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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剪羽苍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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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爷……王爷!”
安羿诈尸般从床上坐了起来,待看清风尘仆仆的来人,仿佛将心在冰天雪地里吊起来一样,声音自己都听不稳:“怎……么了?”
赵珣跪在地上,抬头望着他,眼下青黑,两只手钳住他小臂:“圣上降旨查抄王府……故国旧族和家眷四下奔逃,臣下偷偷集结一些星夜驰来……剩下的多是女眷,怕是已经……罹难。”
安羿拍了拍赵璟的手使劲闭上眼:“你先容我缓下这口气来,罪名是什么?”
“擅领军权……天罡军不该晋王直辖,问罪的使臣不日便到。”
“旧宗族让郑宗伯安置。元儿呢,她该跟着来了。”他慢慢站起来伸手捞了件猩红的缎面夹袄。赵珣没说话,吊着安羿心的那根弦终于啪地一声断了,耳畔嗡嗡的轰鸣,仿佛随著瀑布坠落万丈深渊,直让他站立不得。
“我知道了……不必说了。”他道,“叫严芳庭来。”
元儿……温柔的像是春末夏初的水一般的元儿,他身边唯一一个,眼里心里只有他的人,知晓他的病,也全都知晓他的痛,唯独她肯怜惜他。
去得决绝。
原来是你,也有这般高傲的心气,肯用性命护我一生清誉。却何苦偏偏为了我。
我苟延残喘,哪敢用你一生来换。
他回过神了似得,转过脸看着严芳庭,瞳孔微缩:“我们往北去,回故国。”
严芳庭脸色骤然铁青:“南府中家眷,该当如何?”
安羿道:“回天乏术,救不得了。”
严芳庭阴沉着盯了他一眼:“我带人回南府,阿翎已经有了身孕。”
安羿只觉得浑身的血掺着冰碴子倒流,定了定心神,不顾他难看脸色道:“严芳庭,晋国故众若是不走,就都要折在此地,而我晋国数百年清誉也毁于一旦!你就为了一个女人,泯灭大义?”
“大义人伦,为何顾不得!还是你无父无子,冷血冷心,禽兽绝情!”
安羿不做声瞧着他,严芳庭只被他一双乌沉的眼珠看的心里发凉,突然颊边抽搐了两下,上前一步揪住他领子,一口血喷了他满脸,抚掌大笑道:“好!好!我就是冷血冷心禽兽绝情,你不问问我一生心血一生深情都给了谁!严芳庭,这口血是我能给你的最后一点东西,从今往后我无可奉上,你总不至于连我这半条烂命也要了去罢!”
他一把摔了身上披着的猩红夹衣,脸上最后一点伪装的颜色也不见,露出狼狈的青白:“这是最后一遭——从今以后,你我无论死生,再无相干。”
严芳庭怔愣看着他,血顺着他的鼻梁淌下来,在唇上抿开一线红,失神反驳道:“可若抛下阿翎,不是大丈夫所为。”
安羿冷冷一笑:“你对我,便是大丈夫所为。”到最后竟是一片惨然。
元宵时严芳庭把浑身摸了个遍,掏出几个大钱,打了一壶粗酒。
阿翎两次难产,临昀夭折,生了临宣,阿翎却死了,临宣在赵璟家安安稳稳长大,入了仕途,落得个牢狱自尽的下场,还牵扯着赵璟一家人,三十年如履薄冰只求安稳,到了垂垂老矣竟成了一场空。
赵璟尽了最后一点情谊,把临宣的女儿阿玉儿偷偷送出家门,也算是给严芳庭保全了一点血脉。
安羿……安羿早死了。
严芳庭翻出棚屋里埋着的鹰首狮头描金海棠壶,并一双绘着安氏家徽的酒盅,用火石把土陶碗菜油里的灯芯点着了,对着昏暗摇摆的灯底下把酒具仔细擦拭干净。
温酒的时候,家里也搜寻不出二两炭。
那套酒盅本是五个,安羿酩酊大醉失手摔碎一个,安翎胡闹的时候摔碎一个,剩的三个他出神看了半天,说:“留两个吧,还是成双成对的,三个算是甚么。”还未等严芳庭拦住,一挥袖子就把杯子扫在地上了,后来安翎加封,她在晋王送来的成堆的贺礼的不起眼的盒子翻了出来,和严芳庭说起来是下人包错了。严芳庭沉默了良久,说明日去一趟王府,顺路带去吧。接过来就自己偷偷藏了起来。
他将酒盅自拟,怀着些宁为玉碎的愤懑和自弃,千万人中得这一知己,严芳庭怎会不知。
严芳庭在家里转了半天,只得把堂屋里的虫蛀了的桌子拿斧头劈了压在烧着的炭底下,放上温酒壶。
忙活半天,他微微喘着气,仰头眨了一下被烟火熏得泛出红血丝的眼睛,春寒尚未退,手上的冻疮隐隐作痛,严芳庭端详着自己的仿佛永远都洗不净的手,三十年劳碌,早就不像从前行军打仗,少年将军一双带着薄薄茧子的手,修长的指头上带了几个笔茧,指甲是精心修了,在油水一般光滑柔顺的衣袖里拢着,怎肯碰一碰污浊的灯油。是了,那时候惯常点蜡,又明亮,还应着一年节气,幽幽散出来香气,烛台旁边就算是放着小巧的银剪子,也烦不着他去剪。他大婚时候严府满堂红烛,单单照看灯烛的侍女就有二十个,红纱糊墙的新房用翠钿,他挑起盖头,新娘像极了安羿——却不是,安羿就在门外抱着剑。
第二天照例是筵席,安羿喝得面色酡红,浑身没骨头似的松松散散,半睁着眼举着杯子跟他说了声恭喜,酒盅胡乱抬了抬,喝完掉头就走。严芳庭疑他眼里有水光,没来得及看清。
回王府的路上,从百脉湖堤上走,错碰了缰绳,马止住步子,他却摔进了冰湖里。
阿玉儿咳了两声,严芳庭从猛然惊醒过来,垂了眼,落下泪来。
斯人已逝。
第二日天子使臣便到了军营,高御史请出金牌,召晋王回朝。
安羿换了一身素色衣裳,自请带枷,上了囚车。
原来临风剔羽的鹰,硬生生被他折断了羽翼,一生清高傲气,就如此断送了。
他上车前漫不经心地看着军营,对严芳庭说:“你不过是依仗……为所欲为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