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识芳斋》百里赵贞

1、第 1 章

　　早春三月，正是乍暖还寒时候。

　　坊间一隅，挤着一间不着眼的小铺。

　　每日店家只出来将悬在门口处的一块刻有碧色双雀纹样的木牌翻转过来，复又紧闭门户。
　　知情的明白这牌子正是说店家还喘着气，正迎客，不知情的还以为这店家日日不开张嫌钱烫手。
　　这是间书斋。

　　这处不比别家，开蒙之卷、经史子集、珍品孤本它统统没有，这儿多是些店家自己撰的旖旎话本，什么白仙多情，什么名伶绝色。旧瓶新酒，情节曲折百转，令说书之人自叹不如。
　　若肯添金，店家便不吝丹青，随赠话本小像几幅，小像明丽活泼，尤其那情事画得端地张狂大胆，令人遐思，甚至称得上一个闻所未闻。

　　来客想得是哪一幕，店家便奉上哪一幕，绝不雷同，虽然内容登不得大雅之堂，但技法精巧，笔力过人。

　　食色性也，书斋进项不斐。

　　也有不少寒门学子寄售自己诗集时策的，这是冲着店家背后的勋贵们，万一哪天贵人随手一翻，自己就被青眼有加了呢。

　　这是一间靠着避火春宫撑起来的书斋。

　　名曰“识芳”。

　　有知情行脚客过，啐一口：“呸，不知廉耻。\"老脸上还得红上一红。

　　苦心几年，同城中的老客已然相熟，平日里只差仆役来取书，小店家单白苼索性关了店门，以木牌为凭，绝了门外的非议，只图个清净。

　　今日初七，单白苼翻了木牌，备下了这半月的分份，约莫着时辰烹了茶，堪堪等着一位贵客登门。

　　贵客自称姓赵，每逢月初七，廿七来替自家主人取书取画，最初连门槛都不跨，只递上一张记着自家主人意思的书笺，接了东西转身就走，话都难得说两句。哪像现在，熟稔了还能坐上个把时辰。

　　正想着，人已至门外。

　　这日天公不美，春日返寒落了雪，赵郎君打马而来，店家一开门，见来人立于门外，身形俊
　　秀，淡青氅衣微湿，乌发更显墨色，长睫还擎着雪水几滴。

　　虽说是个使役奴仆，习惯常年低眉颔首侍奉主人左右，他却不弯腰含肩，只让人觉着谦和而非卑下。几年前见了，单白苼就觉着这人生得真好，如今风姿更是胜那时。若没有奴籍在身，城中的玉面郎君他当得一席。

　　白苼一边心里感叹着，一边帮他拂了雪，习惯地接过马鞭，将人往店中引，此时茶香刚盈。

　　“贤兄不若乘小轿，若是着了寒气该如何是好。”

　　“轮值之人病休，过了午时我须回去上值，策马快些。”

　　“贤兄是不舍得耽搁了与愚弟赏鉴新书的美景良辰”说着，店家嗤笑一声，移步跪坐于贵客对面，将茶盏斟满。

　　贤兄凤目一立：“胡闹”

　　他几分赧然，只心说：为书七分为人三分,不能再多了!

　　他当差这些年，不说目光毒辣，可又不瞎，就算店家身着男装，这么久了早就看出这实打实是位女郎。

　　饶是身量高了点，快能与自己比肩；

　　饶是膂力过人，亲眼见过她将前来欺市的宵小打得是屁滚尿流；

　　总之，小店家以后早晚要嫁作人妇，和他这样残身之人称兄道弟还说些不清不楚的东西实在不像话。

　　是了，来人是位宦人。

　　他在当今太子殿下身边当差。入宫不久时，赶上傩仪之礼选侲子，许是长得一副好相貌，被常侍郎赞誉，后来分到了太子殿下处。

　　由着一些事由，殿下未立太子妃便开了府，他就随着出了宫，同侪道他交了机缘。当今太子一枝独秀，陛下不想宠着也得宠，硬要把顽石浸出点绿，不是玉石也得贵三分的那种宠法。

　　他身为宦人这件事他也从未想着瞒小店家，面白无须，喉结也无，每月休沐有定时，细看细想便能看出端倪。

　　二人间这点不算秘辛的秘辛心照不宣。不管他认不认下，小店家倒是一口一个“贤兄”叫得越发顺口。

　　然后不知何年何日悄然变了变了味，好像现下：

　　“愚弟一见今日之贤兄，忽又有感，可作一传，贤兄可愿听上一听？”

　　他突然预感不详。

　　“不听”

　　小店家才不管他，抿了口茶，一边找书一边自顾自开口：“……昔闻极东之地有一大泽，迷蒙之处有一仙山，山中之物日日受仙气所染，不时有化形者。是夜皓月悬空，晚露正浓，有修竹一株沐光华结灵而化人形，束玉冠，着青衣，有神形却无神思。

　　山中神女怜其仙缘，先赠玉简仙志助其开智，又与之神交渡其善念七情。寒暑几回，这灵竹也知晓了孺慕之情，朝夕相对，竟又化作思慕之情……。”

　　被调戏的玉带青衣客低头，看着手中一小店家赶着拍刚好递上的书卷，觉得有群野蜂撞到了自己脑花里，生疼。

　　“胡闹什么！”

　　这小店家递上的供他消遣的书册都是佳品，可见她难得是个读过书的，甚至可以说是个见识斐浅的女子，她怎就这样面色不红不臊。

　　神交个屁。

　　再者说，他这样子都算不上一个囫囵个的男子，调戏他？什么毛病！
　　小店家眉梢笑意渐浓，眼眸灿若星斗，神情一派坦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