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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别有情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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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救严芳庭,他心里有数,只是每每想起来,忍不住自哂一回罢了。分明决心要一刀两断,谁知到了此般境界,还要用一句“士为知己者死”来给自己找个告借。
当初他深爱严芳庭时,全然不能自拔急于为他奉上一切,卑微低贱到自厌,好不容易决定临死前潇洒一回,还是要自投罗网,卷入他严芳庭的瓜葛纠纷中去。
以前极力维持的尊严,他抵死不肯承认爱的人,维系至此。像是一团乱了的线轴,原本分不出那根线头是那个线轴的头绪,可他要使劲一拉,细细的线绷断了,原本的线轴也就咕噜咕噜滚出来,展现在别人眼前。
安羿心想,我爱了你这么多年,还是逃不过个狼狈收场。
很多年前中元节,他叫严芳庭去看河灯,故意没喊安翎一起,待到了码头,不出意料,严芳庭搀着安翎站在百脉湖码头上。安羿低着头深吸气。
安翎穿着蛋青色上面带着一点点妃色勾花的绣花鞋微微踮着。
寻常人家放的河灯,有竹篾扎的莲花——这是精致些漂亮些的,严芳庭看了觉得华而不实,还贵只挑了一盏蜡纸叠的四瓣的小河灯,安羿分明听见安翎的声音都冷下来了,可是又不好多言,待严芳庭写好了名字,安翎一个手抖,墨汁淋漓模糊了他的名字。
安羿走上去:“行了别哭——中元节众鬼出没,地府大开,仔细被盯上了。”他说着剜了严芳庭一眼:“你这灯是干嘛的,挑个招魂引路灯往上写名字,怎不挑个好看的。”
严芳庭似笑非笑看着他:“就你会挑,拿着花哨的好看,捧着写个名字却得半天。”
安羿翻了个白眼,背着的手里亮出来一盏精致的河灯:“喏,这是咱们一起扎的,我带出来了。”
严芳庭道:“你拿出来做甚么——”
安羿嬉皮笑脸道:“阿翎,你知道他多小气,磨着我陪他给你扎河灯,我俩扎坏了不知道多少盏,才弄出来,他却觉得来之不易,舍不得放了,说什么半个月功夫在河上待不过一盏茶,自己偷藏在书房里。”
严芳庭沉不住气了:“说完了?”
安羿知道他这有些下不来了,没敢接话,拉起安翎去小摊挑了一盏灯:“你们放这个吧。”
严芳庭还是冷冷地盯着他,把写坏了的那盏灯揉成一团扔在地上:“我爱放那盏,你管得着吗?”
安翎终于出来打圆场:“严芳庭,我要回府了,还放不放河灯。”
他俩的身影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会就挤得不见了。安羿赌气往回走了几步,站住转过身,盯着地上那纸团许久,像是魂游天外一样,还是弯腰捡起来,仔细抚平了揣进袖子里。
他直起身正和严芳庭目光相接,他手里拿着一支点着了的短蜡,安羿霎时间慌了手脚。彼此无言,许久安羿才抬头,看着他手里那支蜡烛语无伦次道:“小心滴到手上,你快去吧,等下就烧完了,蜡烛太短。”
他急急惴惴转过身去,却一步一磨蹭,舍不得走。
严芳庭走到他身后,手抓住安羿肩膀。安羿只得当作若无其事,转过身来却被他盯得发毛:“你怎么还……小心要烧着手了。”
严芳庭干脆利索地吹熄了蜡烛,略微低头吻住他。
“你是不是喜欢我。”
这不是在质问,只是笃定了。
安羿双肩在剧烈地颤抖:“不。安翎还在等你,小姑娘家,你别放她晚上自己在外面待着。”
他怎么敢承认。严芳庭一见安翎钟情,此后哪天都要费点心思在她身上,安羿起初兴高采烈撮合他们,帮着严芳庭每天去安翎面前嘘寒问暖,后来却常常觉得心里堵塞。原以为是知己冷淡不适,便任由这苗头去了,待燃成燎原之势,痛彻心扉了,才知晓已是刻骨铭心。
个中滋味,让他心里忽而数九寒天,寒霜彻骨,忽而三伏盛夏,举止焦灼。久而成心病,奈何是个死结,除非他死,否则无论如何也解不开了。
他想,严芳庭,也许也是爱他的吧。
可是怎么敢放任这种念头存在呢,若是有一息尚存,它便像是逢了水的苇子似的,疯狂地滋生蔓延出贪欲,烧成灰烬也能复荣。
安羿把那盏粗糙的河灯带回家,用一支干净羊毫轻轻刷去了上面灰尘和干了的泥水,在严芳庭名字下面工工整整地写上了“安羿”二字,夹在书里。
用了晚膳魏雪堂又走了——前线军报,事态紧急。安羿差文止去找一找魏雩敏以前用的那支洞箫,自己望着月光下曼妙朦胧的白雾和粼粼的池水出神。房檐上悬着銮铃,略有些风便“铛——”地一声,清澈又朗远。待得风声树声和铃声都静了,飘飘渺渺地又浮来宫中乐师们排曲子声音,只是断断续续,听不真切。
上一个这样的夜晚,久远了,是他冠礼之前。
那时候,魏林钰刚刚平稳了朝局,天下太平,指派太子魏雩敏,着冕服给他做赞冠。老师太傅随行,便是大宾,足可见魏林钰对安氏子侄,疼爱之甚。
而他父亲未曾战死,雩敏没有流落北疆,雪堂刚刚找回来,安翎还小,他喜欢得紧,严芳庭,也只不过是严芳庭罢了。
一切都好。
太傅说:“王爷给世子起名‘羿’,莫不是父母苦心。是想世子既能驭烈马,挽长弓,披风浴火,长翎追日,又存了心思宁愿他一世安逸啊,不知老夫可猜中王爷心意了。”
他父亲坐在上席颔首称是。
太傅道:“此子注定不甘没落,古今世事,鲜有两全,世子却是想如何抉择呢。”
安羿抬起头,掷地有声:“身体发肤可轻弃,自当保重;然,国若有难,必当中流砥柱,万死不辞,以我血肉筑国之卫城,以我白骨为利镞克敌,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安羿垂着眼看自己的指尖,想着自己说过的话,觉得手脚冰凉。
他抬起头来,看着手里捧着洞箫的文止过来。
“殿下,陛下说了,王爷过两天回府,宫里安排人跟着,只是要差遣殿下做点别的事,聊以报偿。”
洞箫触手温凉如玉,他说:“我明日去谢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