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有木兮木有滋》小花枝

45、一肩重担，两难抉择

　　他一向惯于伪装、隐藏或者至少是收敛情绪，我还是第一次，在他的脸上看到如此明显的痛苦，几乎可以说是绝望。
　　他声音压抑，“对不起……”
　　“又是‘对不起’？你究竟对不起我什么？”我按住他的头顶，强迫他抬头看着我，“你倒是说给我听听？”

　　他眼眶湿红，哑声道：“我……不该对你怀有那种不堪的心思……”
　　“哪种心思？”

　　他又沉默了，似乎那个词实在难以出口，我又逼问一句，他才颤声道：“我喜欢你……”
　　这两个字又仿佛难以入耳，我一激灵推开他，冷声道：“骗子。”
　　“我……”

　　“谢庭柯，有你这么喜欢一个人的吗？”盛怒之下我不知自己将什么东西砸在了地上，“逼迫我、威胁我、欺骗我，铲除我的势力、抢夺我的权力、觊觎我季氏的江山！你就是这么喜欢我的？”
　　“对不起，我有不得已的苦衷……”

　　我冷笑摇头，“‘苦衷’，又是这两个字。什么都不告诉我，一切都藏在心里，等我问了就‘苦衷’两个字敷衍了事，从来都不考虑我的感受！”
　　他低声道：“我们之间注定只能如此，我不想给你平添困扰……”
　　“是吗，可我全部的困扰都来自你。”
　　沉默。

　　“谢庭柯，你告诉我，若是让你选择，我，和权力，你要哪个？”
　　他双拳紧握，手臂都有些发抖，摇头道：“我没有选择。”

　　我蹲下身，“若我说，你有呢？”
　　他的眼神倏然惊动。
　　泪水终于忍不住滑出了眼角，我死咬下唇，声音颤抖，“谢庭柯，我喜欢你那么久，从十二岁，到二十岁。整整八年。”

　　他的表情凝固了。
　　周遭静极，烛火幽暗，我将脸埋在双掌之中，哭得撕心裂肺，却还觉得力度不够，没有办法发泄我万一的痛苦。
　　黑暗里传来他低哑的声音，“求求你，别哭了……我受不了……”

　　我长吸一口气，勉力控制着哭到打颤的牙关，冷笑道：“受不了？曾经我每隔几日就要这样哭一次才能入睡，做了噩梦又会哭着醒来，我还没说受不了，你，凭什么？”
　　他闭目不语，竟也流下泪来。长袖垂落，露出一截苍白的手臂，臂上青筋暴起，几处伤口开了裂，鲜血缓缓淌出。

　　腿蹲得酸麻，我便坐了下来，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求父皇赐婚给我和顾云灼吗？”
　　他看着我，微微皱眉。

　　“因为我以为，只有他，会同意和我扮假夫妻。”我直视着他，“因为除了你，我谁也不想嫁。”
　　他没有说话，垂下眼皮，进一步拧紧了眉头，额头冷汗渗出，似乎在忍耐一阵突发的疼痛。半晌，才缓缓道：“是我的错。”

　　“你的错？你怎么会犯错？”我苦笑，“你那么聪明，那么果断，你看得透我的感情，毫不犹豫地把我推开；你看得穿我的计划，这些年来把我玩弄于股掌之中。你明白被人掌控的滋味吗？尤其是你深爱的人。”
　　他抿紧了唇，不说话。

　　“我恨透了这种感觉，发誓一定要打败你。我宵衣旰食，整整两年，可最后还是输了……”
　　话说至此，一阵强大的恐惧感突然袭来，将我所有的愤怒、不甘、怨恨统统击了个粉碎，独占了我的脑海。我将自己的额头抵上他的，抱着他的后脑失声痛哭，“我好害怕，如果师父没有及时赶到，我就完了……我真的就完了……”
　　明明是我差点杀了他，却仿佛是我劫后余生。

　　他轻轻磨蹭着我的额头，哽咽道：“我也很害怕，我怕死在你的手上，也怕我死以后，会出现你控制不了的局面。”
　　顿了顿，他又道：“滋滋，你若是相信我，请你让我和外界联系。没有我的消息，我真的怕他们会闹出什么乱子来。”

　　他又把话题拉到了现在的局势上。
　　我一下子冷静下来，警惕重回心头，我松手站起，冷冷道：“我，不信。”
　　两滴水珠在他的睫毛上晃了晃，滴落。他短促地笑了一下，露出一点无所适从的神色来，半自语道：“我该怎么向你解释？”

　　“你还没有回答我刚才的问题。”
　　“什么？”
　　“我和权力，你选哪个。”

　　这个问题似乎让他极为痛苦，像要配合他的情绪似的，左肩上的一处伤口，忽然淌出血来，浸透了新换的白衣。
　　额头冷汗涔涔，他深吸了一口气，道：“我曾经跟你说过，权力是泥潭，只要踏进去，就很难出来。我明白事理之时，谢家就已经声势煊赫，危及皇室，一旦到了这一步，就是退无可退。”
　　停了停，他道：“当年我也曾以为你喜欢的是我，那时候我想，也许可以凭借和你的关系，让整个谢家平安地归附朝廷。”他摇了摇头，“既然这条路不通，我就只有踏进那泥潭，并一直走下去。我退一步，就是整个家族的覆灭。”
　　“这是我说的‘苦衷’。”他看着我，“希望你能明白。”

　　家族。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
　　的确，就像今日，如果我的计划成功，即使不诛谢氏全族，也必毁其根基，免除后患。
　　谢庭柯身为家主，居于相位，可以说是以一人之力，担负着整个家族的兴衰，甚至是生死。
　　但是，这也不能证明，他做这一切都是迫不得已。毕竟，位高权重，说一不二，不知天下有多少人醉心这种感觉而不可自拔。

　　我抿了抿唇，道：“如果我给你这个机会，带着整个谢家，平安地退出来，你可愿意？”
　　他回答得毫不犹豫：“我愿意。”
　　我握紧了拳头，不说话。

　　肩上的伤口流血不止，他似乎终于忍不住了，垂头隐去极低的一声闷哼，抬起头来时有些气短，却还是勉强笑了一下，“我说愿意，你也不信。”
　　双臂拉开被固定在墙壁上，肩头伤口受到牵扯，自然容易开裂。我下意识地握了下手，发现手心里已是空空如也，低头一看，才发现我刚才盛怒之下摔在地上的，正是进门时找禁卫要的钥匙。
　　我没有捡，冷声回答他：“对，我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