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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忘流年 ...

  •   雨云沉沉压在半空,从清晨直至午后,既不肯散去,也没有形成雨点落下来。
      狂风大作,空气潮湿且压抑,鸟儿成群结队逆风而过,带着某些看不透的情绪直冲天际,似乎想要把灰暗阴沉的天空戳破一个洞,以求解脱。
      我放下了手上的竹简,轻轻合上那让扰乱人心的风肆无忌惮灌入室内的窗子。
      昨夜星象晦涩难明,是否便是预示今日的天气会如此不同寻常?
      此地常年风和日丽,即便有雨雪的日子,也多是细缓的,如此这般恶劣的天气,似乎已经很久不曾见过了。
      也许,该趁着这罕见的日子出去走走?
      心中还没有做出决定,身体已经先心一步做出了动作。我拿起了油纸伞,推开房门,走出屋子。
      屋外的光线是晦暗的,风沙卷石,几乎让人睁不开眼睛,愈发无法分辨四周景色。我干脆合上眼皮,任凭感觉带领我前进。
      大风吹得衣袖猎猎作响,使得前行更加困难,只是,不多久,势头也慢慢缓了下来。
      与此同时,我闻到了一股山雨欲来的潮湿腥气。
      正在考虑是否该继续前行的时候,我一脚踏进了山腰上的那条浅溪里,弄湿了鞋袜,也正是因为这湿濡的触感,才让我反射性地睁开了双眼。
      这才看到那屡淡淡的红痕,漂浮在清溪之上。
      ——血。
      这条溪水是附近的生灵赖以生存的淡水来源,甘甜止渴。所以不论猛兽抑或良禽,即便是作为天敌而存在的物种之间,从很早很早以前开始,便达成共识,不论彼此之间如何血腥互斗,也绝不会殃及溪水趟过的这块圣地。
      可如今,为何会有如此明显的血迹流淌到这神圣的溪水中来呢?

      逆溪流方向而上,我在接近溪流源头的那片密林之中,看到了一匹白马。
      刻意精简过的行头,却无法掩盖那一身精锐气息。即便只看体态,也能知道,它一定是匹驰骋沙场多年,骁勇善战的宝马。
      可现在,它就那么横躺在溪边,已然气绝。
      身上并没有明显的伤口,而且从死状来看,它应该是没日没夜地奔跑,直至用尽最后一丝气力。
      多么骄傲的战马,多么令人尊敬的生物。
      我想,也许我应该为它立一座坟。
      不过,那也是要等到这场令人烦乱的暴雨停下之后才能干的事情了。
      因为目前看来,比起为这匹战马立坟,有件更重要的事情需要我去做,那就是,找到那个,令其拼了命也想要保护的存在——这匹战马的,受了伤的主人。
      虽然受了重伤,可依旧有顽强的意识,马累死了,就靠着自己的双腿继续前行,能跑多远就跑多远,那样,才能尽可能地远离祸事,保全自己的性命。
      可难道没有人教过你吗?山林之中,若要选择藏身之处,应该选下风的方位,那样,才不会被野兽寻得踪迹。
      更何况,血流不止的时候,怎能沿着溪水爬行呢?那样血扩散到溪水之中,痕迹顺着水流而动,即使侥幸避过了野兽,也是无法逃出狡猾的人类的视线吧。
      我找到那个人的时候,血已经干涸。
      长长的黑发散乱地铺满了一地,一身素白衣裙早已残破不堪。
      我举着油纸伞走近蹲下身去,抚开遮挡住脸颊的缕缕青丝,一张稚嫩的面孔立刻呈现在我的面前。
      但,即便稚嫩,也可以看出那张小巧的脸上,拥有不多时日之后,便足以倾城倾国的容颜。
      逃亡中不慎沾染于身上的脏乱痕迹早就被雨水冲刷干净,此时这张脸上,一片脆弱的素白,就连双唇,也惨白得无一点颜色。
      小小的可人儿,为什么会只身来到这片净土呢?
      外面的世界,是不是又烽烟再起,尸横遍野了呢?
      只是,这么多年来,又能有多少无辜的人得以逃脱战乱的屠戮呢?
      误闯我的蓬莱福地,也算是你我有缘,我带你回去,又何妨?

      “你叫什么名字?”被换上了干净的衣服,包扎好了伤口,那人在静静地躺过两天三夜之后,突然于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睁开了双眼。
      白净的脸上,满目的仓惶,足以说明梦中的惊恐——应该是梦到之前被追杀,辛苦逃亡时的经历了。
      可眼前,一个青衫书生,一间简易的木屋,窗外有着和煦的日光以及清灵的鸟啼,你该知道,自己已经安全了吧。
      “然儿……”稍微定了定神,那人便放松了下来,轻轻地回答,声音,是超越两性之外的脆亮,与精致美丽的面庞一般,让人无法判断性别。
      “哦。”没有刨根问底的必要,只是,有个称谓的话,日后的相处会稍稍方便一些。
      然儿抬眼望着我,似欲把我的模子印于自己脑中般的认真,“恩公救命之恩,然儿无以言谢。”
      “……我没有救你的命,只是把你带了回来而已。”我移开视线,不再与那太过通透反而令人读不懂的目光纠缠下去。
      “呵……恩公真是个有趣的人。”
      甚至不问我姓氏名谁,哪里人氏,自己现在到底身处何处,是否已经彻底安全,只是那般天真地相信着眼前的男人就是个无欲无求的大善人,还笑得那般天真烂漫,未免也对自己的容貌太过没有自觉。
      不过无所谓,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倾城绝色,于我,早已没有任何意义。
      “……恩公……”
      “嗯?”
      “你找到我的时候,在附近,有没有看到一匹白色的马?”然儿低下头,神色黯然。大概,当初从马背上跌下来的时候,就已经知道那马是不行了吧。
      “它叫什么名字?”
      “寒星。”
      “我埋葬它的时候,你还是没有知觉的状态,碑上我空着呢,你能下床的时候,自己把它的名字刻上去吧。”
      “……”然儿的气息在那一瞬有一丝哽咽,“多谢恩公。”

      从此,我的木屋里,多了一个素白的身影。
      然儿喜欢素白的衣裙,与白皙的肌肤交相辉映,显得仿佛不沾凡尘般的清丽脱俗。
      本来,喜好哪种妆扮,是每个人的自由,我无权说些什么,只是,我不明白,为什么在我面前,他仍要涂脂描眉,坚持以女装示人。
      当日在山间密林里发现他的时候,散落在一旁的,还有一个不大的包袱。我原本以为是什么重要物件,所以一起捡了回来。
      岂料,竟只是一些胭脂水粉,珠钗玉镯,广袖长裙。
      他自己应该也很清楚,早在我为他擦拭身体包扎伤口的时候,便已经知道他是男儿身。
      原本猜测,那些女儿家用的物件,大概是为了方便逃亡而用的乔装行头。
      可如今,灾祸已过,如此宽广的深山之中,只有我与他二人,那么,在我面前,他又何必继续伪装呢?
      不过,他要怎样,是他的事,与我何干?

      “那座坟……是谁的?”很快然儿便能下床了,我便开始带着他去屋外转转,熟悉熟悉周围的环境。
      寒星的坟,被我建在密林那端一座山丘的脚下。
      题完墓志,然儿便回过头来看着我,显然对不远处那显得孤零零的坟墓主人的身份十分好奇。
      “一位故人。”我远远看去,那坟建在一棵苍天古树脚下,看上去,是那样的渺小。
      “……故人?既是恩公的故人,那又是为何,要将墓碑留白?”稚嫩的脸上,不解的表情毫不掩饰地浮现了出来。
      “在这里,墓碑什么的,本来就是多余的……”能保坟前无杂草,便是足够,墓志什么的,题再多再长,又有什么意义呢?
      “怎么会呢……”许是想要辩解,却又顾及到我这位恩公的情绪,所以把后半句话吞回了肚里。
      个中缘由,你现在,是不可能懂的,所以什么都不要问,才是上选。
      “……恩公?”一路从山径走出来,我们都保持沉默,也许是为了打破这种些许尴尬的气氛,一直保持半步距离跟在身后的然儿忽然快步跟上与我并肩。
      “什么事?”
      “你……一直都是一个人住在这里吗?”说着,然儿环顾着四周的青葱翠色。
      “嗯。”
      “住了多久呢?”复又转过头来,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我。
      “很久了吧……”
      “很久……那是多久?恩公看起来,不过二十来岁,这么年轻……那所谓的很久……莫非,恩公自打出生就住在这里?啊,不对不对,如果是初出生的婴孩,不可能一个人生活在这荒郊野外的吧……”这数日来,我并未发现,原来那个看上去比同龄人沉稳许多的然儿,也有这般活泼无邪的一面,一双微狭的凤目,在这样的时候,摒弃了妖娆,只剩下逼人的灵气。
      我这才忆起,即便看上去再怎样像是深受大户人家深沉城府熏陶的人,他也不过还只是个十三四岁的孩子而已。
      “恩公……”身体又先于心反应,当然儿微弱的惊呼唤醒我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的一只手已经抚上了那白皙小巧的脸颊。
      “你与我那故人,似有几分相似……”谎话,主公那样英挺豪气的轮廓,与眼前这般秀美的人儿,哪里能找到相似之处呢?
      可刚刚那一瞬,为什么我会在那双流光溢彩的眼里,看到一丝犹如主公当年的轩昂神采?
      “是么……”低下头去,声音听上去有些委屈,但仅过了那么一瞬,然儿又将头昂了起来,脸上却是带着笑的,“也好……”
      “……好什么?”我不懂这小小的人儿心里头,到底都在琢磨些什么。
      “没什么。”他摇了摇头,淡淡地笑着。

      然儿的适应能力很强,很快就能在这了无人烟的地方生活得自在。
      他每日会坚持早起,在木屋外的空地上练剑,只有这种时候,他会换上短打,不再穿着不便的女装,却也是素白的一套。
      其实在这样远离尘世的地方,我觉得并没有继续练剑的必要,只是,也许这是他多年以来养成的习惯,一时半会儿无法更改,又或者,潜意识里,他觉得自己总有一天会离开这里的吧——希望到时候自己的技艺不会生疏倒也是人之常情。
      带他回来的那日我不是没有发现,他手上那些长期用剑的人才会有的老茧,只是,看着他那样的容颜,我实在无法想象,有朝一日,他驰骋于沙场之上的时候,会是个什么样子。
      驰骋沙场啊……他,会像主公那样吗?
      立马扬刀,千军横扫。
      明明无论是外貌还是气质都完全不一样,可为什么,很多时候,然儿一个动作,一个回眸,都会让我不自觉联想到主公呢?
      明明哪里都不像啊,可这种相似的感觉,还是止不住地往外冒……
      “恩公,在想什么呢?”一套剑法舞完,然儿回到屋内。
      “没什么……”
      “恩公……你会吹箫吗?”他将剑挂到墙上,走上草席,盘腿坐了下来。
      “……嗯?”我本奇怪他为何会突然有此一问,可下一秒我看到自己的手里,握着那只白玉萧。
      什么时候,我的身体又先于心行动了呢?
      看到然儿,会想到主公,所以,下意识地取出了这支一直挂在床头幔帐内侧的羊脂白玉萧么?
      我是不会吹箫的,那是主公的遗物。
      我并不是想要日后能有睹物思人的机会,才把这支萧留下来的,那样拖泥带水的行事并非我的风格,只是当时,不想让那支拥有绝妙音色的萧随着主公入土而已。
      “然儿会吗?吹箫。”将视线从那支玉箫上移至然儿脸上,我问。
      “嗯……略懂。”他眼底有一丝掩盖不住的跃跃欲试,所以,估计他这种说辞,不过是谦虚而已。
      “那便赠与你吧。”我将萧递了过去。
      “啊?”他脸上半是惊半是喜,却没有伸过手来接住,“看这雕琢的饰纹,好似数百年前的风格,该是价值不菲的古物吧,这种贵重的器物,然儿受不起。”
      “……呵呵,这么说来,它确是古物了……但,我是不会吹箫的,它跟着我,也只是明珠暗投,还不如赠与你,也算是物尽其用吧。”
      “那……然儿谢过恩公了……”他接过玉箫的动作有些小心翼翼的,看样子,他应该会好好珍惜吧。
      主公,我该是给您的玉箫找到一个合适的新主人了吧。
      您那般酷爱音律,将这玉箫同您一起埋于地底,您也会不忍心的吧。
      如今它能有机会在别人的手中发出悦耳的鸣响,您应该也会欣慰的吧……

      太阳洒进木屋内,远远听见萧声传来,清丽昂扬,回转于耳。
      那自是然儿的萧声。
      从我将玉箫赠与他的那日开始,然儿每天午后都会到离木屋最近的小山丘上,吹着那只萧。
      我没有告诉他那是主公的遗物,只是隐约觉得,若是告诉了他,他是怎么也不会收下的。
      茫茫草海中,然儿握着玉箫一脸沉醉,连小鸟似乎都被他的乐声打动,不禁飞落到他的肩上以及周身的草地上,这是一副多么祥和的画面。
      果然,把萧送给他,是正确的,连小鸟儿都喜欢听他吹的曲子,不是吗?
      “恩公~”恍恍惚惚,不知听了他的曲子多久,忽然见他站起了身,远远向着坐在窗边的我挥着手臂,身旁的小鸟一惊而起,四散飞开去了。
      “怎么了?”直至他跑得近了,我才回应了他。
      “今日阳光和煦,晒在身上暖得很,你啊,也就不要呆在屋子里看那些古董竹简了,我们一起去钓鱼好不好?”
      小孩子,果然都是玩心未泯的。
      刚开始的时日,似是与我生分,对我说话的时候基本上都是正经表情,语调也颇为严肃。现在倒好,估计是觉得已经够熟悉了,一副把我当成他同龄玩伴的调调。不过也好,起码,这样可以看到他许许多多发自内心的真实表情。
      “可我这里,没有鱼竿啊。”我还是保持着手握竹简的姿势,一点动身的意向都没有。
      “没有鱼竿去劈竹子现做两根不就好了,”大概是看穿我在找借口,于是他干脆一把抽出我手里握着的竹简,“其实我早就想问了,恩公你这里怎么尽是些古董啊?竹简这种东西,几百年前就被淘汰了吧?你是从哪个遗迹里面挖出来的啊?还抱着一直看个不停……”
      “……我整日无所事事,看看书卷,才不至于无聊啊。”我避重就轻,因为这些竹简打哪儿来,我真的无法向他解释清楚,所幸他似乎也只是随口问问,并没有太在意的样子。
      “你这里的这些个竹简,也早都该看腻了吧……早知道我包袱里就不要装那么多胭脂水粉,全部装书就好了……”他顺手翻了翻竹简,一脸无趣地吐着舌头,“或者,等过些时日,我去外面给你弄几本来好了,就是,不知道还要等多久……”最后这半句,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弱不可闻。
      “没关系……”你是在等战争结束吗?是不是等到战争结束了,你就要回到你的世界去了呢?
      “恩公……”
      “嗯?”
      “你刚才在想什么?”然儿忽然走近几步,双肘支在窗台上。
      “没什么。”
      “有什么的吧……你刚才的表情,好落寞……”
      我心中一动,似乎漏跳了几拍,“……别瞎猜了,你不是说去钓鱼的吗?再不走太阳就要下山了。”
      我岔开话题,然儿也没有继续纠缠,只是一路往湖边去的路上,他都在自认不着痕迹地偷瞄我,一脸认准了我就是有什么心事的模样。
      落寞吗?
      我以为我从来不会感到寂寞的。
      他们说我是孤星天照,从来孑然而立,直到甘愿随主公出山,做他的军师,做他的谋士。
      落寞这种表情,是绝对不会出现在那个孤僻的尉迟青脸上的,他的脸上,永远,都只有冷傲和不羁。
      什么时候起,我已经不再是当年的那个尉迟青了呢?
      许是,我孑身于此地,太久太久了吧……久到,会时常产生可笑的幻觉,觉得在然儿的身上能看到主公的影子。
      可笑,真的,可笑。
      我家主公,常年着玄色,而然儿,从来只喜欢一身素白。
      我家主公,虎目熊腰,壮硕挺拔,而然儿,眉清目秀,浮姿若柳。
      虽,都舞剑,却是一个英气逼人,一个轻盈如燕。
      怎会有相似之处呢?
      果然,是我一个人孑然于此太久了,久到,只能从眼前这个唯一的同伴身上,去回忆往事,去寻求慰藉。
      所以,才会有那种不起实际的幻觉吧……

      在去钓鱼湖之前,我们绕路到附近的竹林寻找制作钓竿的材料。
      “这竹林深处,住着一只老虎,我们可得小心行事。”
      “恩公莫怕,然儿的功夫足够应付那只老虎。”然儿下意识地握了握腰间的长剑,这种时候,却见他柔美的脸上,线条忽的变得有些刚毅。
      “嗯。”
      “怎么会……”走了片刻,忽见前方有一头被撕啃得残破不堪的野鹿尸体。
      “怎么了?”随着然儿停下了脚步,发现他脸上似乎写着惊愕的表情,我不明白,明知这里有老虎居住,看到其他野兽的尸体该是很正常的事情,那他为什么会对一具鹿的尸体感到如此吃惊呢?
      “我数日前来过这里一次,那次这只野鹿的尸体就是这样被扔在这里,白骨森森,没有被啃咬干净的皮肉鲜血淋漓……可是,这数日天气如此温暖,每日日光充足,这鹿的尸身就这样曝露在日光下,一直到现在,居然没有腐烂掉,还与我当时看到的一模一样……这……怎么可能……”
      “许是另外一只吧,也许只是你看错了而已。”
      “……不会错的,我确定……”
      “是么……”
      “还有……大概数月以前,我经过树林的时候,在一堆矮树丛里面发现了一只死麻雀,结果我昨天又路过同样一个地方的时候,发现它还在那里,一点变化都没有,没有腐也没有烂掉,就像只是睡着了躺在那里一样……”
      “……然后呢?”开始的时日,是我领着他四处查看环境的,最近的日子,在我午后小憩的时候,他都会一个人到处转转,回来的时候,可能会带着猎来的野兔或是采摘的水果。我不知道,原来他自己一个人,已经走过了这么多地方。
      “……类似的事情还有很多,尸体曝露在空气中,却好似被千年寒冰所封一般,半点都未腐烂……”然儿忽然抬起头来看着我,“恩公,你说你在这里住了很久……难道你都没有发现这地方有些不对劲吗?”
      “……有啊。”
      “那恩公一个人,不会觉得害怕吗?”
      “害怕吗?”我看了看那鹿的尸体,复又转过脸去看着然儿,只见他仍旧眉头深锁,“然儿你会怕吗?”
      然儿摇了摇头,“我只是觉得诡异。”
      “那……然儿上过战场吗?”
      “……还未。”
      “那你一定不知道,满眼残肢断臂一片猩红的场景,是多么可怕吧。”
      “恩公……上过战场?”
      “是啊,所以,相较而言,这种程度,又怎么会恐怖呢?”我上前一步,双手捧起然儿的脸庞,轻声问,“然儿,你想留在这里吗?”
      “……”他似是有一瞬间的犹豫,可下一秒,他像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定定地看着我,目光如炬,“想。”
      “那就不要怀疑这里,比起外面的世界,它要可爱得多,不是吗?”
      “……也许吧。”
      “我们把它埋起来吧。”收回双手,我指了指那具野鹿的尸体。
      “嗯?”然儿对我的建议感到不解。
      “虽然我不知道这里的尸体为什么暴露在空气中也不会腐烂,但是我知道,如果把尸体埋到土里,它还是会正常腐化的,你若不忍看它曝尸于此,就把它埋了吧。”
      “……所以,当初恩公才会为了寒星立坟吗?”
      “算是吧。”
      “多谢恩公。”

      那只老虎也许去了别的地方觅食,直到我们埋葬好了那头鹿,做好了钓竿,它也没有出现在竹林中。
      只是,当我们站到湖前的时候,日头已经快要西陲了。
      天边的红霞映在那清澈的蓝绿色的湖水之上,一片陆离光泽。
      其实这个湖,是山间溪流的汇流处。因为溪水透彻,所以即便汇而成湖,水也是清亮的蓝绿色,其间鱼儿的身影,即便是在光线已经暗沉下来了的现在,也几乎都是清晰可见的。
      “这里真是个好地方,鱼儿都这么肥硕……能来到这里,真的是很幸运啊……”说着这话的时候,然儿的脸上其实是黯然神伤的表情。
      我于竹林中的那番话,令他忆起了外面那个战火纷飞的世界么?
      许是想起了那些在战乱中丧生的无辜生命,所以,多少会对自己现在拥有的这份悠闲惬意,感到一些愧疚吧。
      “然儿相信投胎转世之说吗?”
      “……啊?”正自顾自地感伤着,当然无法理解,我为何突然转移话题。
      “人命由天定,今生苦难,若来世能幸福,也算是公平吧。”
      “……我不知道……”然儿低下了头,霞光染红他的面颊,看上去,那般不真切。
      我知道,相信投胎转世,不过是世人美好的寄托——有人富贵有人潦倒,有人得道有人失意,若真的只此一生,未免太过不公。
      可未死的人,又有谁知道,是否真的有那么一个黄泉,是否真的有那么一间阎罗殿,是否真的有那么一位铁面无私的判官,在替人们安排着一个又一个的来世呢?
      傍晚的风有些凉,吹得天空的红云都加快了移动的速度。
      “回去吧,”我看了看然儿手上的那两支钓竿,“天色暗了,没法钓了,明日我们再来吧。”
      “嗯。”
      于是我踏上了湖边的山坡,想找近路走回小木屋去,可不知怎的,脚下的泥土突然滑动,我失去了平衡,向后倒去。
      “恩公!”始料未及,所以即使然儿以最快的速度回身过来企图拉住我,也还是没能赶上,他就那么抓着我的胳膊,和我一起滚进了湖里。
      水有些深,我却是不会游水的,然儿虽会,可毕竟身型比我小了一号,所以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好不容易把我拖出水面。
      “咳咳……咳咳咳……”风吹到身上,更加冰凉了。
      “恩公,你没事吧。”然儿贴过来,小心地抚着我的背,为我顺气。
      “呵,现在该我叫你恩公了……我不会游水的,要不是有你在,我恐怕一条命就搁在这儿了。”
      “别乱说,恩公可不像那么命薄的人。”看我还有精神调侃,便知道我是真的没事,于是然儿扶着我站了起来。
      “……抱歉,害得你湿了衣服……”然儿今日一身丝质襦裙,现在湿了个透彻,已经呈透明状,“先脱下来把水拧干吧,风吹在身上怪冷的。”
      打开衣襟之后,然儿突然停下了动作,他盯着自己的手和胸膛,一脸惊愕的表情。
      “怎么了?”我正在拧着外褂上的水,不解地回头向他看去。
      可他站在逆光处,就算看向他视线停留的地方,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有如此表情。
      “恩公,你等等然儿,然儿回去取干净衣裳来给你。”说着,他脚下一颠,便真的跑开了。
      什么东西,让连老虎都不怕的你惊得落荒而逃?
      连我,都不可以告知吗?
      湿了的身体被风吹得一阵本能的战栗,但,为什么我却根本没有感觉到皮肤上有寒意传来?
      是因为胸中的那股奇怪的气流吗?
      那是什么?酸涩得,让人觉得好难受……

      次日起,然儿不再于晨间练剑。
      木屋内的脂粉气味,却是越来越重。
      然儿什么都没有向我解释,可我知道,那些只是表象。
      每日夜里,他都装作睡熟,却在我睡下之后,起身出门练剑,直至东方天空微微泛白,才又悄然潜回屋内。
      整夜整夜,听着剑舞呼啸,我几乎无法入眠。
      为什么?
      你不想说的,我从来不问,你不想让我知道的,我可以装作从未察觉,可,你为什么要刻意躲着我瞒着我?
      这诺大的天地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不是吗?
      即便这样,你还是不愿与我坦诚相对吗?
      我就,这么不值得信任吗?
      忽然忆起当年,那个三番五次扰我清静的男人,毫无城府地笑着对我说,有了你才能有天下。
      即便最后因为我的失策,败军阵前,却仍愿在逃离中用身体护着我,纵使只手不敌众剑,血光喷溅,也死死地抱着我,不忍放开我的男人……
      “恩公,你怎么哭了……”黑暗中,一只手抚上我的眼睑,“你梦到什么了吗……”
      他大约以为我正做着悲伤的梦,而我自己也不知,泪水是何时突破屏障,自己流下来的。
      “恩公,不要哭……让然儿为你分担好不好……不论你的过往是怎样的,然儿都愿意替你分担,所以,不要哭了好不好……”
      有什么柔软的东西轻轻地贴上了面颊,轻轻地吸去了我的泪水,直至它一路向下贴上了我的嘴,我才发现,那是然儿的唇。
      这才是你真正的心意吗?
      那为何,不肯在白日对我说出口,却要在黑暗的夜里偷偷地碰触呢?
      就连自己的心意,你也不愿让我知道吗?
      那么,我就遂你的意,当作不曾知道好了,反正,我们也不可能有任何结果,不是吗?

      每年的那一日,空中都会飘着几片灰暗的云彩,挡住日头,同很多很多年前的那日一般,让人感到分外怆然。
      然儿又是接近凌晨才躺下,估计到他差不多睡熟时,我便起身出门。
      屋后的土里,有我去年埋下去的酒坛,将其挖出开盖,一股醇香味便立刻飘散开来。
      带上早就准备好的水果糕点,提上那坛酒,我只身向密林那端的山丘走去。
      晨间的雾气沾湿了衣襟,鸟儿间或在枝头轻鸣几声,一路显得有些冷清。
      “主公,又到了这个时候了……”走到坟前,将食物酒水放到地上,我伸手去抚摸那块空白的墓碑,触感冰凉,“您记得清楚吗?这是第几个年头了?青儿驽钝,竟怎么也数不清楚了……主公,您不会怪青儿吧……”
      手顺着边沿,抚到碑面上,空白一片的表面,仍如当年立起时一般,光滑无间。
      还记得然儿曾问,为何要将这块碑留白。
      我当时是如何回答的呢?
      “在这里,墓碑什么的,本来就是多余的啊……”
      是了,墓志什么的,即便刻满整个墓碑,又有什么意义呢?根本不会有其他人看到啊。死了就是死了,一切的一切终将如过往云烟。
      即便如主公那般盖世英雄,一生戎马征战,无往不利。然一世霸业未立,最终只得化作黄土,烟消云散。时过经年,如今世上,又能有几人得忆之?
      什么功名利禄,什么国泰民安,不过是挣扎于世事乱潮中的人们,用虚荣的眼,苦苦寻求的浮华东西。
      于现在的我,又有何干?
      我不过苟且偷生,存活了下来,作为主公曾经驰骋于天下过的见证,留在世上。
      但,只有我一个人。
      从那个时候起,就只有我一个人。
      为了不忘记如何写字如何说话,我甚至把自己所学所知全部书于竹简之上,每日无事之时便拿出来翻阅,为的只是,当有另一个人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仍能保有与同类沟通的能力。
      可,当那个人真的出现了之后,一切又能有什么不同呢?
      即使能够交流沟通,又如何呢?
      我仍旧是一个人,那些往事,仍旧只存于我的脑中,于其他人,无任何意义。
      那么,我活着的意义又是什么?
      有谁能够告诉我,我还要在这里呆多久?我还要像这样,守着主公那空白的墓碑,守到什么时候?

      “恩公!恩公……”那微凉的双手抚上我的双颊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的视线早已模糊。
      “恩公,你怎么哭了?”那小巧的脸上,写满了担忧,与怜惜。
      “没事……”我抓住然儿的手腕,想要把他的双手拉开,但,却怎么也改变不了他的动作。
      “恩公,不要白费力了,你一介书生,比力气,是比不过我这个习武之人的……”
      “那又怎样?”他说得没错,只是,我不明白,他为何要突然这样动作,是因为,又看到了我的眼泪吗?
      “恩公……我一直瞒着你,是我的不对……其实,我是当朝皇子,因为父皇治世无能,各地农民揭竿而起,皇城被破,我是踩在亲人和侍从们的尸首上,才侥幸得已逃脱的……”虽然我远离尘世已久,可,好歹也曾是名震一时的军师,我伴主公左右,征战四海那么多年,对你举手投足间,那股无论怎样刻意掩盖,都无法真正消失的贵气,又怎会浑然不觉呢?只是,突然之间,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
      “那……又怎样?”
      “我叫李然,恩公,抱歉,连名字,我也一直瞒着你……从来到这里一直到现在,我都只称呼你为恩公,那时我觉得,只要为了报你救命之恩而活下去就够了,所以只认你是我恩公,不问你姓氏……但是现在,我后悔了,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他手上的力度是轻柔的,眼神却是热切的。
      “这有何难?敝人复姓尉迟,单名一个青字,青色的青。”
      “青色……很适合恩公的颜色……”他犹豫了一阵,然后鼓起了勇气般地抬头,“我全部对恩公坦白了,那,恩公可不可以告诉我,你的过往?”
      “知道那些……于你,又有何用呢?”
      “恩公……就当是然儿任性,告诉我好不好?”
      “……”这,要让我从何说起呢?
      “在你的国家,有人奢望寻得蓬莱仙境,炼成长生不老药吗?”反正挣脱不开他的怀抱,我索性伸手拾起他的一缕青丝,缠绕在指尖把玩。
      “……自是有的。”他大约想不通我为何会从这里说起,微微皱了一下眉。
      “但,自古天不遂人愿,没有人成功过吧。”
      “嗯。”
      “也许是老天爷的玩笑,从来让奢求这些的人们得不到,却大方地施舍给也许完全不想要的人。”
      “什么意思?”
      “也许听起来像是天方夜谭,但是,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这里,就是一处仙境,这个地方的入口,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找到的。”
      “……什么?!”然儿瞪大了眼睛,一时之间无法理解我的话语所表达的含义,也许因为太过吃惊,他的手不知不觉中离开了我的脸。
      “其入口,凡百年,始洞开一次,且,唯有诚心乞求天下太平真心憎恨战争之人,才有机会,觅得其踪。”
      “百年?!”然儿倒吸一口凉气,“那,恩公你……”
      “这是这里的另外一个离奇之处,”我松开缠着他发丝的手指,转而按上他的唇,示意他安静地听我说完,“你只发现在这里,尸身曝于外却不腐,但你没有发现,在这里,除非受到足以致死的严重伤害,否则任何一种生物,都可以永葆成年之后的模样,不老不死,直到永远。”
      “……怎么可能……”然儿已从最初的震惊,渐渐冷静了下来。聪颖如他,当然会想到,我的直裾深衣,我的竹简草席,那都是数百年以前的人们才会使用的物品,我就是保有着那个年代人们的生活习惯,一直像活化石般,一个人在这个自己出不去别人也进不来的地方,活过了数不清到底多少个的百年。
      “……当年,我带着身负重伤的主公策马狂奔,只为躲过追杀的敌军,可惜,追杀终是躲过了,误入这片仙境之后,我才发现,主公早已气绝……那时我并不知道这是块不寻常的地方,只是发觉此处了无人烟,想到如果连我都追随主公而去,那么主公的坟,岂不是就这样被遗弃在了荒郊野外,那么他的生平过往,百年之后,又还有谁人知晓呢?于是我决定活下去,只为有朝一日,战乱终止天下安定之时,我能有机会,将主公的尸骨带回他的故乡去厚葬起来,好好为他书写一番墓志……可,没有过多久,我就发现,这地方不但看似宽广,而且好似受了什么屏障保护一般,就跟迷宫一样,根本没有办法离开……”
      说到这里的时候,然儿的眼中浮现一丝黯然。
      怎么了,你是后悔进到一个无法再出去的牢笼里来了吗?
      “每一个百年,都会有若干飞禽走兽闯入,从来,不曾出现第二个人类……直到,不知道是第几个百年,闯入一匹白马,马上驮着一个重伤的女装少年,这里,终于不再只有我一个人了……”
      “恩公……”然儿靠了过来,我看见他眼里泛着水光,“很寂寞吧,以后,就让然儿来陪你,好不好……”
      “……也许……不太好吧。”
      “……什么?”他愣住了,大概没有想过,我会这么不留余地地拒绝他。
      “你……没有全部坦白吧……”我伸手捏住他的下巴,他眼中的惊慌一览无余。
      不顾他的反抗,我拉过他的一只手,将其整个没入酒坛之中,再拿出来的时候,酒水已经把他的整只手彻底打湿。
      脂粉顺着酒水滑落下来,露出了那本就白皙的皮肤,所以,手背上那若干斑点,更显突兀。
      “恩公……我也不知道这些是什么……只是,一直都弄不掉,而且,那天掉到湖里,打湿了衣服之后,我才突然发现,似乎好像越来越多了……所以,我就只能把脂粉越涂越厚,想要用这种方法来掩盖……我不是故意要瞒你的。”
      我继续抓着他的手,用自己的衣袖为他擦拭干净。
      “有什么好隐瞒的呢?我不是没有上过战场不是没有见过血流成河尸横遍野……主公气绝的时候,肠子都流在外面,埋葬他之前,我还重新缝合了尸体,那个时候,我都没有怕过……你身上的这些,只不过是尸斑而已,你觉得,我会怕吗?”
      “……什么?!”我相信他清楚的听到了那个词,所以,才会如此震惊如此惊愕。
      “我发现你的时候,你已经断气了,但是,或许是你怀有什么强烈的执念,所以灵魂才会在身已死之后还停留在身体里,没有浮出来。那时,你虽然没有了心跳和脉搏,却还有着呼吸,所以,我才把你抱了回来。”
      “尸斑……不可能的……不会的……怎么可能……”他双手压按着自己的胸口,拼命摇着头,可,也许因为慌乱中而下意识贴近胸口的手,他突然真正地触摸到了自己的胸膛——根本是没有心跳的。
      “在这里,即便曝露于空气中,尸体也是不会腐烂的,但是,你肉身已死,灵魂强留于体内,只会加重你肉身的负担,估计也是这个原因,你的身体才会渐渐表现出死亡的徵状,虽然,比起在外面的世界来说,整个过程已经慢了很多,不过,若你要继续用已死的肉身在这里生活下去的话,你的身体总有一天会撑不下去的……所以,你……还是早点去投胎转世吧,也让你这一世的身体化为尘土,早得安宁……”
      “那恩公呢?”然儿最终冷静了下来,我没有在他脸上看到悲哀,似乎已死的并不是自己的肉身,他只是那样看着我,眼里全是不忍的神色,“如果然儿也走了,恩公不是又要一个人了吗?”渐渐的,他眼里的湿气汇聚成泪,缓缓地从眼眶中滑落了下来,“恩公你说过,不怕的吧……只要恩公不觉得恶心的话,就让这样的然儿陪在恩公身边好不好?直到这个身体变得不堪入目的时候,然儿再走,好不好……然儿,不想留恩公一个人在这里……然儿,想陪恩公到最后……”
      “……你的身体,当然随你高兴。”

      那日起,李然恢复了男装,只是,全身上下,包得严实,只刚好露出一张脸来。
      多么可笑,生前即便倾城绝色又如何,无论容貌美丑,死后不过一般白骨,让生人望而却步。
      很久很久以前,不是没有想过,就那样把主公的尸身留在身边,可,最终,不忍让他不得安宁。
      为什么我会永生不死?
      那是千百年来,不论哪个朝代的帝王们都毕生追求的事情,但是,为什么,偏偏得到的,会是我?
      我尉迟青的愿望,统总不过是,扶持我的主公,完成他的千秋大业,然后站在一旁,安静地看着他那豪气的笑容而已。
      但是为什么,最后只有我一个人活了下来。
      然后过了那么久那么久以后,久到我几乎就快要忘记自己是一个人的时候,又有那么一个少年闯了进来,却也注定不久便要消亡。
      李然,为什么,你会闯了进来呢?
      就让我一个人在这里,了却一切不必要的奢望不就好了,让我在这里,自生自灭,直到世界终结。
      这算是,上天的怜悯,还是上天的戏弄?
      给我一个已经破裂了的宝物,我能做的,只是看着它一点一点碎掉,随风飘散,却无法补救。
      蓬莱仙境又怎样?
      永生不死更待如何?
      我始终只是凡人一个,面对生死离别,无法力挽狂澜,只能任凭泪水横流,默默凭吊,而后,在千百年间,百般回忆过去的种种,活得那般可笑……
      李然,你为什么要闯进来?
      是你,让我已死了千百年的心,又起一片波澜。
      你告诉我,是不是帝王家的孩子,笑起来都是那般豪气冲天,那般引人视线?你让我看到了主公的影子,然而,主公早已不在。
      你告诉我,这个世界上是不是真的有转世轮回。
      你告诉我,你的魂,是不是便是他转世而来?
      要不然为什么,千百年来,只有你能进来这里,要不然为什么,你说你不舍得留下我一个人?
      可为什么,你终归还是,要离开呢……

      已死的身体,撑过了很久,但终究,还是必须归为尘土。
      萧声戛然而止的那日,我便知道,将是我与他的永别。
      他的身体明明还是那般娇小的,如果不是因为战乱,如果生在太平盛世,那么,他也许能长得比我还要高大吧?
      明明拥有天妒的容颜,可为何上天要收回他的灵魂的时候,也还是一点都不怜惜地,将他变成一具白骨,空留生人心伤呢?
      我抱起他,他的身体已经冰冷了、硬了,可是,我却不想放开。
      我离开了小木屋,朝着西边走去,李然,你不知道吧?最西边有一座死火山,山顶上,有一个湖,湖里的水,常年温热。
      我没带你去过那里吧?
      现在带你过去,不知道是不是迟了点?
      我相信你的魂还在附近,还没有走远,鬼差不会来得这么快的,对不对?
      远远地,就看见那山顶冒出的阵阵白雾。
      这里够温暖的,也许,能把你的身体捂热也说不定吧……
      我一脚踏入湖中,温热的水,迅速沾湿了衣物。我一步一步向更深处走去,身体越来越重,我知道,那是布料吸了水,所以越来越沉。
      主公,当初我太傻,没有追你而去,如今,已错过太多轮回。所以,这一次,我一定要赶上,我不想再一个人默默地守着无人知晓的过往,黯然神伤。
      水没过头顶,肺里的空气越来越少,恍惚间有一种错觉,像是回到了母体,温暖而包容。
      我缓缓下沉,头顶上湛蓝的水波间,洒下一道光,灵动而美丽的白光。
      然儿,是你吗?
      你说过,要陪我到最后的,所以,你还在看着我等着我,对吗?
      这便是最后了,我们的最后。
      在这个最后的时刻,能请你再为我吹箫一曲吗?
      那样,我追你而去的黄泉路上,也就不会觉得孤独寂寞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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