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败魔王的忏悔信》折木津

12、番外（亚瑟）月与日

　　那之后，亚尔维斯似乎与我们彻底失去联系了。爱丽丝央求我的父母打听到了亚尔维斯所属军队，她写了很多信过去，却从未收到过回信。

　　而她的信里写的都是有关我的事情。

　　我心知肚明，爱丽丝喜欢我，就像我喜欢亚尔维斯一样。

　　我知道我们三人之间肯定被爱捣蛋的神明插了一脚。

　　爱丽丝对我的爱意愈发疯狂热烈，一如当初我对亚尔维斯的所作所为一样。

　　爱丽丝会为了给我做好吃的去勤学厨艺，每次回来手上脸上都是伤痕累累；爱丽丝还会为了我去做她根本不感兴趣的事，比如骑马射箭；爱丽丝更会为了我做她力所能及的事，比如……

　　那件事纯属一场意外。

　　那日我还没出马场，就听见两个人在讨论护卫军的事情。

　　我连忙凑过去听。听见他们说有一个恶魔杀了护卫军首领。

　　我问他们“恶魔”的名字，他们说：“亚尔维斯·克里斯。”

　　我不信，他们却看着我笑了，他们继续说：“那个亚尔维斯就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还好其他士兵是聪明人，懂得权衡利弊，懂得背叛者的下场只有死。”

　　他们还说亚尔维斯该死，他们还说亚尔维斯的尸体被丢在了乱葬岗，他们还说亚尔维斯只有被野狗吃掉的份，他们还说……

　　他们没能再说下去，因为我用石头狠狠地砸向了他们的脑袋，看着他们直挺挺地趴在地上不省人事，我开始筹划着如何处理这件事情。

　　这时候爱丽丝刚好来找我，她没有看我，只是看着满头是血的二人，轻轻地咽了咽口水。

　　我很庆幸来的是爱丽丝，于是我和她各自将一人拖到了树林里，我从马场杂物间找来了铁锹，正当我准备挖坑埋人的时候，爱丽丝伸手阻止了我。

　　她说：“这样迟早会被人发现，我有一个更好的办法。”

　　我面露疑惑地看着她，直到她将其中一人衣服扒开，将里面的东西捧在手里，我才知道她所谓的好办法是什么。

　　我站着一旁，静静地看着她将二人处理干净，等到她满意地打了个饱嗝后，我才发现天已经黑了。我还是挖了个坑将残骸埋了进去，然后又将身上的外套披在了爱丽丝身上，以便挡住她身上的血迹。

　　回家后，爱丽丝才将自己的真实身份告诉我。她害怕我会嫌弃她，甚至想着离开我们家独自一人去找他的哥哥。

　　可怜的爱丽丝，她大概还不知道他的哥哥已经死了吧。

　　于是我安慰她：“没事的，爱丽丝，无论你变成什么样，我都爱你。”

　　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变成了一个谎话连篇的男人。

　　我的心里分明没有爱丽丝的位置，可我还是会说我爱她。

　　但是爱丽丝帮我处理了这么一件棘手的事情，我理所当然地要给她一点奖励不是吗？

　　我与她相拥入睡。

　　第二天一早，我便独自一人动身前往了乱葬岗。

　　得知亚尔维斯的死讯时我十分难过，但我很快就振作起来了。

　　我需要找到亚尔维斯，就算他已经死了，就算他被所有人唾弃了，他依然还是我的亚尔维斯。

　　亚尔维斯活着的时候我不能得到他，那么在他死后他只能是属于我的。

　　我找遍了乱葬岗，翻遍了无数恶臭的尸体，却没能见到那张熟悉的面孔。

　　我失落地回到家后，将自己一人关在了房里。我像儿时一样窝在被子里嚎啕大哭。

　　我很后悔。当初我分明知道他所处的军队，可我却不敢去看他一眼。

　　亚尔维斯说得没错，我不够疯狂，我是个胆小鬼。

　　直到他死后我才敢壮着胆子肚子一人前往乱葬岗，可是爱捣蛋的神明似乎如影随形——我注定会后悔一辈子。

　　为了保证我死后与亚尔维斯相见时不会被他笑话我是胆小鬼，我勤学苦练，不出一年，成了国王钦点的护国勇者。

　　当我被国王亲自授予勇者勋章时，我的追捧者越来越多了。他们有的是从小就追捧我的少女，有的是被我一身炫目的勇者铠甲吸引的少年。

　　那一刻举国欢呼，都说我是国家的守护者，我是这个国王最勇敢的勇者。

　　爱丽丝也混在人群里，不停地呼喊着我的名字。

　　可我的心里却是一阵又一阵的失落，我多么希望亚尔维斯也能在人群中注视着我。

　　我想让他知道，那颗追逐着月亮的星星，此刻正在大放异彩。

　　在我成为勇者后的第一年，魔王的部署来侵扰我们的大陆了。

　　国王派出身为勇者的我，与其他国家的勇者联合亲自坐镇，斩杀了无数魔将与魔物。

　　但是冥界来势汹汹，不少勇者皆成了魔物们的盘中餐，而我侥幸逃过一劫。

　　不。那不应该说是侥幸，幸运之神从未眷顾倒霉的我，我能逃脱，全都因为亲自率军的魔王饶了我一命。

　　那个爱捣蛋的神明肯定发誓要跟着我一生一世了。

　　我万万没想到，那个率军攻打人类国家的魔王，竟然就是亚尔维斯。

　　他是魔众簇拥的中心，他的一言一行都牵动着无数人类的命运。

　　他的面容依旧那么俊美，只是看了他一眼，他的面容便与我回忆中的亚尔维斯瞬间交叠。

　　我看见他身边还站着一个男人，那个男人一身漆黑，同样俊美不凡，他面容平和地看着我，乖顺地任意亚尔维斯差遣。

　　“放了他吧。”我听见亚尔维斯轻声地说，他面无表情的看着我，眼里闪烁着莫名的光芒。

　　可那光芒却不是因我而出现的，亚尔维斯的目光随即转到了身旁男人的身上，缱绻柔情，一览无余。

　　“遵命，我亲爱的陛下。”那个男人的举止动态十分优雅，看起来就是一个十分成熟稳重的人。

　　我察觉到了我与他的差距。

　　我像只战败的野狗灰溜溜地逃了。

　　我只觉得自己幼稚又可笑。

　　什么疯狂，什么爱意，顷刻间已被我心中的憎恨与嫉妒消磨得一干二净。

　　那个本该发光发亮的月亮，那个我一直追寻的亚尔维斯，他早就被那个浑身漆黑的男人污染了。

　　亚尔维斯不再是高高在上的月亮，他跌入尘埃，沦落成了一只昏暗的萤火。

　　弱小的光芒是无法吸引我的。

　　既然亚尔维斯成了魔王，而我又是勇者，那么我们便只能依照宿命安排，互相残杀。

　　我确信自己能下定决心，可是当我再次看到亚尔维斯的时候——那些应该早就深埋殆尽的爱意与疯狂却在一次席卷了我的脑海。

　　只要看到亚尔维斯，我仿佛就丢盔卸甲了，我不再是这个国家的勇者，我只不过是一个平凡的男人，为了追寻那一片月光，至死方休。

　　我把亚尔维斯接回了洛克庄园，他似乎已经忘了上次放我一马的事情，我也不想再提起，不想回忆他看那个男人的神情目光。

　　为了能够留住他，我说我会娶爱丽丝，并求他将爱丽丝嫁给我。

　　我恳求他为了爱丽丝留下来。我已经说得很明白了，这次留下来不是为了我，是为了他最喜欢的爱丽丝。

　　他犹豫着答应了。可我还没来得及高兴时，他却又离开了。

　　就像那天凌晨一样，消失得一干二净，留给我的只有一间空荡荡的房间。

　　我的心仿佛被狠狠地剜了一个大洞。

　　我的满腔爱意再一次被亚尔维斯狠狠地糟蹋了。

　　我躺在他睡过的床上，贪婪地呼吸着他残留的气味，感受着他残留的余温，想象着他此时此刻就在我的怀里熟睡。

　　然而梦醒之后，一切又回归了现实。

　　在亚尔维斯离开后，我顺利地与爱丽丝结婚了，虽然少了亚尔维斯的祝福，但是爱丽丝看起来依然十分开心幸福。

　　我记得洛克家族有一本古籍，上面记载着一种能制作出斩杀一切邪恶事物的最强刀剑的方法。

　　而我的妻子爱丽丝便是制作刀剑最好的材料。

　　将魔物与人类的产物由天堂拖至地狱，然后在她最悲伤难过的时候将她杀死，再用她的血肉骨头熔铸锻造——有了这对刀剑，我一定能打败亚尔维斯！

　　然而就在我杀死爱丽丝的时候出现了一个小插曲。

　　爱丽丝在知道我的目的后，并没有悲伤难过，而是笑着唱出了一段悠扬的歌曲。

　　她说自己并不难过，反而很开心，她还拜托我一定要拯救亚尔维斯。

　　她说希望我将她的死保密，她不想亚尔维斯难过。

　　啊。这可真是感人至深的兄妹情啊，我答应了她的请求，然后在对亚尔维斯宣战的那一刻，告诉了他爱丽丝的死亡经过。

　　亚尔维斯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上总算染上了悲伤的神色。

　　我刚拔出刀剑，他就举手投降了。

　　我很意外这次的发展如此顺利，在斩杀了其他魔物后，我奉国王之命，将亚尔维斯囚禁在地牢。

　　其实在押他回地牢的途中，我曾商量过饶他一命，前提是他能跟着我回洛克庄园。

　　他的目光尽显鄙夷嘲讽：“亚瑟，我本以为这些年你有点长进，想不到你还是一个胆小鬼。”

　　商量不成让我十分恼怒，我将他关在了地牢，命令侍卫不准给他食物，并且让他在地牢里写下忏悔信。

　　这是我时隔多年头一次能与亚尔维斯距离这么近，我三番五次借口去地牢看他，我话带讥讽故意刺他，他面无表情根本不愿搭理我。

　　亚尔维斯很了解我，甚至比我更了解他。

　　他的忏悔信写得冠冕堂皇，其实到处是对我的指责埋怨。

　　这无疑让我更加恼火了，我去地牢与他对峙，命令他重写一封信，并且信中不准提到爱丽丝。

　　他从来不会听我的话，我很清楚这点。不然他也不会三番五次地弃我而去了。

　　我不甘心的是，事到如今，我已经是骁勇善战的勇者，他却依然瞧不起我，依然觉得我是个胆小鬼。

　　我突然想起他那日在花园对我说的话。

　　他说：“等到哪一天你敢这样对我，我或许可以考虑接受你的疯狂。但我确定你根本做不到，因为——”

　　我早就不是胆小鬼了！

　　为了证明他是错误的，我吻了他。

　　他的一生仿佛就致力于说伤我的话，他说我恶心到他了。

　　可是没关系，如果他还记得那天的话，他应该就知道我已经不是那个胆小的小孩了，如今的我是这个国家的勇者。

　　没有人比我更勇敢无畏。

　　但是我要做的并不只是亲吻亚尔维斯，我要做的更是解放亚尔维斯。

　　我承认我的确憎恨亚尔维斯。我恨他对谁都满含爱意，我很他唯独不将我放在眼里，我恨他明明知道我的感情还一味地逃避。

　　可这并不妨碍我爱他。

　　哪怕他对我再狠心，哪怕他说的话总是伤我，哪怕他的眼里只有那个刻耳柏洛斯。

　　我依然爱着他。

　　这并不是因为从小被他拒绝，因为得不到他所以我想弥补遗憾。而是因为那颗星星是真的被灿烂的月光吸引了。

　　就算他跌入尘埃，就算他不再发光发亮，他依然还是那个令我一眼沉沦的亚尔维斯。

　　我想在许多年后，当魔王与勇者的故事都销声匿迹化为泡沫，一定会有很多小孩从爷爷奶奶那里听到一个故事。

　　【骁勇善战的勇者打败了罪恶多端的魔王，并将他囚禁在地牢里，命令他写下忏悔信。】

　　不。这并不是真实的故事。

　　真实的故事应该是什么样的呢？

　　【勇者与魔王的属下刻耳柏洛斯合谋，救下了即将被处以火刑的魔王。】

　　当刻耳柏洛斯降临在亚尔维斯面前时，我发现亚尔维斯无神的双眼顿时有了光亮。

　　那时候我才明白，亚尔维斯之所以能发光发亮，其实是因为他的身后一直有太阳陪伴。

　　刻耳柏洛斯无疑就是他的太阳。

　　而我作为一颗渺茫的星星，在他们面前，根本没有容身之处。

　　可我还是希望亚尔维斯能够看我一眼，我呼唤着他的名字，甚至奢望他能为了我留下来。

　　他比以往更加决绝，他没有留下一句话，他与刻耳柏洛斯一同飞往了天际。

　　而我，而我这个勇者会如何呢？

　　【罪大恶极的勇者被处以了“真正的火刑”。】

　　无所谓了。

　　我相信亚尔维斯已经知道我不再是一个胆小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