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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84 【Amy】等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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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一六年七月,一个久违的电话打到我的手机。不知怎么,一听到他的声音,我就回到了两年前那个夏天与他的见面。我最喜欢的作家蒙太奇向我致电,告诉我他会不日前往青岛拜访我。
我们重逢在一间朴素的咖啡馆里。他的样貌与两年前无异,但总觉得哪里发生了变化。
我刚想要寒暄几句的时候,他就已经直奔主题:“Amy,两年前的夏天,我曾经在你这里听过一个非常有意思的关于你个人的故事。在你所讲述的故事里,你隐去了很多真实性的东西,比如人名。同时你也没有提过许多细节。因为这些,才让我一开始没有反应过来。直到不久前,我如梦初醒。老实说,我一度以为你的故事是杜撰的。不过现在我相信,你所说的故事,都是真实的。”
我不明所以地看着他,说:“你醒悟了什么?”
“Amy,姜城这个名字你是否记得?”
我呆呆地望着他,从没想过从他的口中会出现这个名字。
蒙太奇看着我,说:“Amy,我还想问问你,你听好,这几个名字,你又是否耳熟?林育生,苏载山,张玉龙,张未明……”
从他报出第一个名字开始,十年前的回忆便开始复苏。二〇〇六年,那个整个改变我人生轨迹的年份,以及那些传奇般的人物。
蒙太奇望着我的表情,已经知道了答案。他自顾自说:“Amy,我总是相信,人和人之间的各种奇妙缘分,一种类似命运的纽带,可以把原本毫不相干的陌生人都联结起来。你我的相识,始于邮件往来。但是那时候我们都不知道,我们之间有着更深的羁绊。你以为你的故事早在二〇〇六年已经结束,但那只是我所经历的故事中间的一个插曲。你也是曾经的当事人之一,我认为,我有必要把你所不知道的剩余的真相,都告诉你。”
当他说到这里的时候,我就已经完全相信了他的一字一句,或者说相信命运也好。
“因为你们的努力,一九八六年秦皇岛案的主谋张玉龙,在逍遥法外二十年之后终于落网。但是可能会让你灰心的是,把张玉龙亲手送入大牢的人,是他曾经的同伙。没有错,你已经知道了。当年姜城最信任的检察官,张未明,就是张玉龙的同伙。他的父亲张铁树,在秦皇岛案期间就职唐山警厅副厅长。张玉龙是张铁树的私生子。张铁树与张未明,半被迫半自愿地参与并支援了张玉龙的计划。当姜城把所有可以扳倒张玉龙的证据以及张玉龙最重要的把柄交给张未明的时候,张未明立即选择了牺牲张玉龙,并利用张玉龙的把柄让他在供认罪行时对自己的参与保持缄口。”说到这,蒙太奇沉默了好几秒。当我以为他已经说完的时候,他缓缓说道:“一年前,张未明死在了我的枪口下。”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一个看上去文弱的作家。
“张未明杀死了我最好朋友的父亲,眼睁睁看着我最好朋友的母亲被人杀害而选择与凶手同流合污,陷害我另一个最好朋友的父亲是凶手——对了,这个人就是林育生,他的二十年逃亡全部拜张未明所赐。我开枪打死了他,自己也身受重伤,在医院昏迷了近一年。张未明之于我,正如张玉龙之于你。你曾经说你犯过罪,可是你选择了告诉我这样一个陌生人。现在我要告诉你,我犯过更大的罪。”
良久,我说:“去年,你发表的那个故事,我都看了。我们到现在,不过见了寥寥数面,邮件交流也不过十几封,可是此刻我看着你,我却想对你说,我理解你。我理解你全部的选择,你的所有心情,包括你为什么选择来告诉我。很多人我相处一辈子也理解不了。可是对于你,我理解你。”
“谢谢你。有机会的话,把你的故事,全部的,都告诉我吧。我也会把我的故事,全部的,都告诉你。”
“那不如,我先把我的故事的结尾告诉你吧。这是我从没向你提起过的。”
记忆里的铜雀巷,是没有色彩的。
七十年代,整个东仙无论西东,都不过是山东最容易被忽视的一个地级市,夹在青岛与日照之间求生存。根本没有外地人到来,只有本地人离开。
一九七四年的铜雀巷,令村民们议论了好几天的一桩大事,是背井离乡数载的本地人徐旭云突然回来了。姓徐的一家人本来是铜雀巷威望最高的,却在不久以前被县里组织的□□抄了家,一家人居住了十几年的老宅也被强制拆毁。徐旭云作为这一家的孩子,打小就在外面念书,在家庭遭了变故之后,大家更是以为他永远不会回来了。
没人料到,在七四年的某一天,他回来了。更没人想到的是,伴随着他的回归的,是他与铜雀巷本地女子纪小叶的结婚。纪小叶当时正值当嫁的年纪,家中本就一个父亲,在前两年去世了。纪家人住在铜雀巷的最深处,几乎是最破落的所在。纪小叶与徐旭云,其实倒算是老同学,只是没人想到他们的突如其来的结婚。
徐旭云是个神秘的人。他和铜雀巷似乎格格不入。结婚以后他就住在了纪家老宅,也没人知道他做什么工作。一年以后,他们的儿子出生,徐旭云取名叫徐沉。大家都说这个名字不好听,太丧气,而且又是出生在清明时节。徐旭云不管他们。
到年底,徐旭云走了。据纪小叶所说,是去外地打工了。没人知道她说的是不是实话。因为徐旭云这第二回走,走了三年。直到七八年秋天他才回来。在那以后,徐旭云才算是在铜雀巷待了最长的一段时间。徐旭云去了县里的工厂上班,和附近的人也都逐渐熟悉起来。大家发现,徐旭云是个头脑特别聪明的人,就像他死去的父亲那样。
八五年,徐家的小女儿出生了。徐旭云取名叫徐深。这一次大家都说取得好,因为女孩子叫深深,是个好听的名字。这种和睦的氛围一直持续到八七年。那年春天过后,徐旭云从单位辞了职,然后再度消失。纪小叶仍然和大家说,他是去外地打工了。有了几年前那回,大家这次都以为,再过个几年,也许他还会回来。
可是这一次大家都错了。徐旭云再也没有回来。
姓武的女人和纪小叶关系好,总是叮嘱她要和徐旭云多联系,男人跑出去这么久不回来,必定有隐情。纪小叶笑笑,说她放心得过。
一年又一年,在等待中,纪小叶的青春不再。我和哥哥也逐渐长大。终于有一天,纪小叶放弃了,彻底放弃了。她不再排斥那个始终对自己心怀不轨的姓钱的男人,容许他成为家中的座上宾。
与此同时,哥哥慢慢长大,他表现出来的聪明,相比消失的徐旭云,有过之而无不及。在小学,他就展露出惊人的天赋。在城西的初中,他永远是第一名。他以这样的成绩考入了位于城东的东仙一中,东仙最好的高中。
而我,只是个不成器的丫头。母亲虽然没说过那样的话,不过我始终疑心,她把我的存在当成了一个累赘。小小年纪的我,却也会盘算着,哥哥将来读书要花更多的钱,那我是不是就没机会像哥哥那样读很多书了。到了年纪,我就该像母亲那样,开始进出人家的家里做工,挣些零用钱。
铜雀巷的生活于我来说,就是这样没有色彩的。
年复一年,无不如是。大概只有过年的时候,整个铜雀巷张灯结彩,一片红色,才会让我稍稍觉得有些欣喜。
一九九〇年的新年,东仙早早地落了雪子。这一年哥哥要考高中了,所以母亲难得做了顿丰盛的除夕晚餐。母亲在一边烧菜,哥哥还在屋里看书。我看着桌上摆好的吃的,不敢动红烧肉,也不敢动那条鱼,只敢吃红烧茄子。母亲本来看到了想骂我,但看到哥哥的肉和鱼都还完整,就松了口气,没有管我。
到了时间,母亲叫哥哥过来一起吃饭。我可怜巴巴地瞅着哥哥,他果然把那条鱼中间最肥硕的一块肉夹到了我的碗里。我拿起碗就吞,不容母亲有阻拦的机会。母亲看着我俩,叹了口气。
吃完饭,哥哥出门去逛逛,母亲还没来得及叫他加件衣服,他就急急地出了门。那时候我嫌天冷,早早地跟着母亲上了炕取暖。
如果那个时候我没那么怕冷,并且被好奇驱使跟出去看看的话,也许我会见到很多我不曾想到的画面。
那时候的哥哥急匆匆出了门,走了点远路,终于来到了雪湖边上。雪湖已经冻住了,有些胆大的人走在上面玩。安媛在这里等他。哥哥走过去,安静地抱着她。
他们在这里待了好久。哥哥怕天再黑,回去不方便,就带着她一起回去了。走到铜雀巷路口的时候,怕别人说闲话,让安媛先回家。他又在外面待了一会儿,才起身准备回来。
就在那个时候,他分明看到了什么人。有个人本来站在巷子口,抽着一支烟。哥哥已经十五岁了。他对于父亲,有着比我深刻许多的印象。他看到那个即将远去的背影的时候,几乎就认了出来。没有多想,他就在雪地里追了过去。
原本他是追不上的。不过他在雪地里滑了一跤,摔在地上,发出了挺大一声响。那个人听到了,还是忍不住回过来。在他刚要扶起哥哥的时候,哥哥猛地一伸手拉掉了他的帽子。哥哥说:“真的是你。”
如果再给我一个机会,我那天一定会跟着哥哥出门的。那样我们会一起发现我们的父亲,那个我根本没有半点印象的人。如果是这样,那么在十几年后,当我听到林姨向我转述的那个故事里,我的父亲失踪于一九八九年的时候,我就会知道,至少他没有死在那个时候。我就会猜测,也许他活着。
当然了,我开不了这种天眼。
同样的,如果把时间快进到二〇〇二年的除夕夜,当我被那个第一次见面的不速之客林诀所搅得心烦意乱而选择和齐见一起出去散心的时候,如果那时候我没有那么激动,我也许会发现,在街道的对面,一个男人始终在盯着我所居住的这栋楼。不止是那一年,每一年的除夕,他都会在这里站上一夜。
如果说当年我没有那么急迫地想要逃离铜雀巷所以选择了和林大娘一起离开,而是接受了孙驹的好意留在他家,那么其实在几个月后的某一天,会有一个人打听了一路,然后敲开孙驹家的门。那个人的到来,会让整个铜雀巷为之震惊。因为几个月前,所有人都知道了他的失踪,以及他的母亲的死亡。
当然了,我还是开不了这种天眼。
所以,若干年后,二十一岁的我只能以为,我所有的家人,再度,全部离开了我。
一切都让我陷入崩溃。林诀突如其来的死亡。齐见再度进入手术室。他的母亲在我的面前下跪,求我放过齐见。他的父亲,我从前的姨夫,居然也直接来到了北京。
还没完。没等到齐见苏醒,我就得到了东仙的消息。安媛出了车祸,至今昏迷。照顾她长大的兰姨,当场死亡。嫌犯孙驹,在东仙某广场被捕,移送青岛。于是我离开了北京,去往东仙。临行前,拜托原昙,齐见一苏醒,就告诉我。
抵达东仙火车站的时候,刚走到火车站广场,就看到大屏幕上播放着最新出炉的特大新闻。在最高检的努力下,整整二十年没有破获的秦皇岛大案终于有了重大突破。所有的证据竟然指向了北京当地知名的企业家张玉龙。北京市检察院已经对张玉龙等提起公诉。
看到新闻,我苦笑了一声,继续上路。
来到东仙的医院的时候,我十分平静。姜城本来在病房里坐着,病床上躺着浑身被包裹到认不出来的安媛。他叫我一起出去坐。
半晌,他说:“我不知道你这么恨她……还是说恨我。”
我说:“你都知道了。”
“那个男孩,把一切罪都认下了。他说他因为从小喜欢她,受不了她结婚……我只想问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侧头看了我一眼,眼里不是愤怒,而是绝望。
突然之间,我的眼眶也红了,说:“你从一开始就不该对我好。你爱她,就应该只对她一个人好。”
我知道我在逞能,也知道他对我彻底放弃了。这一场满盘皆输的游戏,终于是要走到头了。
隔天,原昙告诉我,齐见醒了,身体没大问题,可是下半身的伤还是很严重。孙驹的案子进展得很快,下个月就要一审了。有同学告诉我,秦艾萝出事了,牵扯到经济犯罪,被起诉了,也被学校开除了。
我回到北京,结束了那个学期最后的考试。那整段时间里,都是原昙在帮我。以前我从没想过,她竟然成为我唯一能依靠的人,在林诀、孙驹、姜城以及齐见都远离了我以后。原昙会告诉我齐见的康复状况。她说齐见的家人为他办理了休学,预计休学一年,现在回到了大连的医院。
如果没有原昙的陪伴,那段时间我会不适应到难受。然而原昙也没多久就离开了。她的大四结束了,毕业了,选择了美国念书。临行前我们最后见了一次面。我看她的样子总有些不对劲,问她为什么突然选择出国。她想了想,对我说:“林艾,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我有点喜欢你哥哥。你看,这就是中文的好处。在英语里,这时候就要用过去式了。我一直以为,我还能有很多机会,去和他更深入地认识……可上天好像从来没给过我这个机会,无论是他,还是……”她说到这里,居然在我面前濒临崩溃。
原昙走了。我暂时离开了北京,回到空无一人的大连。我提前联系好姨夫。他在齐见家里没人的日子,接我回去。在这之前我就已经做好了决定,把这里卖掉。大连原本不是我的故乡,现在我在这里的亲人全走了,也没有了留下的必要。我简单收拾了所有舍不得丢掉的东西,提着行李就准备离开。姨夫送我一直到火车站。路上,他说了句:“你该去看看齐见的,他醒了以后一直想见你。”
我说:“可我不能再见他了。”
乘坐慢慢悠悠的火车,我沿着渤海湾绕了一圈,终于抵达东仙。在这里,是一切开始的地方。在这里,我会给齐见写下我最后的一封信。每写一个字,我都忍不住眼泪。
然后几个月后,大四开学。我回到北京,不再居住在宿舍,而是选择了在学校周边租房子。我换了手机号码,几乎断绝了与从前所有朋友的联系,他们也许都不知道我在哪里。从那一年孙驹给我带来令我恐惧的消息开始,我终于回到了最平静的大学生活。没有恋爱,也没有朋友的插刀,更没有□□老大觊觎着我手里的钱。那些钱,在邱邵坤死了之后,没有人再惦记着。尽管如此,我再也不会心安理得地花出去,通过熟人一次性全捐了出去。
大四一年里,没有齐见的消息。在大四的最后一个学期,我会莫名其妙地选了一门选修课。在结课以后,也就是大学即将毕业的时候,那门课的助教会打电话给我,向我突如其来地告白。我会惊奇地发现,我们毕业之后都选择了去青岛工作。尽管如此,我还是对他说,我需要时间来考虑。
一直到夏末,我都还没有考虑清楚。同时我也还没去青岛。那个助教发短信告诉我,他去了青岛,在那里等我。
我正合上手机愁眉不展的时候,一个号码打了过来。我一接通,登时一愣。是很久很久没有联系的苏霭。她在电话里哭得不成样子,哀求我,不要放下齐见。从中我知道的却是,是她自己还没有放下齐见。
那个时候,放下手机,我犹豫了。一年多过去,有的事情真的平息了吗?
那时候,我选择留下,留在北京。齐见终于来找到我。我看着他一瘸一拐地向我走过来,羞愧地低下头。
他会走过来,把我抱紧在他的胸口,对我说:“没事了,我不还是好好的吗。”
我会轻轻推开他,说:“我要去青岛工作了。有个人很喜欢我,在那里等我。”
他会问我:“那么你喜欢他吗?”
我会回答不出来。我会发现,这样一个最简单的问题,让我哑口无言。一年里,我躲避着他,可还是不能否认,我爱他。
我会说:“可是是我把你变成现在这样。我们永远不会得到祝福。”
他会笑着说:“时间总会冲淡一切的。这一年里,我也在考虑我们。我也想过放下你。可是我会追问自己,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才会不能在一起?我们什么也没错。相信我,一切都会往好的地方发展。我,和你。”
我会被他的话所打动。我会不愿意再度推开我眼前这个分外珍贵的人。他陪伴了我的少年,我的青春,也会陪着我成熟,老去。
我会打电话给那个人,和他说抱歉,我不能答应你了。我会打电话给青岛的公司,和他们说抱歉,我不能去上班了。然后齐见会开始他大学的最后一年。而我会开始在北京打拼。我们一开始不会得到他的母亲的祝福。我们会抗争。慢慢的,一点一点,过去的心结会被打开,他的母亲也会逐渐接受我们。若干年之后,我们会结婚,就这样幸福下去……
而这些,都取决于我留在了北京。
我也会在接到苏霭的电话之后,一整夜辗转反侧。然后我终于拿起手机,给那个我一直没忘记的号码第一次打去电话。
那是他的临行前夜。他就要来到北京。他的母亲正在房间里说个不停。他会看到这个陌生的号码,然后突然之间有了一种直觉,走出家门来接电话。
我会在拨通之初不敢讲一个字,聆听细微的呼吸声。他也会在几秒的沉默后,马上辨认出我,些许激动地说:“是你吗?”
我会鼻头一酸,仰着脸紧闭眼睛,然后呼出一口气,说:“是我。听说你要回北京了。”
他会像一个大男孩那样哭了出来,说:“我很想你。你在北京等我好不好。”
我会张大了嘴,努力把所有情绪无声地宣泄出来。然后我会冷静地说:“我一直没收到你的回信,所以想最后一次和你告别。我毕业了,要去另一个城市了。有个人很喜欢我,他在那里等我。我听说你变成了一个瘸子,所以我不可能再要你了。”
他会说:“你的话,从来都骗不过我。”
我会说:“那你也不要骗我了。你没那么爱我,否则你早就可以来找我。我变成了了无牵挂的人,可是你的牵挂会越来越多。我已经不想再找一个爱的人了。你也是。我们不能和爱的人在一起的,只能和适合的人在一起。你知道吗,苏霭很适合你。她这么多年了,也还是很爱你……”
他会打断我:“不要再说了。”
我会控制不住眼泪,说:“齐见,这十四年,多谢你关照。”然后我会挂断电话。我和他,都会大哭一场。哭过,把十四年来的一切放下。我不必再换号码,因为他不会再打来。
我会最终决定去青岛。我会和等我的那个人说,我刚刚结束了一段感情,想先一个人,不知道要让他等多久。他会说没关系。然后我们会在三年之后就结婚,再过一年半后就有了孩子。在工作场,人们会叫我Amy。又不知道过了多久,我会重逢齐见,那时候他已经和苏霭结为连理。那时候我们已经笑着放下一切。
人生千回百转,数以万计种可能性中,我们的每一个选择,都足以改变一生。我究竟应该留在北京等候他的到来,还是应该在电话中决绝地拒绝他?看似重要,又不那么重要。
若干年后,当我把这个故事讲给别人的时候,我不会和他讲述这些虚无的选择。我会把结尾放在故事开始的地方。
东仙。
当我在东仙寄出那一封给齐见的最后致意,当时的我已经决定了,让我的生命停留在二十一岁。所有的,美好的,邪恶的,与我相关的,都会在这条结束了许多人生命的雪湖画上句号。起源,也是终点。
我莫名地想到一件我根本早就忘了的小事。在我最心烦意乱的那阵子,有一次原昙和我说,在那个晚上,她似乎看到了一个人,背对着她站在仓库门口,双手挥舞着两把枪。在她的印象里,她后来再也没见到过那个人。
不去想这些无谓的事情。我站在雪湖西岸,想起某一年安媛姐姐领着我们在这里眺望。雪湖啊宽又宽,阻隔了两个世界。现在,我将一步一步,步入这条深渊。
十三年前,我的母亲在这条湖上的一艘小船里。她一个从没见过任何世面的乡妇,独自面对着邱邵坤那样的可怕的人。邱邵坤告诉她,她的男人卷走了一笔巨款后消失,那笔钱一定在他的家人手里。我的母亲,冷笑了一声,缓缓地和他说,她要是真有那笔钱,就不住在铜雀巷这种地方,也不至于为了钱而遭受别的男人的糟蹋。她用最简单的事实击垮了邱邵坤的美梦。然后,她用最冷静的头脑,想到了最好的万全之策。她恳求邱邵坤,放过她毫不知情的儿子,给她还不满八岁的女儿一条生路,他们两个都对自己的父亲毫不知情,而知情的她自己,可以在他的面前投湖自尽,不让他的秘密被任何人知道。
十三年前,母亲在邱邵坤的默许下,一个人走到船头,向着铜雀巷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闭上眼睛,栽入湖中。
此刻,我也感受着同样冰冷的湖水,把我打湿,让我呼吸不过来。
我会要失去知觉,然后像母亲那样,被人打捞出来尸体。仿佛多少年来,死亡的形式从来没有变化过。
然后,那个人会出现。
一九八七年初,他正看着妻子怀中一岁半的女儿,还来不及享受几日天伦之乐,就知道该来的总会要来。从去年年底的秦皇岛案发生以来,他就在等待这一天。来自唐山的老朋友亲自找过来,劝他出山。没有多久后,老朋友的死讯遥远地传来。他又要走了。儿子十二岁,已经懂事了,拉住他的手不想让他走。他无奈地摇摇头,还是出了家门。
父亲。
一九九三年的夏季,他知道他不用认真准备高考,也一定能考到最好的大学。某一天,又和母亲发生了口角。母亲无意中说,安媛已经在青岛过得很好了,让他不要再想她。从那之后他开始怀疑,每次自己在家都表现紧张的妹妹。终于有一天,他回家的时候看到邮差从自己家出来。妹妹匆匆地跑回屋里。某一天,他打开了妹妹屋里那个从来不上锁却不知道何时开始上锁的抽屉,在里面发现了一沓厚厚的信,落款全是安媛。他忍不住读了一封又一封,眼泪不自觉地流下。他的母亲犯下的错,却导致了他们两个的分离。终于,他决定要循着信封上的地址,去青岛找她。他不会一去不归的,只是很想很想她。那天晚上,当钱叔开车驶过雪湖大桥,他知道再往前走就会开始远离火车站,所以不顾他的阻拦要他停了车。等到钱叔的车远去了,他才准备走向火车站。那时候的他根本没有想到过,一辆车早已尾随了他很久,当他一个人在这片没有人的地方下车后,那辆车上的人就急忙下了车,把他拖曳到车里带走。纪小叶所不知道的是,当她跳入雪湖的时候,她的儿子竟然抓住了宝贵的机会,从恶徒的手中逃离。当几个月后他再度回到铜雀巷的时候,他震惊了。这里一半的房子已经拆除,只剩下不多的钉子户杵在这里。原来的家,也早被夷为平地。他成了没有家的人。
哥哥。
在冰冷的雪湖之中,我一下子感受不到那个人。他到底是谁,我无从知道。我失去知觉,沉入湖中。
当我醒过来,确定自己没有死亡的时候,我明白了他的存在。来无影又去无踪的人,却在每个关键之际都会出现。你现在也看得到我吧?要我做什么你才会出现呢?
什么也做不了吧。
等候。我所能做的,从来只有等候。
我竟然有了这样一种信念,去等待一个不再会回来的人。
因为我知道,无论你是谁,你一定不会让我久等。
2017.1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