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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棋曰珍珑 ...

  •   翌日天光方亮,他听见屋内有些轻微响动,便去探视夏盏芯起来没有。昨夜他原将就在木屋顶上,此时只消纵身跳下去,复踮起脚尖在窗棂上敲了敲。

      “吱呀”一声门便推开了,夏盏芯从里面探出个小脑袋东张西望。她已简单挽好双髻,样式虽朴素无华,分发亦不十分对称,但青丝乌亮,柔柔梳在颈后,垂发随她顾盼颔仰轻轻摇动,漫镀煦煦晨光,自有从这清峻山野钟灵而成的一脉玲珑秀致。

      昨日洗浣的绣衣罗裙想是还未晾干,然里衬轻薄,已然可以替换在身上。是以她通身着素色中单,唯腰间束一嫩鹅黄缃帛,苏绣依稀,衬得她身段窈窕,总归较宽袍大裤顺眼得多。

      她瞧见云瑄,笑盈盈问他早安,再约略见一小礼,言语轻俏,礼数亦非繁肃,不知为何,他见她这般,原本心里想要询问的昨夜睡眠安否、住的可还习惯等话,忽然便拘怩了,一句也道不出来。

      他挥手示意她跟上。夏盏芯一路见山抹黛岚,林叶沙喧,初晨清新的乡野气息融化在阳光里,扑面洒落,所说头一次见是新奇好胜,今日此刻,已是真真切切喜爱这田园风光。

      她不觉便放慢了脚步,眸光处信意留连,行至田畔,见田垄上一人席地踑踞,背影宽壮,鬓杂银丝,耽在田埂上的一足脚趾外露,整个人在偌大的芜田里颓然自适,径对面前一抔土堆定定然不知沉思些什么。

      夏盏芯心下震惊,如果这人便是云瑄哥哥敬而畏扰的师父,那他的行止实在太过惊世骇俗。

      据良田而慵耕,致田顷荒废,百谷颗粒无存,是为惫懒,昼寝而废学,鼾声大作,既不够勤勉,更无修德性。此时奋髯踑踞,公然露趾于人前,这等乖张、这等倨傲粗鄙——她是第一次遇见这样的人。

      却见云瑄上前左右手相附直伸,毕恭毕敬对那如山背影揖手见礼道:“师父……”

      话未说完,那老者喑哑着嗓音低低喝一句:“过来。”

      云瑄正待迈步,那老者大摇其首,一面叹息,“错了,错了!不是你,是小丫头!”声如洪钟,语间中气十足。

      夏盏芯愣了一下,雾水满头。她甚至不知这位老伯如何称呼,且始终背对而坐辨不清神情,她望向云瑄,再三确认未曾叫错,这才疑团重重向田间走去。

      她走到他面前,瞧清对面人是个须髭虬密的白眉老翁,额顶印着一块触目惊心的烙伤疤痕,虽则痊愈多时,皮肤却已损毁得连皱纹也显不出来。

      他一双眼睛精绝沉邃,此刻正直勾勾盯住地面,丝毫不理会方寸之外还站立着一个人,夏盏芯好奇地循着他深敛目光,终落在黄土间一副棋局之上。

      堆土成盘,纵横界限似是指甲划刻,沟壑却笔直工整,与散乱沙土怪异违和间又透一脉相和。

      土坪上四角已被黑白石子围堵盘踞,中央斜亘一长龙,黑曜石从东南杀气腾腾直绰西北,然灰白色碎卵石不依不饶紧紧相跟,成锁边之势步步夹逼,待将黑棋气数耗尽,局中留一眼口,天下吞食将尽,两军被迫挥师南下,战局胶着,势成水火之际,白棋复落入黑子彀中,风云雷电徒成笼中困兽,歇斯底里,顶剳撕咬,一时场面险象环生。

      她在夏府时,蒙先生授教学过弈棋。由于年纪幼小,习练时日不长,而今不过稍稍启蒙,方记熟规则识得一些粗浅棋路,与塾师对弈尚且不曾,至于精奥微妙的古谱奇局,更是晦涩太过,错综复杂难以明了。

      由是她娇小身躯立在棋枰之前,蛾眉浅蹙,手指不自觉顶上樱唇唇珠,看了半日,仍只见黑白斑杂纠葛,土上缀石,寻常间茫茫然理不出一丝头绪。

      她疑惑地抬眸去看面前老翁,见他坐镇于沙土堆前,三角眼睑深深凹陷,精厉四射的眸光也在逡巡自己,颇有据守雄关暮年老将之威仪。

      夏盏芯并不憷怕,只是疑惑难明,四下既无旁人,莫非他是在自己和自己对弈?棋盘呈现黑白交杂,一方突围已是不易,双棋皆出自一人之手布局谋划,如此内心须得经历多少矛盾,又须得破立重来多少番输赢成败?

      却见那老翁忽然换上一副和蔼颜色,笑眯眯道:“丫头,飞一子试试看?”

      夏盏芯闻言有些发懵。

      恭立在侧的云瑄跟着心头一惊,如果他不曾记错,师父这几日推演琢磨的,乃是宋代遗篇——珍珑棋局演武图。此局纵横开阖,气象万千,师父一连几个日夜苦思不得解,他余光偷瞟一眼夏盏芯,只道这乳臭未干的小丫头是无论如何也破解不了的。

      夏盏芯亦觉奇怪,眼前棋局已纷繁错乱到如此局面,先手落子于何处犹未告知,即便她想硬着头皮应付一子,方抬手时亦实在无措不知当执黑执白。

      她低眉环视脚下,田堑间竟连石子也少寻见,多的是或聚集或分散大小不一的坷拉土块,有些堆聚在芜杂草底,一些零星散落在她绣鞋旁。

      她犹疑着随手捡拾起一块,心中一横,只道自己本不懂棋,下错下输又有什么关系,况且老爷爷也说,试着走一子便可。

      可当她手捏土粒正要随意放落时,俯瞰之下,混杂棋局尽收眼底,石火光闪,顷刻间她忽然通明一事。

      布局者是他,破局者亦他。既然棋局本是自弈,又何须费尽心机博一输赢?又何须她一个局外人插手,强行阻碍格局里不可逆、不可撼的循环消长。

      如百川归海,云起雨落,造化归藏自依节律,她能做的,只是缘依物理,心之所愿求一个和谐圆满。

      如此,执黑执白又有什么干系?

      她心中了然,澄明如镜。手随心到,将土粒放落在沙场鏖战交锋间一眼空隙处,垒土围屏,南北战局自此一分为二,黑曜不必穷追猛打赶尽杀绝,白石亦不必苦挣樊笼自毁自伤,缜妙珍珑万千机关运作陡然止于一局外陨土,虽则独蕴匠心黯然失意,棋路直白坦荡的偏失实际,但无论如何,她欲化解杀伐混战、狼烟鸣镝的心意,抽拨出繁冗设计,在人烟稀寥的郊野地曝露无遗。

      在她罢手时,对面鹤发老翁爆发一声低沉浑厚的赞许,他胶凝目光不离棋枰,捋须喜道:“好好好!息战止战而非以战止战,小丫头本性天真有宋襄之仁,世人或以为幼稚可笑,老夫却喜欢得很呐!”

      云瑄闻言终于替她松了一口气,待要将正事相告,老翁已连连摆手:“瑄儿不必再说了,她心地纯善,身份来历何足道哉?此后可与你结伴,长留南山。”言罢咕哝自语,“演武变阵用以墨者非攻兼爱,或许原本一谱之中,难以穷尽包藏的大智慧……”

      夏盏芯抬眸,明眸圆溜溜对望,尚还有些不明所以。云瑄在旁莫名心生浅喜,忙催促她道:“喂你可以留下来了,还不快谢过师父。”

      “谢谢……”夏盏芯被推促着,话到口边却不知该如何称呼,她为难地看了一眼云瑄,又看向面前老翁,用女孩子细糯的语音呆气跟了一句,“……师父。”

      老翁没有回话。

      夏盏芯也张望棋盘,唇角弯起,眨一眨大眼睛:“那么老爷爷师父,您可以教我下棋吗?”

      老翁拗道:“小丫头天资驽钝,不适博弈绸缪缜虑,我可不教,麻烦死啦!”忽而板起脸来问她,“雅人四好还通晓哪样啊?”

      夏盏芯想了想,答:“除了书法尚未涉猎,琴、棋、画都学过一些,若说‘通晓’……没有一样。”

      她摊了摊手,微有些发窘,老翁觑着眼瞟过她纤细皓腕,撇嘴道:“手腕无力,根骨娇细,书法一道也难成什么气候。”

      这判断令夏盏芯很是失望,她垂下头去,云瑄不忍见她颓丧,出言帮腔道:“她尚无基础,反倒是白纸一张,可教可塑,云瑄愿相辅她从最基本的点划提按学起,她如愚钝,勤练或可弥补。”神情殷殷,言下之意是盼师父莫再贬损苛薄。

      老翁哼了一声,待扭过头去,暮夏之末融晏的暖阳不经意间剪拓下幼女初见娉婷的身姿。她垂于肩畔快要及腰的柔发轻轻筛落细碎阳光,像极了灰尘埋掩的年月里,某个天清日晏的早晨,某位婉约故人坐于庭院间如盖青松之下,置缥缃数帙,临棐几绞转悬腕,至昳晡而不察,案下生宣留墨,便一轴轴堆叠起来。

      他遥遥躬身侍候,偶尔余光所见,参差修篁拓影,从丝帛披覆的香肩,忽而斜昳到窗纱与她习作的纸卷上。

      日复一年,都是如此娴寂度过。

      他怔怔看向夏盏芯,女孩开朗额首如一川明月疏星,他复紧盯住云瑄,瞳孔深处渐渐染上复杂情绪,忽然伸手将满盘棋子连同土坪推搅得一团稀烂,拳中握碎那土粒,叹息道:“罢罢罢,女孩子家家,琴棋书画总归都学一些才好,明日你跟着瑄儿练字罢。”

      夏盏芯点头轻嗯了一声,老翁却再不顾她,起身略掸掸土屑回茅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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