现在不管是我军还是敌军,都已无退路,范小郎,你留守,其余人,随我出战!”
范起只得拱手作揖:“遵命。”
在一片“誓死追随将军”的激昂声中,所有人都已热血沸腾,毫无顾虑地全身心投入这场奇袭反围的大战之中。
漆黑暗沉的黑夜,箭火如流星,鼓声震天,厚厚的牛皮帐布挡不住遥遥传来的厮杀声,夜风突袭,被吹开的隙缝处透进来斑驳光影照在范起神色不安的脸上,紧蹙的双眉微微抽动着,眸色有些迷茫,他担忧的从来都不是战场,他始终认为真正的战场一直在朝堂,真正的危机四伏一直围绕在玄虞侯身边......功高震主这四个字几乎在他脑子里转了千百回。
玄羽军忽然由防守转为夜袭,白色战袍迎风飒飒,凛冽如刀,在黑夜里显得格外瞩目,更多的是让人心生畏惧,战局瞬间拉开距离,仓促间柔然军营乱作一团,玄虞侯一袭白袍挥刀直逼主营,敌军主帅自知不敌,已纵马北越仓皇败逃。
“敌军中伏!”
“敌军左右翼已全数切断!”
“敌军已退!”
月沉日出,新的一天到来。
在各种喊声中,玄羽军以三万兵力的奇袭反攻敌军十万铁骑,柔然主力溃败,急撤百里,城楼军旗迎风招展,马蹄声声急如雨,天边一片苍茫惨淡......
大军经过一天一夜的激战后,神情都极为疲惫,只是也掩盖不了胜利的喜悦,范起带人前来策应,见此大捷,神情丝毫没有松懈,眉心微皱,勉强浮起浅淡的笑意,道:“恭喜大将军。”
玄虞侯微微一笑:“范小郎,还是这般...拘谨。”
未到云山大营,就见前方军队列方阵迎候,烈日炎炎,矛戈剑戟在曜日下反射出森森冷光,为首一人披着黑色斗篷骑在雪白的马上,显得伟岸英武。
范起立即警觉起来,低声道:“他怎么会在这里?世子小心。”
玄虞侯蹙眉望着前方之人,问道:“东陆侯怎会在此?”
穆如延修目光冷冽,阴鸷一笑:“本侯奉命在此,恭候多时,大将军好威风!”
范起狐疑地望着东陆侯,暗自想:奉命?难道是陛下派人来接应?
玄虞侯不明其意,礼敬拱手道:“承蒙圣恩,此役方能大败柔然。”
穆如延修微眯着眼,轻哼一声:“大将军不愧是战神,区区三万兵马就横扫敌军十万,看来本侯带来的兵马已无用武之地!”
玄虞侯淡然道:“东陆侯过誉了。”
穆如延修冷着脸望着身后白袍羽将和飒飒飞扬的玄羽军旗,嘴角浮起一丝轻蔑的冷酷的浅笑:“大将军,请!”
方阵军队开出一道口,前方两岸高峻的山峰夹起一个山谷,山谷形如葫芦,背后两山环抱,谷口十分狭窄,玄虞侯本能地想到此谷适合暗伏。
可他还是走了进去,山上林木簌簌作响,范起不禁勒马停下,警惕地看着前方一线出口,低声道:“将军,让我在前,一旦有危险,我可掩护你退。”
玄虞侯摆了摆手:“不必,就算有埋伏,也困不住玄羽军。”
只见东陆侯手中的响笛冲上云天,一声凄厉鸣笛响起,山谷顿时伏兵满布,无数巨石、滚木、火球从山峰上砸下来。
范起撕心裂肺地大喊:“撤!快撤!”
哪里还撤得出,眼前是烈火,身后是伏兵,
穆如延修站在烈火之外,含笑下令:“射!”
范起惊呼:“大将军,小心!”
无数的火箭向玄虞侯射来,青冥长剑一挥,火箭四分五裂。
玄虞侯冷静快速地摸透四周形势,当即下令:“列合阵,突围!”
东陆侯神情冷酷,寒光逼人,高举宝剑,艳阳之下,洒落的光线还透着微微的绯色,照得宝剑胴体泛光耀眼夺目,只听他当众朗声道:“玄虞侯企图谋反,陛下圣谕,自裁不究!”
火势从两边涌了进来,整个山谷燃烧成一条咆哮的火龙,满地都是身上着火、打滚惨叫的士兵。
范起闪着飞来的火箭,怒吼:“你胡说!我们只带了三万兵马,拿什么谋反!你他妈眼瞎啊!”
能让范起这种文士都破口大骂的,该是多大的冤屈。
玄羽军已列起军阵试图突破后方伏兵,东陆侯一柄长枪突然横扫而出,拦在前方,与玄羽军对峙,玄虞侯漠然冷笑,问道:“圣旨在哪!”
东陆侯沉着脸,道:“大将军不信,可以亲自过去看看!”他指向山谷出口处,那里已燃烧成一面火墙。
范起大喊:“别过去!”
滚滚浓烟,灼灼烈焰,忽然出现一个身影,愈渐清晰,却是一个衣着华服的美丽女子正缓缓走入刀山火海。
玄虞侯神色大惊,下马快步上前,眼神从惊讶到绝望:“姐姐!”
范起更是难以置信地望向他们:“皇后娘娘?”
东陆侯依然高举着镶金嵌宝的天子之剑,喊道:“大将军可以接旨了!难道想让更多的人给你陪葬吗?”
皇后无奈地冲他一笑,温柔地截下他的青冥剑:“将军,陛下就在前面,你走过去,不用管我!”
他只觉得沉重的头盔像是压得他睁不开眼,寸步难移,如同四肢百骸内的血液凝固了一般,忍不住就要留下了泪来:“姐姐,我怎么可以......怎么可以不管你!”
皇后眼眶含泪,语气却是决绝:“傅家的忠心,要由你亲自去告诉陛下,你替我问问他,当初对傅家的承诺可还记得!”
他紧咬着牙关,双目赤红,双拳紧握:“姐姐...”
皇后一脸视死如归的坦然,语气斩钉截铁:“阿昭,姐姐...真的没关系,你走过去,就算从姐姐的尸体上踏过去,你也要走过去,什么都可以不要,傅家的忠心不可辱!”
风突然呼啸悲嚎,连天都暗沉了下来,层层的黑云几乎要压到地面。
玄虞侯神情肃然,坚忍而空洞的双眼撑得血红,迈着沉重的步子,一步一步地朝主君的方向走去。
忽然几支羽箭从他身边掠过,他徒手截断了长箭,恨恨地甩到地上。
这时范起大叫一声,几乎目赤欲裂:“娘娘!不!”
他心头一震,仿佛被巨石猛烈撞击般生痛,深深地感觉到身后冰冷的寒意,紧紧攥着双拳,隐忍克制着,始终没有停下,更没有回头,眼如寒冰,扫过那些前来阻拦的士兵,他沉声一喝:“滚开!”
浓浓的黑雾里,黑色军旗迎风怒展,猎猎作响,旗面金色的凶龙张牙舞爪呼之欲出,飞沙走石间一个贵族少年在护拥下脱颖而出,一身玄色龙袍若隐若现,看不清样貌,只是语气极为冷淡:“你还是来了,就算踩着皇后的尸体,踩着几千将士的头颅,你还是来了,就是为了向朕喊冤?”
玄虞侯压抑已久的泪水洪涛般夺眶而出,疯狂地厉声高吼:“陛下,这究竟是为何!”
少年脸上突然挂起了云淡风轻的冷笑:“一朝天子一朝臣,如果你直接遵从旨意自尽了事,或许皇后就不用死,他们也不用跟着你陪葬!”
一朝天子一朝臣这样简单的几个字,仿佛带着霹雳与闪电的能量,落地有声,瞬间压垮了他心底最后的防线与坚持,湿润的双眸透着无尽的绝望:“这就是我一心要护的人?”声音低得像是在自言自语。
一支长箭猛地射过了他的头盔,击落在地,如水的墨发散落身后,长风卷起了长发和被血染红的白袍迷乱了他的双眼......他凝望着眼前的少年,眼眸变得温柔如四月的清风。
贵族少年忽然有些动容,嘴唇微微颤动,最终还是冷声下令:“玄虞侯为国捐躯,皇后悲痛暴毙,这是朕能遵守的唯一承诺。”
一柄长剑猛地穿透了玄虞侯的心脏,竟是他的青冥剑,也是他送的青冥剑,那个白衣少年,耀眼夺目,笑容灿烂......
范起几近绝望地呼喊着:“世子!”
他眼睛顿时变得涣散空洞,眼前模模糊糊全是火焰和箭雨,只有溅在脸上的鲜血依然灼热,胸口剧烈绞痛着,他仍绝望地追问道:“牧云行,真的是你吗?”
森森苍穹,风刀雨剑。
可四月的风何时变得如此寒厉,他瞬间跌入了无边漫长的黑暗,一张素颜白的脸几乎透明。
半壁苍穹刹那变灰,透着血色的视线他好像看到层层灰云之上......灿烂的太阳,却是最后一次。
穆如延修踏过血泊上前来禀报:“陛下,玄羽军已全数歼灭,没留一个活口。”
牧云行只觉得耳朵一阵嗡嗡作响,仿若被利刃插进心口,梦魇般沉声问着:“真的...真的...是我吗?我做错了吗?”
穆如延修眸光凛厉地扫过残局,一脸正色道:“陛下难道忘了当初的国仇吗?就算这个旧怨已不甚重要,可玄虞侯赫赫威望,不得不防,往远的说有晋元军侯专权之乱,往近了说就有南唐权臣祸乱朝政架空皇权之危,望陛下明鉴啊!”
少年抬眼直视着焦土上遍地的残尸,目光比六月的太阳还要炙热,语气却冷如寒窖:“一切由你来处理,把皇后的尸首带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