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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江南 ...

  •   廊外,陈安同他一道看着湖中夜色。
      朗朗星晨,水面铺就的荷叶在这时节虽已枯黄了大半,但总还留半点残星的翠绿。
      雨化田服药之后便又睡下了,这回安分了许多,大概是已安排好了一切的缘故。陈安捧了一只陶碗拨弄着鱼食,点撒着喂着湖中的锦鲤,那些畜生生性蠢笨,见有了饵食便争先恐后地挤了过来,在栏边簇成了一道道的水纹。
      “我以为你至少不会答应得这么痛快。”
      陈安手里捻着那些鱼食,朝沈炼笑笑。沈炼只抱臂,看着那一汪汪斑斓的锦鲤,随口道:“明哲保身。”
      陈安将碗里的饵料朝空中远处撒去大半,又道:“依都督的性子,也确实是能说到做到。”
      沈炼不语,他没提及那时自己神思恍惚之间脑海中忆起的画面,以及仿佛身不由己的应承。只能说那时真是鬼使神差地,全身上下都没法违抗那人如此境遇之下的请求。
      只是那真是请求吗?还是带了满腔杀意的威胁,这谁都说不了了。
      或许雨化田当真是个妖孽转世,能够摄人心魂,引人入歧途而不自知罢。
      “你们提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陈安笑笑:“我以为,你当比我更清楚。”
      沈炼莫名:“此话怎讲?”
      陈安只是将那碗中饵食尽数倾倒,陶碗置于栏边,双手扶住了雕栏,转眼看他,似笑非笑。
      “相处这段时日里,你也该明白,都督待你不薄。”
      沈炼移过了眼睛,顾左言他道:“不过为的权势纷争罢了。”
      “那倒也是,但都督待你确实是算不凡了。”
      沈炼心中一动,却还是止住了那阵莫名的心悸。
      陈安见他没有回话,便突然随口一问:“沈大人可知千年红?”
      沈炼皱眉,疑惑道:“那是什么?”
      “相传是一坛老酒,酿制时要由主人置于泥木之下保存千年方可饮用,酒香醇厚,入口香甜浓烈。”
      沈炼附和:“酒倒真是好酒,可谁又等得上千年。”
      陈安只是眯眼看他,语气淡淡:“更有传言,酿此酒者,可寄前尘往事于佳酿内,千年后转世再饮,便能忆起前生。”
      “没想到公公也是喜爱这些市井传闻之人。”
      陈安笑:“闲暇时听人提起罢了。”
      二人一时无言,只盯着湖面斑驳涟漪。许久,陈安又才开口。
      “沈大人,你对都督——”
      “陈公公,”沈炼扬手打断了他,“很晚了——”
      陈安笑,拱手行礼。
      “那便请沈大人好生歇息了。”
      他抬头。
      “祝您武运昌隆。”

      这一夜雨化田睡得很不好。
      他忆起了一些往事。
      那都是江南的烟雨。
      雨化田原来并不叫雨化田,这名字还是他进宫之后,领他的公公给起的。那老头年事已高,性格又倔扭得紧,虽身怀武艺,功夫不落人之后,但秉性刚强,在这饿虎豺狼遍地的皇宫里,能这么结结实实活到这把年纪,也着实是难得。
      想来也还是因为这个,才最终落得如此下场。
      那年他刚满十岁,半大不小的年纪。送他来的那人说,反正你现在左右也已是个废人,倒不如直接进宫做个公公,指不定那天走了大运,飞黄腾达,能成了宫里的红角呢。
      说这话时那人脸上满是讥讽的笑意。雨化田不认识他,他是庵里的老婆子为随便找个人牙子叫来的,塞了零星几点银子,托他将自己卖到外地去。
      雨化田记得那人全身油腻,手指脏臭,又偏偏爱在他身上抹来蹭去。那时他还年幼,却已觉得厌恶至极。
      他娘是个梨园歌妓,戏唱的虽说不怎么好,但身段在迭州城里却是数一数二的,昔日里靠着那肢杨柳细腰不知道赚了多少王侯公子家的银子。可偏偏有朝一日转了性,去别人家架台子的时候不知道怎么就跟那方家的小世子看对了眼,几番眉来眼去之后竟然借着戏园子私相授受起来。
      正巧那会儿方家太老爷时时爱听他们那戏班子的几桩名戏,也因此让戏班在方府逗留了许久。也是如此才方便了二人,日子久了一来二去,他娘便有了身孕。
      这女子原就不是什么老实本分之人,从她年轻刚懂事时就入了梨园,还做起了皮肉生意,这点便能看出来这女人着实不是什么善茬。也许真是有这么一天就转了性,亦或者是动了真情,竟想就这么索性直接嫁进当时富甲一方的方家,彻底翻身成他方家的少奶奶。
      但这是到底对方家来说根本就是天方夜谭,以方家世代宗亲,贵有世袭,家底又殷实的条件,怎么可能让正室所生的幼子去娶那么一个身份下贱心性又不算至纯的烟柳女子?
      那方家少爷也是自小散养,虽说母亲为家中正室,但虽年老色衰宠幸已尽数被父亲后纳的那几房妾室争了去,因此不受什么重视,性格也怯懦不堪。自知与这等下贱女子结了孽种给家里丢了脸面,更是不可能为她据理力争。因此只剩他娘自己,苦求无果,还遭了多次打骂,最后被逐出了梨园。
      只是方家至始至终都不知道那女人在那时肚子里便怀了孩子,只以为是幼子一时糊涂,与她有了纠缠。
      也是人贱命硬,几番折磨之后,终于在一间破庙里将雨化田生了下来。
      她本想将雨化田作为一只逼迫方家的筹码,因方家人丁稀少,而雨化田又是男儿,这个子嗣他们定是不想错过的。于是拉扯之下,孤儿寡母吃着百家饭,又由她处处筹钱,终于把雨化田养大。
      在他七岁那年,母亲领他进了方府。
      当时方府上下正准备着那方家少爷,也就是雨化田生父的一门亲事。此事已闹自是荒唐,她娘苦苦闹闹把方家上上下下搅得个鸡犬不宁。
      最终也还是无果,她被活活摁死在猪食盆里,面容丑陋,一身恶臭。一生一世,都同她所愿所求差去甚远。
      雨化田更是被人直接斩下□□,拖去了城边一所尼姑庵里受尽折辱和打骂,不过七八岁的年纪,却在那一年里仿佛尝尽了人世间的恶苦。
      方家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我不在乎你身上到底流没流有方家的血,我厌你恶你,你此生断子绝孙,腐臭生虫都与我无关。
      也是终于有人再看不下去,在他十岁那年庵里的一个老婆子给人牙子塞了点钱,把他牵去哪个地方卖了,纵然是在哪里做个下人干些粗活,也总好过在这里挨饿受冻,被活活打死的好。
      对外只称他病死了,反正也已无人再关心他的生死。
      那人贩子见他没了那根玩意儿已是懒得搭理,自不会有什么好人家要他,卖去府上做粗活也会嫌他晦气,左不过送去窑子里当小倌,毕竟他尚且年幼,但那副容貌却还是沿袭了他母亲的好模样。
      所幸那时宫里缺人,便将他要了去,给了二两银子,此生便再跟江南迭州无甚纠葛。
      后来他得势,一次皇帝要彻查迭州乌雨词案,涉及主事者就是方家家主方役言,也就是幼年时执意要斩去他□□,断他一生的男人。雨化田领命前去肃清此事,先斩后奏,只身一人上上下下斩尽了他方家满门,没有残留一个活口,就连襁褓中的婴儿都被砍死在了乳母的怀中。
      也是自那以后,人人都说雨化田心狠,似是与那家上下有着血海深仇。
      雨化田自不能让人觉察出自己的身世,于是每次出手都越发狠辣,不留半点活口,将人噎得无话可说,只叹这人当真是凶孽转世,不存心肝。

      清晨醒来时,周遭已一片明媚。
      床边桌上还放着一壶早已置凉了的清茶,屋内细细烹了茶香。雨化田轻嗅,是庐山云雾的味道。香气爽利,清沁悠扬,又不过于苦涩,恰到好处的清甜飒爽。
      他探手去取了桌上的茶盏,斟了一杯,一口饮尽,这时恰好陈安进来,端了一盘新做的点心。
      “杏仁枣糕,”他说,“沈大人今早做的。”
      雨化田一挑眉:“他还会做这种东西?”
      “红枣活血,杏仁平喘补肺,”陈安答道,“沈大人也是用心了。”
      雨化田哼了一声:“他人呢?”
      陈安替他将点心置于桌上,奉了一盏茉莉花,道:“今晨就已出发了,这会儿应该已经上了船。”
      雨化田捏了一只枣糕放进口里,细细嚼着,懒散道:“只望他能手脚麻利点,解家不比方家,半只脚都在江湖里,别给我添乱才好。”

      清晨时刻,沈炼执了他那轻薄的行装,临走时却突然止住了脚步,看向一旁的陈安。
      “我倒还有一事不明。”
      陈安抬头:“沈大人不妨有话直说。”
      “西厂内卫人数虽不至于庞大,但总该能调动出人手,为何你们都督点名要我一人前去?”
      陈安一笑,却是有些意味深长:“西厂势力虽遍布各地,但拘于朝中势力,平日里得皇后盛宠倒是无妨,只是如今,大人也明白其中缘由。更何况那江南之地,都督是一步都不会踏去的。”
      沈炼皱眉:“这又是为何?”
      陈安只拱手:“别的大人就不必多问了,此去前途未卜,解家在江湖中也颇有名望,银制暗器乃是一绝,还望大人多加小心。”
      话已至此沈炼只得拱手回礼相谢,不再多言,转身上路了。
      至于卢剑星和靳一川那处,他相信,如若雨化田真有心要他做事,自是打点好背后的一切,毕竟此次任务看样子并不是什么正大光明的肃杀清洗,反倒跟雨化田自身的来历有关。既是如此,他自然不会给人留下半点把柄在手。
      不过想得到这里,沈炼又不由得觉得,他能将此事全权交由自己,又不知道那人心里到底是何种心思。只想起那日里他双眼红肿发胀,一双眸子瞪得狰狞,径直摔在他面前时那骤然贴近的衣袍轻袅,鼻尖还能嗅见某种残香。
      他当时只觉得心中莫名抽痛,不知缘由地从身体里某种怔怔地仿佛在挣扎抽搐,情绪想要挣出牢笼。
      到底是什么牢笼呢。

      说实话,沈炼此前从没到过江南。他自小在望京长大,虽说父母双亡但所幸跟了个好师傅,整日舞刀弄剑,也没什么时间去游山玩水,到了束发之年又理所应当地做了锦衣卫,飞鱼服加身,绣春刀在手,更是再走不脱了。纵使追缉涉案之人,全国各处也都设有分部,也不至于让他这个北镇抚司旗下的校尉跋山涉水,也因此这趟南下对他来说也煞是新鲜。
      只可惜靳一川没跟着过来,他向来喜欢这些花鸟虫鱼,江南也是他年老时想要迁居的地方。
      不过话虽如此,从小在陆上长大的沈炼还真不太习惯这水路。望京到迭州除了要靠马车以外,还有足足三天的水路要走,整日吃住在船上,沈炼只觉得脚底发虚,头昏脑涨,不出一日便已吐了个三回。
      好在那船家似乎是个热心人,见他好似外乡人,不熟悉颠簸,便从竹篓中给他摘了几片草叶,让他含在嘴里。
      入口清香,虽然气息沁久了稍微有些腥辣,但好歹算是提神醒脑,让沈炼精神了不少。船家笑道解释他们撑船的人常常随身都备着些薄荷叶,能够醒神止呕,平日里还能烹鱼去腥。
      沈炼听得有趣,想起这几日里在船上一同吃过的几次鲜鱼,好像的确味道跟望京城里的大为不同,似乎更加鲜美。也大概是清风明朗,山神俊秀,地方里的水族都被豢养得肥美的缘故吧。
      正好闲来无事,沈炼便随口问船家可知那解家的事。撑船老者只听了一个解字便笑道自然知道,解结连环,银出巧匠,解家在这边可厉害着咧。
      沈炼见他眉开眼笑便问是不是这解家在江南风评不错,从没结过什么仇人。老叟只摇了摇头,笑道江南几年也出不了什么大灾,左不过是洪汛水难,几家大户一道开仓济民罢了,也算是善人一个。
      “不过,若要说其他嘛,”话语一转,却像是还有话说,“解家倒有一事做得确实有些不太地道,但那是他姻亲所惹下的祸患了,也与他不算相干。”
      沈炼骤然间醒了神,问道:“老伯不妨说说。”
      船家一边撑着长篙一边摇头叹气:“挺多年前的旧事了。解方两年自祖上起便是历来的姻亲大族,但是在这代大小姐这儿便断了根系,原因还是那十几年前方家小子闯下的祸患,在外头结了个野种,折腾得鸡飞狗跳,最后竟是活活将那母亲活活溺死在猪槽里,造孽啊——”
      沈炼听得心惊肉跳:“那孩子——”
      老叟冷哼了一声:“那时我家那口子在城边庵里做着粗活,贴补家用,一日夜里见方家仆役推来个板车,上面蒙了层黑布,掀开一看,竟是一个下身血淋淋的小儿——”
      说罢又接着念了几句阿弥陀佛。
      沈炼只觉额上青筋凸跳,不知为何,他已断定当年那孩子就是雨化田。
      怪不得他此生不肯再踏入江南半步。
      怪不得他要借肃清乱党之名杀尽方家上下满门。
      怪不得他——
      “说来那破庵本就是城里的半个义庄,各处寻得的没有苦主的尸首,都会暂时归置在那里。那苦命的小子也是命硬,被斩了那玩意儿竟然没死,诶,但活着又还有什么意思呢——”
      “那他现在——”
      “听我婆子说后来好像是死了,当时虽说是侥幸苟活了不久,但最后还是没撑住,染了什么疫病,草草烧了。”
      沈炼无言,那船家见他仿佛是被惊到,出言安慰:“其实若论他的经历,小小年纪,受的苦也算多了,早日投胎也不算太晚。也是天道轮回罢,那方家前几年也因涉案诬政,被朝廷满门抄斩了。”
      沈炼吸了一口气,问道:“那这解家——”
      那老叟只叹气道:“虽说解家到底也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但有传言——”
      他突然压低了声音。
      “是他们下的令,要方家老爷对那小儿斩尽杀绝。”
      留他性命,辱他半生。
      不过是。
      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沈炼喉间突然涌起一股腥甜,侧身翻至船边。那船家见了也只是叹息,道人世间万物有时还真是如此,从来没有什么道,什么义,不过是成王败寇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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