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合集》b*****d

3、白头

　　自是从王母娘娘的蟠桃会上，白头仙君便知惹上了麻烦。
　　白头仙君本是一散仙，无职无事，自得逍遥。因他自娘胎出来便是一头白发，便被其他仙人唤做白头。
　　白发一首，算尽忧愁。

　　白头仙君有一友人，名唤玉玑真人，在天界颇有些分量，却也是个闲散享乐之人。隔三差五的便往白头仙君居所处搅人清梦。

　　玉玑真人说，仙君你终日无事，免不了被玉帝责罚，贫道担心得紧呐。
　　哪里哪里，白头仙君微微一笑，坐在自家院内的桃树下翻着书页，粉白的桃花瓣洒落了一肩。我本是闲人一个，现做了仙也懒惰惯了，怕是寻了事与我也不适应。
　　话也不能这么说，玉玑真人一扫拂尘，侧身躺在他旁边，看着白头仙君一身的桃花，我见你这桃花养得比人还娇贵，不如去替王母守着蟠桃，倒也是个清闲的职务。
　　白头仙君瞥了他一眼，拂去身上的花瓣，说，你真真是个傻子，连桃花桃树都分不清了？
　　非也非也，这桃花桃树终是桃，也不必分得那样细致，都一样。

　　白头仙君终是敌不过玉玑真人的三寸不烂之舌，晕忽忽地跑去看守蟠桃园了。
　　后来他一想，怪不得当初孙猴子也心甘情愿地守着这蟠桃，想必那太上老君比着玉玑更胜几筹。

　　便是这玉玑生事，便是这蟠桃惹祸。

　　不久就是王母娘娘的寿辰，那几个灵巧风流的小仙女愣是觉得这回的蟠桃比以往的大得多，鲜艳得多。
　　于是白头仙君破例被请入了王母的蟠桃会。

　　蟠桃会上百仙聚齐，热闹非凡，各路神仙拱手贺喜，王母娘娘自是端庄闲雅，富贵华丽。
　　后人间有诗【中吕引子·金菊对芙蓉】云：

　　浓霭香中，水云影里，迥然人世难同。似玉皇金苑，宝录仙宫。万花开处神仙满，尽笑语俱乐春风。蟠桃佳会，特离绛阙，来此相逢。

　　又有曲道：
　　索居仙洞僻，与无心去来白云为侣。清兴逸幽闲自得仙机。闻知，今日是王母生辰，来庆贺略伸微意。合欢娱处，见群仙开列，共乐瑶池。

　　今日，晚来和气舒。见祥云满空，光景熙熙。香雾霭，和风丽日迟迟。偏宜，庭前见花木生春，麟凤跃鱼龙游戏。

　　白头仙君此时却无喜贺之心，这王母寿辰他本应不该来，宴会之上又无熟人，那玉玑真人本就是风流成性，也说不准他又跑去勾搭哪个仙子。他本是个甜嘴，又是王母娘娘的幺弟，哄得王母玉帝也拿他没办法，自然而然就睁只眼闭只眼，由他去了。
　　白头仙君正想悄悄离开，却听一人笑道，娘娘今日大寿，小仙来迟，还请娘娘责罚。
　　众仙说笑声立刻止住，竟行起礼来。
　　恭迎真君。

　　随即出现的是一名紫袍少年。
　　那少年眼泛桃花，面盘圆润，笑靥盈盈，那举止神态中竟与玉玑真人有几分相似。
　　王母见了少年，脸色柔和了几分，招手让他过去。
　　白头仙君知道他是谁了。与玉玑神似，地位却比玉玑高很多的人只有两个。
　　一个是玉玑的表叔，太华真君，而另一个，则是玉玑的侄子，迟庭真君。

　　这紫袍少年，便是迟庭。
　　王母最疼的，就是她这个侄子。

　　迟庭真君踏着皮靴，慢步上前，一双桃花眼却往四处乱瞟，一不小心便与白头真君对上了。
　　白头真君也定定地看着迟庭，那双满是笑意的黑瞳似乎勾去了他的魂。

　　一朝错接目，四处惹相思。

　　却不知这之后，便是万劫不复。

　　迟庭真君停住脚步，打量着对面那个满头白发的神仙，颇觉有趣。
　　你是哪路神仙，为何面生得很？以前从未见过你？
　　后来白头真君倚窗对月，细细想来，不觉有些可笑。
　　早以见过了，现在却还是形同陌路。还不如，不见得好。

　　王母娘娘有些不悦，迟庭，那是替我看守蟠桃园的小仙，你不要叨扰了人家。
　　迟庭眼角一弯，歪着头说，一头白发的，定是白头仙君了。都说仙君自幼便有仙人之姿，风华绝代，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白头仙君有些愕然，却不知自己在这外面竟有如此美名。
　　迟庭真君跃到王母旁，说，娘娘，连白头仙君这样的神仙都愿替你看守蟠桃园，娘娘还真是了得呢。
　　王母自是被他逗得欢喜至极，其他神仙见此也全都上来向王母恭贺。
　　白头仙君抿嘴一笑，抬头却看到上面的迟庭真君正对着他眨了眨眼睛。
　　真是怪哉。

　　自此，白头仙君便惹上了麻烦。
　　而那个麻烦，正是迟庭。
　　白头仙君的清闲日子再不复，而迟庭则天天缠着他，问他为何白发，问他为何看守桃园，问他为何不与其他神仙来往。
　　白头仙君剪下一根桃树枝条，缄口不言。他不懂，这个少年为何有这么多的为何。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迟庭真君的笑靥，便觉满心愉悦。
　　那满树满园的花朵，映衬着迟庭姣好的面容，竟是如此融洽。似乎连迟庭本人也要变成一朵鲜妍的桃花藏匿在树上。

　　玉玑真人破天荒的严肃起来。他说，白头，你不要陷进去了。
　　白头仙君依然是微微一笑，不语，自往屋内而去。
　　白头，我虽是风流，但终究只是玩玩而已，玉玑真人在白头身后，有些凄然，白头，惟有一样天规，是我们玩不起的。
　　白头仙君顿了顿，说，我知道。

　　即使是知道，也不能回头了。
　　前方纵然是万丈深渊，后头自然也是刀山火海。

　　迟庭真君带着白头到了人界，那时是夜晚。
　　夜如帘，月如钩。
　　前方，是一帘银色的瀑布，飞漱山间，泠泠激石。缭绕的白雾让白头仙君有误入梦境的错觉。
　　迟庭问他，知道这里是哪里吗？
　　白头仙君摇摇头。
　　迟庭拉着他的袖子，笑着说，我也不知道这里叫什么名字。不过，我给它取了个名叫白头。以后，这里就是白头山。
　　白头伫在那里，额上的碎发略略遮住了他的眼睛，看不清表情。
　　迟庭真君踮着脚，替他拨开额发，依旧满眼笑意。
　　若你觉得这样还配不上白头的话……迟庭真君未将话说完，而是微微一扬袖，霎那间，纷纷扬扬的雪花如玉蝴蝶一般从天而降。

　　迟庭握着白头的手，粲然如花。
　　便像是须臾间，山头便已雪白，瀑布竟被霜冻，冰凌雪亮，光彩照人。
　　现在可是满意了？迟庭真君看着满山银白，说。
　　白头仙君合了一下眼，倏然将迟庭拥入怀，吻下了他睫毛上的白雪。

　　白雪玉蝶，一夜轻狂。

　　第二日雪已停，
　　果然是应了白头山。
　　迟庭在白头怀里笑了笑，面色惨白，白头你可曾有后悔？
　　白头咬住他的嘴，永不后悔。

　　永不后悔。

　　后来天界自是知道了这事，惹怒了玉帝，怒极之下便要将二人打入凡尘，永世不得归仙位。
　　玉玑真人知晓此事，去向玉帝求情，却被杖责二十。
　　玉玑真人看着白头仙君消瘦的面容，道，白头白头，当初我的话，你可真有听？
　　白头仙君淡然一笑，好友的话，自然有听。但，我甘愿受天规责罚。
　　玉玑终是无话可说，长叹而去。
　　迟庭，我终不得悔罢。你，不要让我失望。

　　王母自是舍不得让自己侄子吃苦，便悄悄寻了迟庭真君，见到迟庭黯然的面容，经不住潸然泪下。
　　迟庭，若你亲手将白头仙君打入凡间，玉帝便不再追究此事。
　　迟庭真君仰天大笑，娘娘，我和白头是认真的，若真要我伤他，那是万万不可能。
　　王母抱住迟庭，痛哭道，迟庭迟庭，当初你母亲把你交给我时我便答应他要好好照顾你，若你有了什么事，我怎向你母亲交代？迟庭，你母亲若知道了，该是如何痛心？……
　　迟庭嘴唇有些泛白，神色木然。
　　白头，你说，我到底该怎么办？

　　白头仙君又去了一趟白头山。
　　虽没了那场大雪，但依旧秀美多姿。
　　白头仙君来到那条瀑布前，想起了那夜的迟庭真君，嘴角微微上扬。
　　你果然在这里。身后传来迟庭的声音。
　　白头转过头，看着迟庭，依然面含桃花，风流如初。

　　两人四目相对，皆无言。

　　还是白头先开口，明日便是上轮回台的日子。你可有什么话对我说？
　　迟庭有些恍然，明日……
　　白头仙君又转过身，看着银光点点的瀑布，说，迟庭，若有得来生，我们可否还在一起？

　　迟庭依然不语。
　　白头仙君再次转过身，胸口却是一阵刺痛。
　　那里插着一只剑，他认得出来，那是斩仙剑。
　　斩仙剑的另一头，是迟庭真君。
　　迟庭双手握着剑，却是两眼茫然。
　　白头叹了一口气，道，迟庭，你这样是杀不了我的。
　　说罢，抓住迟庭的手使劲一拉，斩仙剑深深穿透了白头仙君的心脏，满是鲜血。
　　白头仙君看着迟庭惊恐的面容，笑了笑，替他撩撩耳发，凑进他耳朵说，迟庭，我说过，永不后悔。
　　白头的银丝与迟庭的黑发在风中纠缠在一起，如同他们的宿命一样，纠缠不清，却两两分明。

　　迟庭，我终是守了诺言。
　　但若有得来生，又何其唏嘘？

　　玉玑真人推开白头仙君的院子，那一树桃花，竟依然怒放美丽。
　　他仿佛看到树下有一白衣白发的男子躺在藤椅上翻着书页，脸上挂着淡笑。
　　他唤着他，白头仙君。

　　白头
　　谣说天界一散仙，自幼白首，众人称奇，仙后乃唤白头。
　　白头友人玉玑，风姿绰约，雅然风流。玉玑寻一差事与白头，三次辞以自甚闲，终归顺服，乃去。原是坐守蟠桃园。
　　是日王母大寿，邀之，席上甚繁。白头欲去，遇少年迟庭。迟庭千娇面，灼灼身姿。白头大喜，叹其美貌。二人相见投缘，悦。
　　后迟庭日日与白头相好，玉玑谓白头束己。未闻，拂袖而去。
　　二人至凡尘，迟庭乐白头，飞雪玉蝶，遂迷。夜欢好，赴巫山。毕誓不悔。
　　玉帝怒其二人，欲责罚谴尘。王母大哭，欲保其侄。
　　终迟庭大义斩仙，白头尽。遂结。
　　玉玑因怀友，去，不复影踪。

　　后警世人曰：孽情不义，朋友还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