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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人面桃花(1) ...

  •   少年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穿着一件松松垮垮的粗布衣裳,赤着脚,他那头发好似自生下来就没洗过,黏黏腻腻地糊了一脑门,遮住了眉眼,只露出半张面黄肌瘦的脸,暴露在外的手臂和小腿的皮肤像是直接裹在骨头上,隐隐还能看到些新旧不一的疤痕,整个人看上去就像一棵饱受摧残、即将枯死的野草。

      温福跟了温老爷二十多年,自然而然带了点温老爷身上的谦和良善,待人总是温和的,平日出府遇上一两个小叫花子,也总会笑眯眯地给点银钱。年纪大了,什么都看淡了,懒得理会那些世俗纷争,只想揣着善意安享晚年。

      可他却打心底里对这个少年喜欢不起来。

      温福这一辈子见识过形形色色的人,却从未见过那样一双眼,深得好像照不进一丝光线。

      少年藏在乱发下的眉眼绝对称得上好看,眉骨恰到好处地隆起,斜眉入鬓,眼窝深陷,衬得那眼神异常深邃,瞳色较常人深了一些,眼型偏圆,眼尾微翘,该是一双顾盼生辉的含情目。

      只是他眼里从未含过什么情。

      他的眼中从未有过任何喜怒哀乐,落在人身上的目光不带一点温度,就好像他面对的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草木沙石。

      他还只是个少年,却没有一点少年人的特质,不吵不闹,没有好奇心。他就好像是一具忘了塞进灵魂的躯壳,对这世界的一切都无知无觉,可他又像什么细枝末节都能察觉到,例如,他一言不发地跟在温福后面时,会故意在青石板路上踩出不轻不重的声响,确保温福知道他还跟着。

      少年身上这两种截然不同的特质杂糅在一起,给人一种强烈的违和感,温福想,这或许就是自己无法从心底喜欢上他的缘由,也许这个瘦小的孩子短短十几年人生中,已经经历了他从未想象过的苦难。

      温福带着少年穿越一条长街,停在长街尽头一个有些破落的小院前。

      院子看起来有些年头了,门上的朱漆掉了一大半,低矮的围墙上爬满了藤蔓,半边围墙已经被植物压得变了形,看起来摇摇欲坠也没有人修缮,不知是主人太过不拘小节,还是根本就没有人住。

      只是微风拂过时,能闻见院中传来的阵阵花香。

      温福握着生锈的门环有节奏地叩了几下,门里没有任何动静,温福也不着急,静静站在门外等候,过了好一会儿,门里有什么东西自地上碾过的声音由远及近传来,门才被人从里面打开了一边。

      温福并没有进门,先对来人颔首行了个礼,然后侧开身子,让出身后的少年,毕恭毕敬地说:“朗公子,这是老爷给您找来的侍从,以后便由他服侍您寝食起居了。”

      说完,在少年背上轻轻掴了一下,小声道:“快给公子行礼”

      少年来之前并不知道自己要见何人要做何事,被温福突然吩咐了这么一句,不迷茫也不惊慌,学着温福的样子对来人施了个礼,跟着唤了一声“朗公子”。

      他抬头时才透过头发的缝隙看清这位朗公子。

      那人看来不过二十出头,竟然已是一头白发,他坐在一张木制轮椅上,身形有点病态的单薄,脸上亦是一副病容,尽管如此,那张脸却比少年见过的任何一副画中美人都要好看。

      阳光约莫是有点刺眼,那人半垂着眼,他眉眼细长,眼尾上挑,右眼下方有一颗小小的泪痣,眼睑半垂时,便透出一点自然而然的迷离。此时正好有一缕微风经过,吹得他身后那棵桃花树上的桃花纷纷扬扬落下,吹起了他的衣袖,吹乱了他未束的白发。

      一缕白发攀上了他的脸颊,他不慌不忙地伸手撩开那不安分的头发,冲少年轻勾唇角,微微一笑。

      至此,那桃花树下白衣白发的男子便成了少年心中的绝景。

      “有名字吗?”那人轻声问道,声音温柔得像三月春风拂过桃花。

      “这……”温福见少年迟迟没答话,有点诧异地侧头看过去。如果不是少年额前的发挡住了他大半张脸,温福该是能看到少年一瞬间怔住的表情的。

      “姓阮,”少年迟疑了一下,接着答,“十七,他们都叫我十七。”

      少年的声音温润而平静,把一瞬间的惊艳轻易地掩盖了去。

      温福解释道:“这孩子是前些日子老爷在郦城一个破庙里捡回来的,除了自己的姓氏,什么也不记得,十七是聚在那儿的叫花子们叫的诨名,算不上名字。”

      “可识字?”那男子又问。

      少年微微点了点头,答:“识得些许。”

      “很好。”那白发男子撑着头轻轻点了点下巴,没骨头似的斜靠在轮椅上,偏头沉吟片刻,目光在院中懒懒散散地扫了一圈,道:“我姓温名朗,表字初月,你以后就叫我主人。今日阳光最盛,你就叫阮曜,日翟曜,字慕阳,可好?”

      少年还没答话,温福就先替他应下了,两人又往来交谈了几句,少年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却在心中将“温初月”这三个字反反复复默念,像是要把那名字烙在灵魂上。

      温初月,温初月,温初月……

      温福向少年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项之后,便要离开了,虽说他一直站在门边并没有进去,少年还是尽职尽责地送他到了门外,温福临走前习惯性地拍了拍少年的肩膀,道:“慕阳啊,以后朗公子就是你的主子了,要好好照顾他,知道吗?”

      少年点头道:“慕阳知道了。”

      温福轻声笑了笑,转身走了——少年当然没这么快适应这个新名字,这么自称纯属是让自己宽心,当然了,既然他有意让自己宽心,便表明他心里是接纳了的,不论是名字,还是温初月。

      阮慕阳送走了温福,再回到院中时,温初月已经自行将轮椅掉了头,背对着他坐在树荫下,听到阮慕阳的脚步声后,头也不回地说:“关门。”

      阮慕阳合上了院门,温初月依旧没有回头,抬手指了指偏房,道:“那里以后就是你的房间,你先去洗个澡,找几件干净衣服换上。”

      “是,主人。”阮慕阳朝着温初月的背影微微一颔首,快步向偏房走去,刚走了几步便被温初月叫住。

      “等等……”温初月背对着他,一只手按了按太阳穴,把他那个看了就不忍再看第二眼的形象在脑子里飞快地回想了一遍,皱眉道:“屋里有剪刀,把你那头发也剪剪。”

      背后没有脚步声,阮慕阳仍然在等他的下文,温初月仍旧没回头,烦躁地摆了摆手:“就这些,快去吧。”

      温初月这句话的语气充满了不耐烦,与方才印上少年心头绝景的那人不似同一人,少年却没什么多余的反应,只淡淡应了声“是”。

      少年的脚步声远去,偏房传来阵阵水声之后,温初月才懒懒地靠回椅背上,将手中一朵桃花碾个粉碎,摊开手,任由轻风吹走掌心的碎花,自言自语道:“啧,这个好像太听话了,失了乐趣啊……”

      温初月到底还是高估了少年的动手能力,阮慕阳洗完澡出来,温初月漫不经心地转过身,一眼看到他那剪得支楞八茬的头发,毫不客气地笑开了:“哈哈哈……你这手法还不如狗啃的水平……”

      少年换上了一身藏青色素袍,那衣服是上一个小厮留下的,对少年来说还有点宽大,不过他把腰带束得正好,倒也不显得松松垮垮,只是袖子比手臂长了一小截。约莫是没找到发带,他还没完全干的头发随意散在脑后,额前剪得并不齐整的头发就乱戳出来,左一缕右一绺的,像个不讲究的鸟窝,配上他那面无表情的脸,就显得更加滑稽了。

      阮慕阳被人当面嘲笑也不显得促狭,仍是笔直地站着,语气平平地解释道:“我不大会剪头发。”

      温初月笑够了,把阮慕阳上下打量一番,最后将视线落在他浓墨重彩的眉眼上。他把脸露出来之后,整个人看起来要成熟一些,虽说轮廓还没完全成形,带了点少年的稚气,但眉眼极深,尤其是眼睛,过于幽深了,与整张脸格格不入。

      少年人的脸上不该有这样一双眼睛。

      温初月嘴角上扬的动作几乎是情不自禁的,他忍不住想,这孩子,或许比想象中要来得有趣。

      “你去把剪刀和梳子拿过来,再去堂中搬个小凳子,把我房中桌案上的小盒子也拿过来。”温初月兴致上来了,眼睑不自觉往上抬了一分。

      “是,主人。”

      阮慕阳领了指示就进了主宅,温初月望着他步伐沉稳的背影小声嘀咕了一句:“我还没告诉你我卧房是哪一间呢……”

      显然,温初月说与不说都不影响阮慕阳办事的效率,他明明是第一次来这宅子,却很快熟悉了宅邸的结构,不多时,就拿来了温初月要的各种物什,还给他添了一杯茶。

      温初月泯了一口茶,有些诧异地问道:“你怎知我常用这种茶叶?”

      阮慕阳答:“只有放这茶罐中的勺子最旧,其中的茶叶也剩得最少,我便猜测是主人经常用的缘故。”

      温初月放下茶杯:“是不错,可惜你茶叶放得太少了。”

      他的声音依然是轻柔的,语气也显得毫不在意,可他放下茶杯时,低垂的眼睑中似闪过一丝冷光,阮慕阳便忍不住抬眸多看了他一眼。

      那双眼却澄净如初,被右眼下方的泪痣一衬,竟然显得分外温柔。

      好像那么看上一眼,就忍不住沉溺其中,再难移开视线,以至于阮慕阳都忘了说那茶叶再多放点该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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