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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每个人都有掩饰 ...

  •   (一)

      尽管馨安对于我再次约她出去这件事持有反对意见,但我真诚的说我要了解一些关于曼修的隐秘的时候,馨安表示了理解。我们见面的地点让我的心又是一颤,在农大的南面小树林中。

      如果时光倒流回七年之前,馨安说出南边小树林的时候我会兴奋异常,赶紧把自己捯饬的干净利索准备去见驾。那时我们会先沿着林径缓缓的走上一圈,夕阳洒在繁密的树叶上漏出点点光,不自觉就营造出一种暧昧但明快的气氛。

      我和馨安会一边讲着最近发生在朋友身上的事,一边讨论下一个活动日去哪里度过。夏天,馨安会给我带上一些她姥姥亲手做的黄米凉糕,淡黄色的凉糕盛在保鲜盒中,上面撒着一层泛着香气的桂花蜜,细心的馨安会给我配一双折叠筷子,看着我吃完笑问我味道如何,我总是调皮的把剩余的桂花蜜也舔食干净,馨安一边轻拍着我,一边嫌弃的说我是“讨吃货”。

      馨安对呼市此地话的非常了解,我常向她请教。一次,我问她什么叫“个此”。

      馨安问:“你从哪里听到的这个词呢?”

      我说:“曼修说过南斯。”

      馨安问:“当时的语境呢?”

      我说:“就是南斯告诉曼修要带很多东西去呼伦贝尔,曼修就说了她。”

      馨安开始偷笑,问我:“那你还问过别人这是什么意思吗?”

      我说:“问了,不过结果比较尴尬。我们老大给了我个语境。他说,个此你妈逼个此,我实在不能理解这是什么意思。”

      馨安哈哈大笑,说:“看来男生宿舍真的是传说中的那样,脏话满天飞。”

      我说:“还有脏衣服和烟头酒瓶之类的。”

      馨安笑过告诉我,“个此”就是矫情的意思,不过用于比较亲密的人之间比较合适。我点点头,觉得我永远也不会对馨安使用这个词,在我看来馨安无论做什么都是大方自然,不存在矫情。

      馨安调皮的问我要不要吃逼兜,我上套了,问:“逼兜是什么,好吃吗?”

      馨安坏笑着说:“好吃,热辣辣的。”

      我问:“是川菜的一种吗?”

      馨安被我逗笑了,说:“你下次见到曼修,让她请你吃逼兜,她肯定愿意。”

      后来我才知道逼兜是耳光的意思,曼修一直想请我吃逼兜,也是缘于我占用了原本属于她的和馨安约会时间吧。但老陆总是不声不响,见我带着馨安出去便自觉的参加其他活动。如果不是我贸然对馨安表白,我想我和曼修会一直相安无事下去。

      我真正和曼修接触的时间并不长,在我眼中,她一直都是谦逊低调的代名词,做事不计较成本也是她的一大特点,这点也得到过馨安的认可,在馨安和曼修长达15年的交往过程中,从没见曼修说过一句要馨安报答的话。我和曼修的关系戛然而止,导火线是一个意外。

      这个意外要从吴红英开始说起。

      吴红英是馨安宿舍的老大,学习很好。她判断一个人是好是坏的标准就是学习成绩,其他标准在她眼里全是渣。馨安的成绩平平,自然不受老大的喜欢,让老大更加看不顺眼的就是馨安那源源不断的物质供应。每周末从家里回来,馨安都会拎回大包小包的水果、干果、薯片、饼干各式各样的零食。

      馨安把这些堆到宿舍的公共桌子上,谁都可以取用,无需征求她的意见。但老大从来不吃,在老大眼中,馨安这样做无外乎就是讨好宿舍里的其他人,让她们对曼修时不时的造访视而不见,而且似乎她认为,吃了那些零食就会变笨拿不到奖学金。拿奖学金才是吴老大的唯一乐趣。

      当然,凭着一股认真好学的冲劲,吴红英在教授们眼中的地位越来越高,凡是给她授过课的教授,她都会自然而然的去贴近,并且取得相当的信任。她似乎很享受这样的生活,别人用在吃吃喝喝、逛街闲聊的时间,这位老大基本上泡在图书馆中钻研专业,或者在某位教授的办公室中帮忙整理资料。教授们很欣赏她,觉得这年头能一心一意扑在学习上的孩子真是少之又少,好容易发现了这么个做研究的好苗子,都想好好的培养她。但谁也不知道吴老大心中还有自己的小九九。

      学校每年都会和中国农业大学合作开展交流生项目,听起来很高大上。实际上就是内农大自己制定一个交换名单,名额一般每个学院分配一个,由每个学院自行决定名额归属。这些天选之子们在今后的两年时间里,就会被送往中国农大参加学习。但仅仅是参与学习,论文答辩的时候他们依然要回到母校进行。

      吴老大非常想要这个交流的机会。在她看来,中国农业大学是中国最好的农科大学,自然而然农业经济管理也是全国第一。去中国农大深造两年,肯定会认识一些更加出名的教授,获得更好的发展机会。小算盘噼里啪啦打完之后,吴老大便开始了行动。

      她四处拜访平日里关系很好的教授,得到了一致的认可;随后又找到自己的班主任,也就是经管院的院长,得到了一封亲笔推荐信;然后又奔波于各个教授之间,诚恳的邀请他们在上面签名。中国农大的教授来面试那天,那封推荐信帮了她很大的忙,在听完吴老大自信的全英文简介之后,便把处于竞争地位的杨静毫不费力的挤出了局。

      吴红英带着交换生的光环走掉了。这件事情对于我们并没有产生什么影响,我们照常聚会,照常玩乐,也照常在考试周互相交流“学习资料”,讨论短时间内提高成绩的方法。我也依然没心没肺的追随着曼修,只是再也无法接近馨安而已,这让我有点沮丧,但是在那段时间里,还有土左的牧场和蜂场安慰着我,我已经学会了照料奶牛、挤奶和看蜜蜂跳舞。

      蝴蝶扇动翅膀的时候我浑然不觉。直等到大三开始的一个月之后,我才惊醒。

      从大二开始,专业课开始选修,我最头疼这个问题。机房只开放很短时间,大批人涌进一个系统,系统随时可能崩塌,运气不好很可能会被挤下来。因此我将此事拜托给同宿舍的老七,让他全权处理我的选课问题。老七很痛快的答应了,并且很快告诉了我所有选课的结果,都是热门的老师。老七自觉的在每个选课时间段里担任着我的助理,我从未对老七的技术或者人品产生过怀疑。事后,我只需要请他喝顿酒作为报答。

      很快,我见到了我的销售课老师,宝音毕力格。宝音老师看上去年纪很轻,喜欢开玩笑,尤其喜欢把男生和女生分成一组,让大家在学习中互帮互助。分组时,他狡黠的一笑,拿起班长为他特制的花名册(男生女生名字分开),开始乱点鸳鸯谱。大家一阵嬉笑,又紧张又调皮的等待分配结果,当匹配结果不合适时(比如将A的女朋友分给了B,又恰好把B的女朋友分给了A),大家便怪叫着起哄,宝音老师为了自己的“杰作”也跟着笑上一会儿。但当发现点了一圈人名唯独没有自己时,我就笑不出来了,愣在哪里。脑中不断想弄明白怎么回事,明明已经选上了的,是系统出错了还是老七没有最后确认?我希望是前者。

      于是,课间休息,我找宝音反应了我的问题,宝音思考了一下,告诉我有两条出路:第一,直接重修。这样会晚毕业一年,但不用大费周张。第二,动用一切关系说动教学秘书,为我把名额补上,再补录成绩。显然第二种方法才是最好的出路,但是要说动那个常板着脸的更年期阿姨是何等的困难,院长大人都曾经在她那里吃过瘪。学院里接二连三有这种情况发生,如果只对我网开一面,那对别人就是不公平。我当然知道,凭我一己之力很难做到说服教学秘书。

      回到宿舍老七神色紧张,生怕我责怪他。我知道他害怕的并不是我,而是柠檬糖这个团体。在这个团体中,大家同进同退,一人受难整个团体都会为之报仇。老七害怕极了,他不想某天从网吧出来就被陌生人带走莫名其妙的挨上一顿臭揍,或者在食堂里吃饭的时候被按在餐盘中或者其他的一些意外。

      他眼看我进进出出的打电话询问学生会的人,不断的张望我的脸色,希望从中看到一丝希望。我放下电话安慰了他,告诉他没有关系的,实在找不到像样的关系,我还有陆曼修这张王牌可以打。老七张张嘴,像离开水的鱼,只是很卖力的张着嘴,最后也没有发出声响。

      当我问到蒋心荃的时候,她说她或许可以试一试,只是需要借薄展一用。蒋心荃从大一开始就在学习部工作,和那位老阿姨相处的极其融洽。每年的寒暑假期,蒋学姐都会抽出几天的功夫帮助老阿姨录入全学院的学生成绩。那是一件很细致的活,把自己埋头于纸质表格和电子表格之间,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常常盯到眼睛发酸。蒋学姐凭着自己的耐心和奉献赢得了老阿姨的信任。老阿姨曾经答应过她,“有需要的话尽管开口”。可以说,这个关系我找的很准。

      “你和薄展关系不错,你先去跟薄展讲一下这件事吧。我最近忙着找工作,有大半的时间不在学校,不过你不用担心,我会尽力和薄展配合好的。”蒋心荃的话给了我极大的信心,我马上找到了薄展。

      薄展听完点点头,说,“明白,就是要说服教学秘书呗。蒋心荃的意思是想让我弄清楚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然后她小声的喃喃自语:“如果是系统的原因,那就再好不过了,不用费很大的力气就可以解决。但如果不是,那就麻烦透了。”

      薄展的效率很高,事情很快就差的水落石出。因为吴红英被交换的原因,原本47人的选课名额要相应的缩减一个,但是不知什么原因,系统居然没有删除吴红英的名字,还顺利的默认她选齐了所有的课程。这样一来势必会有人被挤下来,而我很不幸的成为了其中一员。另外的几门课也有相似的情况,我赶紧和那几位倒霉鬼取得了联系,大家决定一起去找教学秘书反应情况。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根本不需要蒋心荃亲自出面。她只扮演了一个尽职尽责的学生会主席,打了几个电话向教学秘书说明了情况,又让我们各自写了一篇陈述交上去,教学秘书就放过了我们几个,顺利的修改了我们的选修课程,让人提心吊胆随时可能发生的重修化为了泡影。我又可以高枕无忧的出去浪了。

      曼修也听说了这件事,但我不开口,她是不会主动提出帮助的。自从我对馨安表白失败之后,感觉曼修明显在疏远我,有几次聚会她都“忘了”发通知给我,最后都是南斯打电话叫我过去。曼修也不再帮我圆场,可能她认为我已经融入了这个集体,不需要见外了,任由别人一杯接一杯的劝我喝酒。不过其他的一些时间里,曼修还是喜欢叫我去帮忙。

      “你先把标本夹给我背到标本室里,”又一个周末从牧场回来,她打开后备箱,里面躺着一个硕大的木质三层标本夹。夹子用白纸分层,层层紧实的压着曼修当天的收获。曼修喜欢收集各式各样的植物,当她发现新品种的时候,总是兴致盎然的先描摹出它的地上部分,然后再动手把这棵植物小心的剥离土壤,动作又轻又快,根系损失的很少。待曼修画完根系部分,她就用两层白纸包裹好这棵植物,把它放进标本夹中。整个动作一气呵成,回到学校后,往往连饭也顾不上吃,就要把它们制作成标本。

      跟往常一样,曼修仔细整理植物叶片的时候问我:“听说你前段时间遇上了一些麻烦,对吗?”不等我回答又说:“你为什么不来找我,而是去向蒋心荃求助?难道你认为她比我更有说服力吗?”

      我一边帮她整理剩下的植物,一边说:“真的不是这样的,你是我手中的王牌,我不可能随随便便的就把你打出去。”

      曼修停下手中的活计,扭过头来认真的看了我几秒,这让我有些紧张。自从表白失败之后曼修很少再正眼看我,再迟钝的人也知道问题的根本所在。她当我是兄弟,而我却惦记馨安,在她看来这似乎是在公然挑衅。然后曼修才说:“不过结果是好的。”继而又问我:“你那片花瓣标本还一直带在身上吗?”我掏出钱包,拿出来给她看,里面的花瓣已经褪去了诱人的红色,变成了没有一丝生机的枯黄。曼修拿起它仔细的嗅了一下,仿佛想找回花香。

      曼修沉默良久,还是对我说:“苏群,我们的友情就到此为止吧,你知道我想说什么。”

      我明白经过了一整个夏天的煎熬,我的某些猜想是正确的。馨安那天晚上一直在和曼修保持通话,似乎争执的很激烈,曼修把一切的责任都归于我,馨安表示不赞成。馨安说,如果事情发展到那一步是错误的话,至少有50%的错误在于她自己。馨安的袒护让曼修的怒火烧的更旺,但她没有表现的很明显,呵呵一笑,算是馨安解释通了这件事。

      “我这个暑假过的也不太平,没有多少时间和她待在一起。我知道苏群是个好后生,整件事情也合情合理,没有任何人做错什么,可是我就是说服不了自己不记恨你。”这是典型的曼修的风格,真实直爽,把自己最心底的想法毫无保留的告诉对方。这是对对方极大的尊重,通常是曼修极为信任的人才能得到这种坦率。

      我明白我出局了,我即将成为第一个被踢出柠檬糖的人。

      曼修问我:“还有什么可说吗?”

      我摇摇头,拿起花瓣标本问她:“这个我是不是可以继续留着?”

      她说:“当然可以,你还是放不下她吗?”

      我说:“一方面是这样,另一方面,这个标本是你帮我制成的,我带在身边也会提醒自己,陆曼修是我的好朋友。”

      曼修眼中闪出一些波光。我知道,一向看中感情的曼修被我这句话打动了。但是为了阻止她改变主意,我故意继续说:“愿赌服输,这一局我输掉了,不用你说我也会自己走开。希望以后再见面的时候,还能笑着打个招呼。”我没有再理会曼修,收起花瓣出了标本室。回到宿舍,我拿出那件墨绿色的团服,一边小心的叠好,一边回忆起两天之前发生的一切。

      薄展在那个周末之前找过我,出于一个姐姐对弟弟的关心,耐心的询问我周末安排。当她听到我还要陪曼修去土左牧场的时候,有些恼怒:“你不能去!那里是土左,你也知道那里可不仅仅有牧场!”

      我表示我一向坦荡,而且也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所以如果老陆想出气的话就任凭她来吧。薄展骂我傻逼,彻彻底底的傻逼,又断断续续的跟我讲述选课的经过,大致的意思就是曼修带着德吉亲自上门找到老七,命他把我的选课时间拖到最晚,而且不必为我做任何修改,只打开系统再保存提交就好。老七全盘照做了,也正如薄展带着胖子找到他的时候,他把整件事和盘托出一样。

      “从今往后,我可能也不会去老陆家里陪老陆常聊了。”薄展沉闷的叹息了一声说:“我总觉得这个暑假之后她就变的怪怪的,总是一副有心事的样子。我还以为她是在整理思路,想把一些事情搞明白,有时间的时候叫我喝上一杯,跟我讨论一下这些事。可是我等了三个多月,没有等到她的坦白,反而等到了她对你的报复。”薄展感慨完带我去了酒吧,让我放飞自我,喝醉也好,哭闹也好,甚至不高兴乱砸东西也好,只要能放松下来就好。

      但我不哭不闹,没有喝酒,因为我还惦记着第二天陪曼修去牧场,那也可能是最后一次,我要用最好的状态去面对。

      那个周末我们过得很惬意,上了车曼修给了我一块还沁着奶珠的新鲜奶酪,问我:“食品院的兄弟手艺如何”,我说“很好。”随后我们听了一整路的草原歌曲,在轻松愉快的氛围中,曼修告诉我,她大四的最后的这段时间有可能会长时间出去旅行,趁着云总还没有完全违背她的意愿把她安排进公司实习,她得好好的玩一玩。

      “暑假回家还是坐的火车吗?”

      “对,这次你没有跟去火车站让我很开心,我真的怕你在那里弄丢了什么,我是赔不起的。”

      “等你毕业那天,我还要送你去火车站,那时候一定弄一网兜鸡蛋塞给你,再对你喊老乡再见。”

      说完我俩被自己幻想出来的场景逗的大笑起来。这在我的记忆中,是最后一次和曼修谈笑。两年之后的毕业那天,她没有去车站,我也从没有此类奢望,只是看到她让南斯带来的一网兜鸡蛋,还是在火车上痛哭了起来。直到很多年以后,有一首歌忽然火了起来,我才仿佛找到了答案:因为成长,我们忽而间,说散就散……

      (二)

      馨安按时前来,她围着一条灰色的围巾,依然穿着那件玫红色羽绒服。我终于忍不住问她为什么总是穿着这件衣服。馨安说:“这跟老陆的事没关系,恕不奉告。”

      冬天的林径没有飒飒的树叶响动,只有遒劲的白杨树干伸向天空中。馨安找了一个长凳坐下,遗憾的对我说:“你看,你来的季节不对吧,如果是夏天在这里乘凉会是件很美的事情。”

      我说:“对啊,但是我总是随遇而安,什么都好。”

      馨安开门见山,告诉我:“我六点钟会准时回家,现在是四点半,你抓紧时间,在这段时间里我会知无不言,但是过了这段时间所有的事情我都无可奉告。”这句话听上去就是典型的老陆式的风格,馨安也用的纯熟。

      于是,我收起了大段的客套直接问她:“你为什么要抛弃曼修而选择和德吉结婚?据我所知,你和曼修同居了很长时间。”

      馨安说:“那我先给你讲个故事好了,不过我不确定我能讲的像扎玛一样好。有时候,有丰富的想象力和联想力真是件好事。”

      扎玛一直是那样的心直口快,像极了她的蒙古族同胞。当她发现了馨安的秘密,便毫无保留的向曼修兜底。她告诉曼修:“舒雅乐,你不要再坚持了,馨安已经为自己选定了那个人。”

      这事要从老陆的某次不辞而别开始说起。

      当老陆习惯了毫无预兆的不辞而别,谁也摸不清她的动向。有天,馨安去了一趟乡下。鬼知道馨安那天是如何有兴致开车去那里兜风的,可能因为那天天气刚好,迎春花开的正娇艳;也可能因为馨安看到那爽朗的天气,想起了曼修曾经带她去踏青;或者馨安只是想独自去散散心。总之馨安沿着一条未知的小径向前进发的时候,满脑子还在琢磨老陆这次又去了哪里。直到村民们肆意设置的路障拦住了她。

      那路障并不复杂,平行摞着的两块大石头当做支点,上面放了一根钉满木刺的原木,当做起降杆。如果有经验的司机,只需要下车去询问村民过路费是多少,交清数目便可过关。可那天,毫无经验的馨安愣住了。她看了看圆木上的倒刺,又看了看一脸凝重的村民,选择了退避三舍。
      她第一时间想起的是切换导航线路。可是,导航显示,这是目前唯一能够通行的路。馨安一时僵在那里,她开始在手机的通讯录里寻找支援。

      当看到德吉这个名字的时候,馨安毫不犹豫的就选择了这个在大学时代就被曼修倚重的安答。这种时候是需要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男人来解救的。

      她拨通德吉的电话,客气的告诉他,她此刻身处险地,希望德吉能立刻带她脱险。德吉没有浪费这次稍纵即逝的机会,立刻用男子汉应有的气魄嘱咐馨安:“你靠边停下,锁好车门,关上车窗,等我去。”然后曼修的好安达德吉,就驾驶着他新换的坐骑——一辆崭新的奥迪A4风驰电掣的赶到馨安被困的地点。

      村民们大概只认识宝马、奔驰、奥迪这类的大牌,对馨安的沃尔沃并不是特别感兴趣,所以在馨安靠边停车的这段时间里,她并没有受到骚扰。当德吉赶到时,那些村民居然发出了阵阵嚎叫,显然他们很开心,以为大鱼入了网。若在平时,我们的银行经理德吉肯定会用钱摆平,但那天为了显示某种男子气概,德吉选择了把车直逼那个路障,那些倒刺离他的新车只有几厘米的距离。

      德吉熄火下车,问村民为什么要设置这些路障。村民中某些胆大的人告诉他,因为大路正在修整,所有的过路车都要借道村中,这样一来村中唯一的柏油路势必会被压坏。不得已出此下策,就为了大道修好后能攒一笔资金修好村中的路。

      德吉听罢,问村民:“交多少钱能过去?”

      那村民告诉他:“十块钱。”

      德吉心想,这个馨安真是被曼修宠坏了,都不敢和这帮村民交涉。但德吉极有范儿的在路边找了一块羊头大小的石头,蹲在了车的旁边,一边抛接石头玩耍显示自己的过人臂力,一边告诉村民:“今天小爷我就不走了,留在这里陪你们收过路费,直到收够修路的钱为止。”

      村民大概从未见过这种一毛不拔的奥迪车主,一下子愣住了,聚在一起讨论了半天,决定集体上前劝服德吉掏钱。德吉微笑的表示自己抠门的很,不会因为这点小钱就罢休,还嘱咐他们再加一根圆木,做的结实些,免得一些路虎霸道直接闯关。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后面的车队越来越长,不时还有后面不明就里的车主频频按喇叭催促。德吉越发得意那些村民就越发着急,时间就是金钱,不能因为这十块钱就耽误了后面一路的买卖,因此那个最先搭腔的村民就被推举出来要和德吉去街边谈谈。

      德吉拒绝了他,告诉他:“我这个人就喜欢助人为乐,既然要帮村里修路,我不能帮钱场但可以帮人场。”

      那个村民开始极恭敬的让德吉抽烟,一脸讨好的递上自以为高档的小苏。德吉凑着他那一块钱一支的打火机点了烟悠然的抽着,眼睛还不离那个路障,并且告诉他们自己是个蒙古人,很仗义。

      这样的场面显然不是那几个缺少见识的村民能够应付的,一个开豪车的蒙古人,他们做梦也得罪不起。因此有年老的村民开始小声央求德吉,让他高抬贵手,免费通过,并且保证以后他可以在他们村中肆意横行。

      德吉轻蔑的一笑,告诉他们:“我准备仗义到底的,你们这样不行的。”标准的蒙古语法,弄得那帮老老少少头大了不少。

      经过几轮艰难的谈判,村民承诺记下德吉和馨安的车牌号,永远不找这两辆车的麻烦,并且以后路过这个村子可以享受村支书的待遇,德吉脸上才泛出了笑容,让村民把馨安的车引到他车子的后边,大摇大摆的带着馨安离开了那个村子。

      直到在路上行驶了两公里,确定了没有麻烦,德吉才让馨安靠边,把她让到A4副驾驶的位置,一路拖着那辆可怜的沃尔沃向呼市驶去。馨安承认,有时候身边有一个真汉子真的很安心。也许从那天开始,馨安对德吉产生了一种依赖的情愫,而曼修还瞒在鼓里,丝毫未察觉。当她归来时,像往常一样组了一个酒局向大家讲述旅途见闻,末了分发纪念品,丝毫没在意馨安的神色一直是冷漠。

      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开始经不起一两个细节的推敲的时候,馨安对曼修开始变冷漠,反而对德吉的频频邀约表现出极大的兴趣。

      扎玛告诉曼修这件事时,曼修极为惊讶。她问扎玛:“你怎么会知道这件事呢?”

      扎玛说:“想不到吧,我那天出城去走访客户,正巧路过那里,我看见了全部过程。”说着,扎玛还掏出手机让曼修看了一段视频为证。

      曼修一时语塞,她没有想过这些细节,也想象不出一向乖巧的馨安居然在她不在时私自出城,并遭遇了一场艰险。曼修只认为这是她和馨安相处的无数小细节之一,并不在意它带来的蝴蝶效应。显然老陆自信满满,认为只要一如既往的细心照顾和物质充盈,馨安不会离她而去的。当然,还有一点一直藏在老陆心中,一直未被公开,那就是馨安和老陆相处了十几年,该发生的都已经发生过了,两个人如同一个人,不分彼此。

      讲罢,馨安看向我,问我是不是能稍微理解她当时的心情,人总是会长大,长大就会面临着很多选择,做出选择会顾及方方面面的因素,那时候,她比较在意家长的意思。我问她:“你妈妈在逼婚吗?”

      馨安点点头说:“也有这方面的因素,但大多数是来自曼修的妈妈。”

      我问:“她不是不太关心曼修吗?”

      她说:“坐在豪宅中的那个是不会过问曼修的,另一个倒是极关心她。”

      我听到“另一个”的时候不禁错愕,老薄的直觉是对的,看来另一扇门已经敞开了一丝缝隙让我们窥探其中的隐秘。

      我问馨安能不能讲清楚一些。馨安说:“你记不记得曼修经常会去一家蒙藏医药馆,她的另一个妈妈,也就是她的生母在那里当坐诊医生。”

      我回忆起那个瘦瘦高高的大夫,的确眉眼和曼修有几分相似。我第一次见她那天,是被曼修带去的,为了给我治好多日的口腔溃疡。那片溃疡很大,有成人的拇指半节大小,长在我的下唇正中,影响我正常生活已经超过三天,我向曼修求助,曼修爽快的答应了。我托着腮一边擦拭口水一边听曼修讲述病情。那个叫乌兰花的大夫慈祥的示意我坐在她身边的椅子上,用镊子夹了我的嘴唇仔细查看了溃疡面,告诉曼修:“恐怕你得把他绑起来”。

      我对蒙医略有耳闻,知道他们的治疗方式往往匪夷所思,这次要绑我起来莫非要用烙铁之类的吗?我一边想象烧红的铁烙在我的嘴唇上发生“滋滋”的响声一边含混不清的央求大夫,说:“我能坐稳,不过能不能告诉我怎么治,我会尽量配合。”

      乌兰花说:“我只是给你上药,不过这种药的性子很猛,一般人承受不住,难免会有过激的反应。”

      我继续央求,告诉她无论发生什么都会定住不动。乌兰花说:“那你就试试吧,如果不行我们还是要把你绑起来。”

      她给我的溃疡面上撒了一种砖红色的药粉,初时不觉有异样,一分钟过后,我感觉我的溃疡面刺痛,随即痛到耳鸣,神经跟着紧绷起来,再然后只觉得无数只蚂蚁在溃疡面上爬,之后这群蚂蚁便开始咬噬我的伤口。我双手抓紧了凳子边缘,大汗不止,曼修在旁鼓励我坚持住,乌兰花大夫则淡定的问曼修要不要喝一杯新煮的胎菊茶,曼修点头同意。

      她俩说说笑笑,留我独自面对那难熬的五分钟,五分钟过后创面渐渐失去了感觉,乌兰花小心的翻开我的嘴唇用镊子清理创口,白色的溃疡面已经变成了一堆没用的死肉,她又撒上一层淡黄色的药粉,告诉我回去好好睡一觉,第二天就会发现嘴唇已经完好如初。我捂着下唇费力道谢,曼修倒了一杯胎菊茶带走,嘱咐我:“觉得能进食的时候喝一点,效果会更好”。

      馨安说:“那就是她的妈妈,一个非常好的蒙医,我有次高烧不退,曼修撬开我的嘴唇给我灌了一撮羚羊角粉,当天晚上就痊愈了。”

      我说:“看来我们同样受到过乌兰花大夫的恩惠。”

      馨安说:“医者仁心,这样一个慈祥的大夫劝我离开曼修,反反复复耐心劝说了很多年,你觉得我能不动摇吗?况且她笃信佛教,从来不肯有一丝害人的心。”

      我问:“她知道你和曼修的(真实)关系吗?”

      馨安说:“必须的,我和曼修在一起的气场已经暴露出我俩的实际关系,然而在蒙古人看来这是一种极不纯洁的关系,会遭天谴,所以我必须离开。”

      我追问:“你知道10月13日是什么日子吗?”

      馨安摇摇头,说:“这我就不清楚了。”

      一向不会矫情的馨安干脆利索的给了我这个回答,我只有相信的份。

      我略略的讲了一下过去的一夜里我的捉摸不定和老薄的种种猜想,继而问馨安:“你觉得曼修还在这世上吗?如果还在,那么她还会回来吗?”

      馨安反问道:“你没觉得我从一开始就非常淡定,还劝你回家不要再管这件事?在我看来老陆只是出门去玩了,玩累了自然就会回来。她经常对我说,乖,玩累了就回家吧,我等你。这次只是换做我等她回家而已。”

      我问馨安:“那年我对你表白的时候,曼修是不是也对你说过类似的话?

      馨安说:“怪不得老陆说你内秀,很多事你可以无师自通,举一反三。那天晚上你对我表白,当时我就知道自己玩大了,于是拒绝你之后,我跟曼修通了电话。她只说,乖,你回家去等我吧,这件事我去善后。”

      我说:“那就是说,不是我不够优秀,也不是我表现不好,而是你压根就没有考虑过我,对吗?”馨安点点头说:“是的,我只是找你当挡箭牌,别人看我和你在一起,自然就会减少对我和曼修的好奇。听说你这么多年都单身,其实我心里很愧疚,是我当初没有理由的拒绝才导致你的不自信,今天既然你自己说出来,那我就要劝你放下了。如果你身边真的有合适的人,一定要自信,一定要表明你的心意,相信你能做到。我从心底希望你能幸福。”

      我谢过馨安,问她是不是相信这世界上还有真爱这种东西。

      馨安说:“我信,我所做的一切也都是为了这个词。”馨安看我若有所思,问我是不是有什么事想对她讲。我说不知道这一段讲出来还有什么意义,反正米萨已经嫁人许久了,孩子都快满周岁了。
      馨安微笑着让我说下去,她说:“憋在心里很难受,跟不相干的人讲讲就会轻松许多。”

      (三)

      老徐让我戴罪立功,布置给我的并不是什么轻松的活计,而是再一次让我处于骑虎难下的地步。起因很简单。老徐某天在大厅里巡视,无意间踢到了谷雨身旁的一只发票箱(当时的谷雨还没有被放回车管所,还在政务服务中心里代开发票。)里面鼓鼓囊囊似乎装了很多杂物。如果换做是别人的东西老徐可能就径直走开了,但敏感时期,老徐迟疑了一下还是决定停下来检查。不检查则已,检查过后,老徐自己的后背先阵阵发凉。那里面装了许多成本的定额发票,拿出来细翻,全部是成本连号的,刮奖处已经全部刮开,这样的一箱发票的票面数额就已经很惊人了。老徐悄悄对谷雨说:“带上你的箱子去我办公室一趟。”

      谷雨也没有隐瞒,直截了当的告诉老徐这已经不是秘密,大家都在偷偷的倒腾空白发票。因为那些有奖发票每本中都会有一两个奖,运气好的话,能中一千的大奖,这样一笔可观的收入和他们微薄的薪水形成鲜明的对比。

      试想一下,一群每月只拿一千二百块的人,干的是最重的活,如果运气好每个月刮出的奖足够弥补一下短缺的薪水,即便是运气不好,每个月也能有四五百的收入进账,所以上上下下,都在搞这件事。谷雨说的轻松,因为她知道,这件事即便暴露了也没什么大不了,上面追查下来,法不责众,顶多是让大家整改,写个检查这事就算过去了;如果追查的再严一些,大不了拍拍屁股走人,反正这种一千二百块的工作还是满大街都能找到的。

      老徐生气的问谷雨:“你知道发票的重要性吗?你已经在这里干了这么些年了,应该明白每年有多少人栽在这上面。”

      谷雨咄咄逼人的说:“我当然知道了,但是我们也没有办法。隔壁工商局一直在闹同工同酬,闹来闹去开除了几个人,剩下的就老实了。可是我们也是人啊,也同样生活在这个城市里,物价一样,工资却是天壤之别,我们也要吃饭,车贷房贷也要还,车也要加油也要保养也要买保险,同事有红白事还要随份子,您觉得就国税局那可怜巴巴的一千二百块钱能挡几件事呢?”

      老徐有些不敢相信耳朵似的,上下打量着谷雨,发现这个他一直器重的得力干将的确变了,开始算计付出和回报之间的差价了。他抑制住继续询问谷雨整件事情的冲动,改换套路,让她回去之后代他征求一下大家的意见,不管是工资方面还是工作方面,他都想要最真实的想法,方便的时候他会向领导反映情况。

      谷雨应承下这个差事,但她还是说:“我也不知道大家会不会提意见,毕竟上次工商局开除的都是一开始负责联络的那些人,枪打出头鸟,这点您也很清楚。”

      老徐说:“放心,这个我会说是我想征求大家的意见,只是委托给你而已,不过这箱发票我就留下了。”

      老徐有着自己的想法,他负责窗口工作这么多年,很多人认为他手握大权,经手业务一多,肯定会有擦边球的情况出现,他可以趁机捞一笔。可是他不曾想过下面的孩子们已经越过了他开始琢磨生财之道,这让他始料不及,也给他狠狠敲了一记警钟,如果他再不治理,下次出现在巡查组通报处理的名单中的人很可能会有他。至于上头领导的连带责任,他还没有仔细考虑,他需要先明哲保身,处理干净这边的事情再伺机调动寻求平安着陆。

      老徐一张一张的核对那些发票,发现这些发票只是理论上卖给了那些商户,实际上商户没有收到发票,都被各个窗口截留了,这些孩子们乐此不疲的刮奖,积极性比买刮刮乐还高,毕竟这是无本生意。老徐给我布置的工作之一便是查清他们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链条,这个链条牵涉了多少人,涉及了多少商户,他都要弄清楚,每项数据都务必准确,他要尽可能的保全自己。老徐果然精明,一边为了安抚谷雨把她放回了车购税,一边等着合适的时机把调查的事情交给我去做。

      我当然清楚这个链条的关键人物,米萨给我那张中奖发票时,我便嗅到了不一样的气息。如果我在车购税时没有替谷雨办理那些业务,或者没有那个笔记本带来的困扰,我完全可以像上次一样,如法炮制,替这群人开脱,而如今我自己已经是案上鱼肉,哪里还顾得上别人。还有,如果那群人值得我去维护,我会拼命保护她们,不惜牺牲自己,可是谷雨回归车购税后的种种表现让我意识到,朋友这种关系在大难来时也是说散就散的。

      我着手调查了将近一个月,每天下班便泡在老徐的办公室里查询比对系统数据,终于得出结论,整个政务中心无一漏网,大家都在私领发票,数额巨大到可以以百万计算,定额发票用量几乎增加了一倍。

      老徐看着我那长长的比对清单,用一种近乎绝望的口气问我:“小苏,我们的管理出了问题还是我们的人出了问题?”

      我说:“主任,现在不是讨论哪里出了问题的时候,亡羊补牢得赶紧开始。”

      老徐说:“补?怎么个补法,所有的人都在干这件事,难道把他们全部开除掉吗?”

      我说:“你也可以换换思路,比如让他们隔段时间就调动一次岗位,这样即便是刚刚串联好的链条也会暂时被打破。”

      老徐摘下眼镜,疲惫的捏着眼眶说:“你也说了,只是暂时的,等他们打破了各自的链条,整个中心的人都在同一个链条上的时候,我们的处境就更加艰险了。”

      其实老徐心里早已想好了怎么办,就是抓住那个始作俑者,杀一儆百,然后再加强后续管理,这样才能防微杜渐,但他不肯说,我也不肯做这个恶人,我始终认为“万言万当,不如一默”。

      然而这件事还没有明确的处理意见,另一件更险恶的事情又爆发了。

      老徐第二次收到了举报信,这次他递给我信封时的手一直在抖。我接过信封仔细读完,确定又是内部人在捣鬼。这次说的是代开发票的问题,有很多人胆敢越过老徐私自开出数额巨大的发票悄悄向外兜售。这些发票不同于世面上那种皮包公司开具的伪发票,每一张都加盖了政务中心的业务专用章,想抵赖都没有借口。那人甚至还举例说,柴油发票这种难开的品目放在有些人手里也不是难事,一张五十万的柴油票在市面上可以卖到三万块钱,只要有货就立刻会有买家买进,有多少收多少。

      我粗算了一下,一张五十万的发票可以抵扣8万5千元的税款,每张仅仅卖出三万的价格,看来我的同事们还是很仁慈的,殊不知这种发票经过票贩子一倒转手可以卖出五万到七万的高价,下游企业只需要找到发票,就可以节省很大一笔税款,面对这么大的诱惑,很少有企业能把持住,何况他们都明白这是内部人在倒票,事情败露了大不了一推干净。

      老徐被接二连三的打击弄得情绪很不稳定,经常起无明业火,跟我抱怨说领导把他派到这个岗位上简直是放在火上烤,是放在悬崖边上晾着,没准哪一天就弄得粉身碎骨。我劝他没有必要为了还没发生的事情担心,事情明摆着,这两封举报信都是内部人的手笔,外人即便是清楚发票的来路也绝不可能详细的知道每一个细节。所以稳住神,查出源头才是当前的重中之重。

      老徐赞许的说:“我当初就没看错你,车购税那件事我对你既往不咎。现在也请你全力以赴帮我查清发票的问题,我会回报你的。”

      米萨在那段时间又恢复和我的联系,常常约我出去,内容无非是湖边散步、吃饭看电影之类。这些熟悉的套路已经勾不起我的兴趣,但我还是保留着一丝残念,幻想着是不是可以修复和米萨的裂痕,但是再发展成结婚对象这件事,我已经不奢望了,我知道我配不上米萨。

      米萨有意无意中向我透露谷雨已经在开发区的一个小区里买了一套小平房的房子,首付靠家里支援,房贷由她自己负责。

      我说:“那很好啊,至少不用住在菜市场那种成年不见阳光的小楼里了。”

      米萨说:“她买的期房,还得两年才能交工。说来谷雨也真是可怜,家里有个弟弟,弟弟房子车子都不愁,谷雨买这个八十平的小房子还是死缠硬磨她爸爸多半年才同意拿首付,她爸还说日后要还给他,有这样的家长也是够闹心的。不像你,现成的房子做你的婚房。”

      我无言的笑笑,又问及小丁的情况。米萨说:“挺好的,小丁最近可能有男朋友了,不过我不确定,你也知道我这个人不喜欢打听别人的隐私,只是看这丫头变得越来越漂亮,花钱也越来越大方,行头越来越名贵,所以自己得出的这个结论。”

      我说:“那就好,姊妹们都过的好我也跟着开心。”

      就这样又过了几个星期,米萨问我:“老徐是不是要有动作啦?”

      我一脸无辜的说:“有什么动作?他要调走了吗?”

      米萨说:“你就不要再跟我装糊涂了,你以为大家的眼睛都是白长着吗?这段时间你忙里忙外的,又刻意拉开与大家的距离,大家都能猜出来徐主任重用了你,要你调查一些事吧。”

      我心里默默的赞许了米萨的聪明,什么事情她通过蛛丝马迹都能还原,但是老徐说的对,我和米萨分属于不同的阵营,即便关系再好我也不能透露一二。于是我对米萨说:“没有什么大事,就是账目核对不起来了会影响年终对账,所以徐主任才让我提前核对一下,省的年底的时候急死人。”

      米萨用她那深不见底的眼睛盯住我,说:“苏群,你变了你知道吗?”

      我毫不客气的回答说:“米萨,你要知道,人都是会变的。只不过有的人变得多有的人变得少而已。”

      米萨惋惜的说:“我以为苏群还是会像以前一样仗义,看来是我自作多情了。”

      我说:“米萨,有些事情看透不说破是对别人的尊重。这几年发生了那么多事,我如果不做出改变,那就证明我是个傻子,我不可能一头撞死在南墙上的,这世上所有的人都不会为了一个不明确的目的去努力。难道不是吗?”

      我说这句话的时候,似乎忽略了一个叫做陆曼修的人。当晚回家我在床上辗转反侧时,想起来和曼修这么多年来的种种故事,她似乎始终没变,一直都有一颗纯真的心。所以在得到她的日记后,我一边阅读一边替她感觉扎心。

      (四)

      2013年9月20日 星期五 晴

      一阵鞭炮声把我从宿醉中叫醒,呼市这风气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改一改,逢双的日子就到处劈啪作响,我恨这种声音,今天格外的恨!谢馨安和德吉很会选日子,阴历八月十六,阳历9月20,两个人真是甜蜜啊,920,就爱你。

      我真是一个笑话一样的存在。如果不是扎玛告诉我那件事,我依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直觉是那么准确。的确,在那之前的很长时间我都是一直在猜测,但是自欺欺人的不敢下结论。现在算什么,我精心育肥的猪被别人扛走了,我还得为此献上我的祝福,去他妈的祝福,我祝福你们百年不得好合!

      我坐在谢馨安参与装修的房子里,房间的摆设从未变动过,似乎我只要出现在客厅里她就会为我端上一碗热粥搭配一个单面煎蛋,而现实是我只能孤零零的躺在这该死的双人床上,想象那场婚礼的隆重,南斯这个没心没肺的家伙今天居然被借去当伴娘,肯定会有大红包吧。

      那对新人闪闪发光接受着来自各方的承认和祝福,会有花童替馨安捧婚纱的裙摆,为他们献上戒指,他俩会在众人的欢呼声中交换戒指对对方说“我愿意”。而我已经气到地动山摇,火山爆发,但在别人看来,特别是那些完全不相干的人看来,无非就是一朵失控的小火苗随风摇曳而已,所以永远不要奢望这世上有感同身受。

      罢了罢了,多想无益,还是今天晚上约几个朋友去大醉一场吧,昨天那场趴的主题是什么来着?遗忘,那今天的主题干脆叫绝情吧。

      2014年2月14日 星期五 晴

      谢馨安依然这么会选日子,折腾了这么长时间终于怀孕了,在情人节这天为德吉献上大礼。我听南斯讲的时候,尽量保持平静,可是现在独自一人为什么不可以说些心里话呢?谢馨安,你终于圆满了,我以前经常给你唱《我不愿你一个人》,现在你何止不是一个人,你们是三人行了。不过,馨安,既然你选择了这样,那我也尊重你的选择。还是谢谢你这么多年让我心安。

      今天周五,跟苏群简单的聊了几句,他说待会要陪着一群同事去逛街,当然主要是陪那个米萨,嗯,这样的一个好日子,幸福的人总是要出去走走,而我,只想在家里喝醉,醉酒的人眼中看什么都温柔。

      这些都是我阅读过的篇章,曼修毫不避讳自己的愤怒,当时的曼修只感觉自己被馨安耍了,因为在此之前,曼修的日记中都是和馨安在一起的美好。没承想原来背后隐藏着德吉这只黄雀。

      曼修一直称德吉为安答,谁都说不清楚他俩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种关系的,只知道德吉一直对云总感恩戴德,见到曼修会客气的先问云总好。关于德吉的记忆,我印象最深的要从选修课开始。

      大学里有意思的老师似乎只有那几个蒙古大汉,有一个是布赫,我选修了他的蒙古史,当然,这是曼修极力推荐的结果,为了保证聚会的时间,选修课我们也统一。我直到毕业也没有见过摘了墨镜的他,因此常怀疑他是不是有眼疾。

      布赫老师是个目测有200斤的壮汉,上课时的另一件道具是一把窄背木椅,这个200多斤的胖子是坐在椅背上完成授课的。是的,一个带着墨镜的大汉,脚踏椅面,全身的重量全压在椅背上,看起来就很滑稽,他似乎从来不考虑掉下来的后果。

      我和德吉坐在一起小声讨论他的蛋会不会被挤爆,但经过仔细研究发现,他是拿菊花作为支点的,我俩说他肯定没有痔疮,否则会疼死。“那多少也会影响他的X功能”,我得出这样的结论,因为我觉得那多少会影响他的血液循环。蒙古史课常被我们当成布赫老师X功能讨论研究会,无论我们如何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他总是视而不见,300个座位的大阶梯教室,他也从不带扩音器,如同修炼了千里传音那样的绝技。

      有次我们打闹的太出格,布赫老师停下授课开始提问,如果回答不出,那么全班要加写一篇论文才能过关。

      “成吉思汗和札木合一共结拜了几次?”布赫老师很仁义,这种问题随意问一个蒙生就可以回答,但大家被他的气势压的抬不起头,见没人回答,布赫拿过花名册要点名回答。如果十年前智能手机和4G网络就发明了出来,那肯定难不倒大家,但彼时布赫老师很好的释放了一个群体沉默的大招。

      布赫很照顾大家,点了德吉来回答。德吉很有信心的坐着说:“三次。”这又让我惊讶不已,原来回答问题不用站起来,蒙古人还真是随和。

      布赫说,很好,那你身边有没有这样的安答?

      德吉看了一眼曼修,说有的。

      布赫又问,那你认为最终是什么害死了札木合?

      德吉说,因为札木合的性格是扶助弱小但嫉妒强者,所以当成吉思汗势力壮大起来之后,札木合便开始容不下他了,还发动了“十三翼之战”差点致成吉思汗于死地。成吉思汗曾经想留他的性命并和他一起统治帝国,但札木合是真正的草原英雄,他认为既然输了就要输得起,所以他选择了不流血的死法。

      布赫赞许了德吉,说:“很好,一个人只有了解的本民族的历史才能在和别人的交往中遵循自己的原则。当然,我也希望大家以史为鉴,再遇到这种事情的时候,知道怎样处理才最正确,这也是我教给大家蒙古史的初衷。”

      因为德吉的完美回答,全班人获得了大赦。

      德吉还是学院篮球队的主力,三对三比赛他邀请我报名,德吉糟糕的汉语发音一度让我很难领会他的意图。记得那次对职业学院的比赛,对方全是蒙生,个个彪悍,在场上左突右抢如入无人之境,让我们三个很难招架,德吉情急之下对我喊:“苏群,你负责守,我负责攻,一定要保护篮板。”由于蒙古口音尾音都很沉,德吉的“守”发出的是四声,赛场外顿时爆发出一阵哄笑,我反应片刻才知道大家把我俩当成了基佬,谁是0谁是1都能分辨出,真是羞煞人也。

      德吉一直帮曼修悉心打理学生会的一切,逢重要场合曼修带他去挡酒,他从不推辞,一直保护曼修到散场。这些年,在我看来德吉一直勤勤恳恳,踏实做事小心做人,是个淳朴又上进的好后生,但知人知面不知心,这个人出乎意料的抢走了馨安,不声不响成就了人生的一件大事。

      我想,如果换做别人和馨安结婚,曼修只会难过一阵,但是恰恰这个人的德吉,让曼修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曼修在日记中写道,所谓成长,也许就是那个从不设防的人对你开了最狠的一枪吧。
      关于这些隐秘我不会向馨安提起,这是曼修单独展示给我的内容,一个人把自己内心的所有真实都托付给了我,即便对面那个人和她毫无秘密可言,我依然难以启齿。但我替曼修不甘心,十几年的感情,馨安真的能说放下就放下了吗?

      于是我问馨安:“你和德吉婚后是不是还是有过一段和谐的时光的?”

      馨安摇头:“并没有。”

      这让我有些讶异,根据南斯给我的情报,德吉和馨安一直是夫唱妇随的出席各种场合,馨安的落落大方为德吉挣足了面子,可现在当事人却选择了否定。那既然不和谐为什么又会怀孕生子呢?我开始怀疑一向坦诚的馨安也学会了撒谎。

      我继续发问:“为什么不和谐呢?如果不和谐那布丁是怎么来的?”

      馨安坏笑了一下,说:“布丁就是那样来的啊,该怎么来就怎么来吧,我已经计划了那么长时间,就是准备布丁的诞生啊。不过我真的得感谢老陆给布丁取了名字。”

      馨安不像在说谎,她又何必说谎,今天这场对话的内容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即便是日后被我转述给别人,这种敏感的话题也不会被提及。

      馨安继续说:“老陆给布丁取名真是随意,就像给柠檬糖取名那样,当时我俩正好在吃彩虹糖,我又把柠檬糖挑了出来,老陆就跟我说,我们团队叫柠檬糖好了,我说,好。”

      2014年5月17日 星期六 雨

      街边的迎春花已经开了大半,叶子也长了出来,嫩黄和嫩绿互相夹杂着真是漂亮,赏心悦目,我想农大校园里的梨花桃花也差不多该开了,落英缤纷,肯定很适合去走走的。

      但是今天我还是在时光简影约了她,我没有那么狭隘,即便是她已经是别人的了,又怀了别人的孩子,但是只要我还爱着她,我就会祝福她,无论我心里是如何的酸溜溜。馨安还是点了一个草莓布丁,坐在我对面慢慢的一勺一勺的舀着吃,顺便问我妈妈的情况,我说乌兰花额吉最近很好,只不过很惦念你,你有空去看看她吧,她知道你怀孕了很是高兴,亲手编了几个小金刚结让你拿回家去给孩子辟邪。馨安说,好的。

      我看着她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近我俩聊天的话题都尽量避开某位先生,可这个小妞带着某位小先生来赴约,让我十分不爽。她问我最近可安好,我惨白这着一张脸,怎么都不像是好的样子,可这个妞就是这样,从来不肯当面道破,只是让我注意身体,不要再喝到半夜回家了。我只推说是公司应酬,没办法不去,毕竟我们跟客户的关系就是靠这些来维持的。

      馨安问我听说过私募吗?我说,无论私募还是慕斯我都不感兴趣,私募都是骗人的。馨安点了点头,没再言声,又抚摸了一下小肚子让我给孩子取名,我没好气的白了她一眼,看着我点的布丁说,就叫布丁吧,反正蒙古人没有姓,可以随便取名。

      馨安打趣我说,你家里人可是不姓云就姓布,取这么个名,怕是人家会以为是你的孩子,哈哈。

      我无奈又心酸的送她回家了。路上我告诉她,到孩子出生就不见面了,云总安排我去忙些别的业务,她也是点点头,看不出表情的任何变化。

      这就是谢馨安啊,心里能装下许多事情,表面上总是风轻云淡不露声色,也很让人佩服。

      2014年7月28日 星期一 大雨

      老爹取消了周一例会,让贺云松把我叫到了秘密单间,看得出来是刚刚哭过,老爹告诉我“确诊了”,我的心一下子也被拽的生疼,流着泪问他“还有多长时间?”老爹说,医生乐观估计还有三个月。我跟他说,既然这样,想去什么地方就一起去吧。老爹说,你终于长大了,我找你来就是让你替我在公司盯着,我最近不会露面了,我想带她回去一趟,要尽快了。老爹临走嘱咐我,注意公司账面上的资金变化,不知何意。

      馨安看了一下表,发现已经到了五点半。她问我:“还有什么想问还没有问的吗?”

      我想了想,觉得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弄清,可是一时也想不起来到底该在哪里突破。于是我尝试着变换思路,我告诉馨安:“昨天晚上我们去了一趟土左。”

      馨安显然一下子产生了兴趣,她问道:“你们去那里有什么收获吗?”

      我大致讲了一下从咖啡馆出来的种种遭遇,进而告诉她:“曼修在百佳利酒店的四个房间里都留了东西,给我的是几个本子和一个iPad。其他几个房间还没有打开。贺云松让我最好带你过去,估计还有东西是给你的。”

      馨安问道:“我能不能先问一下留给你的是不是几本日记?13年、14年的,但是没有她失踪前一段时间的那本。”

      我一下子愣住了,真是当局者迷。馨安这么一提醒让我想起那些日记真的没有曼修失踪前的状况。事情变得更加复杂起来,馨安也像是早知道事情的发展方向似的,一步一步的在引导我进入一个谜题的正中心。或许解开整件事的关键,就在那里。

      于是我央求馨安和我一起回百佳利,去打开属于她的房间,看看曼修留了什么给她。

      馨安说:“我可以跟你去。不过,既然你已经看完了13年和14年的曼修,那么你一定知道曼修和德吉之间的尴尬情况了。有些事情,你必须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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