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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前二四二年秦宫拒婚风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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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王政五年,大将王翦府中。
“爹,你说什么?!”王贲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嘴巴张到前所未有的大。
被质问的大将王翦只是眼神闪烁地顺着胡子,“就是……贲儿,你和麃公之女的婚事已经获得了大王和吕相国的首肯。此乃国君做媒、父母授命,你做家臣子女的,万万不可推脱。”
从父亲口中再次得到确认的王贲,一股怒气油然而生,双手大力地拍在王府最为名贵的一张红木桌案上。
“爹,你在闹什么?我根本就不想娶妻,你怎么可以擅作主张随意决定我的婚事?”
阵前从不退缩的大将王翦此时却扶着额头重重地叹了口气。天下无敌的王将军,只有在面对夫人和儿子时才会如此头痛。
“你娘说想要早日抱孙子,你个不孝子整日混在外头,好歹让你娘抱着孙子解解闷吧?”
“哈?”王贲仿佛被点燃的火苗一样窜了起来,“你们怎么可以用这样混账的理由轻易决定他人的终生大事!再者,我哪里是整日混在外头,我到底是大王的亲随,自然必须时时跟着大王,难道是我愿意四处跑不回家?”
王贲越想越气,双手胡乱挥舞之下竟然不经意地打出王家家传拳法来。饶是王翦早就和他拆招拆熟了,猛地也被吓了一跳,赶忙跳起来和儿子比斗,十几个来回后顺利地将身法比脑子还乱的儿子压制住。
“好啦好啦。”王翦皱着眉头揉揉儿子的脑袋,试图将后者窜高的气焰压下去,“不管怎样,这都是已经定下了的事。无论你怎么闹腾,难不成我王家还能违抗王命不成?”
大概是被王翦的话震慑到了,王贲呐呐地瞪着地上某点看了半天,最终垂着头低声道,“……爹,你说得对。”
儿子难得的明理令王翦有些目瞪口呆,不过既然事情是往好的方向发展的,他也无所谓糊里糊涂配合着表扬一下王贲,“好孩儿,你能明白就最好了。”
“既然如此,”王贲猛地抬起头,脸上胶着的怒火比起刚才居然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孩儿这就进宫去请大王收回成命!”
当王翦好不容易反应过来、等不及地要阻止时,王贲早就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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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鼓作气冲到秦王寝宫之前的王贲,在将进不进之时猛地收住了腿。
来秦王这里对王贲来讲,从九岁起就如同每日功课似的,早就混得熟到不能再熟了。从秦王还是长公子起,就一直住在这里。而近十年来,每日侍奉在他身边的王贲也将这处宫殿的每一片景物深□□底。
以王贲的性情,平日里进出秦王寝宫从不管通报与否。对他这种做法,嬴政视而不闻,极为纵容。
很多人不明白嬴政为什么受得了如王贲这样粗枝大叶的近侍,即使王贲已经侍奉嬴政很多年,仍然有不少咸阳城的王公大家时时试图将自家子弟通过各种关系送到嬴政身边,只盼望秦王哪天心血来潮青眼有加,从此全家有托,飞黄腾达。
然而嬴政从来不为所动,除了王贲再也没有招揽过别的近侍。
即使是神经大条如王贲,亦为嬴政如此厚爱困惑不已,同时,他也隐约升腾起一些优越感来。王贲甚至有点感激嬴政。当然,两人交往最初嬴政那些乱七八糟的恶作剧不计在王贲的感激之内。
本来去到嬴政身边对王贲来说是如同呼吸般平常的事,然而现在他却止步不前,究其原因,还要提到数日之前王贲和好友蒙武陪嬴政一同出游骊山之事。
当时三人在观览过骊山烽火台的风景后,于山间凉亭用膳。席间王贲离开去取水,归来之时却瞧见蒙恬和秦王相拥着的情景。甚为震惊的王贲像被定身法定住似的久久不能动弹。等到回过神来,他已经站立在秦王寝宫门外,远远望着嬴政越走越远的背影直到消失不见。
接下来的几日里,既然秦王没有召见,王贲也就一直没有去秦王那里报到。同时,他也没有再热心地邀约好友蒙武外出游玩。他整日里浑浑噩噩,脑中反反复复地掠过山间一瞥窥见的惊人之景,除了吃饭练功再也不记得自己做过些其他什么事情。
其实明明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大王应该只是在安慰为亡妻伤心过度的蒙武而已。事实上,之后王贲也从蒙武那里证实了事情确实如此。可是王贲心中,却总有些什么地方隐约躁动,平静不下来。
王贲从没见过秦王主动和人有身体接触。他总是傲然独立,对任何人保持距离。然而他不止拥抱了蒙武,还对蒙武展露了王贲从来没有见过的温和而安慰的神情。
明明一直以来离秦王最近、每日陪伴在他身边的人是王贲才对,但是为什么……
“我比武失意、痛失亲姊之时,主上也从未如此安慰过我。”
王贲对着手上拿倒的书不自觉地喃喃自语,却立刻被自己口中的内容吓了一跳。
啊啊啊啊啊啊啊明明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啊我怎么能如此难看地因为朋友对朋友比对我好而妒忌成这样啊啊啊啊啊啊啊。
少年王贲自以为了然了自己的心事根源,忍不住夜半声声向月狼嚎。
之后,缘于自己的幼稚,他更是羞愧地对另两个当事人——秦王嬴政和将军蒙武——退避三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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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这般,杵在嬴政寝宫门口的王贲发现到自己进退两难的处境,忍不住重重地叹了口气。不知是不是为了回应他的困扰,小宦人赵高突然现身,把心不在焉的王贲吓了一大跳。
人吓人吓死人,赵高也被王贲过激的反应吓得跳起来。
“王、王大人,你没事吧?”
面对小宦人关心的视线,王贲再度为自己的不成熟用力摇头。他堂堂一个大将军之子,居然沦落到被他发誓会罩一辈子的可怜小宦人赵高同情的地步……老庄孔孟商申诸子,不是吧?
“呃,没……”
王贲试图打哈哈。
“那太好了,”赵高眨了眨他灵活的双眼,笑道,“大王说了,您要是再不进去,以后就都甭进去了。”
“啊?”王贲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能愣愣地看向赵高。
小宦人不负所望地为其解惑,“自王大人站在这儿起,大王就打老远地从里面瞧见了。只是您一直在门口徘徊,既不求见也不离去,大王瞧着不舒服,就让小人来催一催,看看您到底是想怎样……不过大王说了,您要是真不想见他,从此往后便都不用见了,省了王大人心烦。”
赵高清脆清晰的一连串说话,听在王贲耳朵里只总结成一句——现在不见,以后嬴政都不会再见自己了……
也不顾小宦人接着在耳边叽叽喳喳了些什么,王贲只顾着一路飞奔破门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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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王贲见驾,主上安好。”
一头热血直奔进嬴政的书房,王贲跪下见礼,却迟迟不闻嬴政“免礼”的回应。诧异之下,王贲偷偷抬眼往上瞄。
只见嬴政正如往常一样,面无表情地阅读竹简。然而周围的风景,则多少和往日有所不同……
嬴政身边,一左一右端坐了两名如花似玉的妙龄少女,锦衣华服、绫罗绸缎,威严与高贵并济。
“大王是否看得累了,何不休息一下,让臣妾侍候用茶?”左侧的美貌少女微启双唇,笑语盈盈。
嬴政只是略微抬了抬眉毛——这个动作若非王贲、赵高这样时常陪伴在秦王身边的人恐怕还发现不了——他不动声色,仿佛什么都没听到。
“大王坐着看书可会觉得凉了,是否需要臣妾唤人再添一只暖炉?”右侧的美丽少女也不甘落后,温温柔柔地关心道,姿态之优美、语气之贴心,相比之前那位少女丝毫不逊色。
王贲注意到嬴政的嘴角以微妙的方式抽蓄了一下。
……主上,看来已经在发飙边缘了。
王贲脑后一记冷汗。
自他服侍嬴政起,就极少看到嬴政发飙。发火倒是家常便饭,但往往火气过了,嬴政就会安静下来。而真正意义上的发飙暴走,就连王贲也一次都没有看到过。
原因很简单,每当秦王怒火中烧、神经快要绷断时,他都会靠自己的力量平息下来,接着把那些怒气转化成行动,或是拔剑练个三天三夜,或是钻进书房里遍览群书好一阵子足不出户。
而这一次的情形似乎有所不同。王贲多日不至,嬴政没了拔剑交手的对象;一向被他视为私人圣地的书房又遭人入侵,根本无法好好看书。无处发泄怒气的秦王已被逼迫到爆发边缘的事实,也就不那么奇怪了。
尽管对嬴政彻底发飙的样子抱有十足的好奇,王贲还是懂得什么叫审时度势的。
“大王可是忘了今日和杨将军的上林狩猎之约?离约定之时已经过了一个时辰,大王若不赴约,以杨将军老实的为人,恐怕会等大王到日薄西山也不肯离去。”
平日里虽不怎么灵活,但经过帮嬴政在太后和吕丞相面前打过无数次马虎眼的洗礼,王贲早已深谙此道。眼前需要蒙骗的对象从太后和吕丞相变成了两个黄毛小丫头,对王贲来说完全不具挑战性。
“走。”
嬴政啪嗒一声合上卷轴,站起身来。
濒临爆发的猛虎被自己牵制住了行动——王贲竟被一种奇怪的优越感占据。无论再美貌的少女,都比不过自己对嬴政的影响。王贲并没有发觉一瞬间他的嘴角翘起得非常诡异。
跟在少年秦王身后,王贲随着嬴政如同一阵风般将华宫美室、倾城美妾尽数抛诸脑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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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杨端和将军的狩猎之约自然是个弥天大谎,王贲却还是为嬴政牵了马,两人在上林苑中抛开了随从,按辔徐行。
风和日丽,林间鸟语花香,别有一番情趣。
王贲垂着头半晌,终于将目光落在嬴政背上。被盯着的人却全然没有理会他。如此良久,王贲终于想起自己前来求见的初衷,鼓起勇气开口。
“主……”
“拔剑!”
未等王贲说完一个词,一直不动声色的嬴政却突然暴起,挺剑刺来。
对于嬴政动不动就耍刀弄枪的坏脾气王贲早就了若指掌,因此他也立刻闭上了嘴,认真地拔剑应战。
王贲知道秦王在生气——他气愤的对象包括几日来各种各样的事情,尤其是王贲一直避而不见之事。
而就秦王此时的怒火只有自己才能化解这件事,王贲也是一清二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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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少年大张着四肢躺倒在草簇之中,即使闭上双眼,阳光也仿佛能穿透眼皮似的刺眼。
大约是因为活动久了出了一身汗的关系,嬴政身上的熏香味比平日浓了些,淡淡地飘散在空气里。王贲闭着眼深深地吸取着另一个少年飘散在空气中的味道。
就在刚才,嬴政的火气蜕变成凛冽的剑势,一开始连王贲都几乎措手不及。
可见主上真的气得很厉害。
王贲咋舌,尽管他清楚他正是刺激到对方的最大原因之一。
之后的比斗中,王贲甚至开始后悔。
无论发生什么,他都不该抛下嬴政不管,令其独自面对各种各样的烦恼。家臣对主君的侍奉应当是随时时刻、忠心耿耿、并且无微不至的。他对嬴政却始终没有做到这一点。
九年。嬴政除了王贲,没有选择其他任何人作为近侍。这样独特的殊荣,整个秦国、整个天下,只有王贲一人。
而他却疏忽了,没有为给予他如此荣耀的主君尽到身为人臣最为基本的义务。
王贲越想越后悔,倏地直起腰坐起来,侧头望向嬴政闭目养神中的侧脸。
“主上,王贲知错了。”
他衷心地道歉。
被道歉的人却无动于衷,没有给出任何反应。
王贲等了一会儿,忍不住微微一笑。
是了,他知道的主上就是这样的。
王贲抱着曲起的膝盖,歪着头道,“主上难道不中意齐、楚两位公主?”
他突然提起之前在秦王书房里见到的两名美貌少女来。那是秦赵太后为秦王特地挑选的王后候选人。秦国自采用远交近攻之策,便常常与齐、楚、燕互通姻亲,因此最初的候选之人出自这几国的公主,在王贲看来,也丝毫没有奇异之处。
而嬴政却从两名公主住进他的宫室之中便整日郁郁不乐。这件事已是众所皆知的了。
嬴政睁开眼,瞪着王贲算作回答。
忍不住觉得这样的秦王多少有些可爱,王贲不由得微笑出声。
“看来也不是不中意……”王贲若有所思地道,“说的也是,那两位公主都是百里挑一的美人,又温柔体贴,时刻递茶送水的……”
秦王越来越险恶的目光总算让王贲有所反应,硬生生止住越发惹恼主君的发言。
“主上并不讨厌那两位公主,只是,你也不喜欢她们做你的妻子罢?”
少年王贲认真地注视着秦王的眼睛,不常出现的表情迫使后者以常人不易察觉幅度摇了摇头。
“这就是了,”王贲说,“臣也不讨厌麃公的千金,可是如果要娶她做妻子,臣不愿意。”
王贲移开视线,啪一声躺倒,望向万里无云的天空。
“比起娶妻,臣更喜欢和主上一道习武、打猎、四处游玩。这样的时日多好,为何要生硬地趋于改变?如主上不喜娶妻一样,王贲也不想娶妻,主上难道就不能收回成命?”
“王贲。”
王贲侧过头,看向声音的来源。一双幽深的黑眸将他深深地锁住了。
“你长大了。”
被同龄的少年这么赞扬,王贲并没有觉得多高兴。
“纵然娶妻,你对寡人亦会同样尽忠的罢。”
秦王接着的话,令王贲一愣。并不是询问的口气,王贲却忍不住肯定。
“这是自然!”
“既是如此,你娶妻与否、所娶何人,又有何相干?”
秦王说得没错。
虽然没错,却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对。然而王贲却找不到驳斥之法。
娶妻与尽忠无关——的确是没有关系。可是……
“那么主上呢,亦将心甘情愿地娶齐、楚公主为妻?”
最后只能如此反问。
“王室子嗣,重中之重。”
秦王用来回答王贲的话,不久之前蒙武也说过。因为嬴政是秦国的大王;因为秦国的大王必须尽到大王的义务,为秦国诞下子嗣。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所以即使觉得寂寞,总有一天,大王还是会娶妻生子、还是要统领国政,还是会变得越来越没有时间和近侍、近臣们在一起。
甚至可能,连大王本身都变得越来越不似原来,逐渐成为一个真正的“大王”。
而臣下们也会改变,会对大王越来越敬畏、越来越惧怕,和大王的距离越来越远。
纵观春秋、遍览经史,这几乎是不可避免的发展。
嬴政不可能永远不变,王贲也一样。蒙武想要告诉王贲的,就是这个吧。
现今,改变就已经悄然发生于眼前。
——不论王贲愿不愿意。
“即使娶妻生子,寡人亦需忠臣相伴。”
尽管嬴政的话一时之间令王贲胸中温暖,却不足以扼杀掉王贲心底根深蒂固的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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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闻大王已下赐齐、楚二国公主宫室,正式给予夫人封号了。”
蒙武一边喝酒,一边观望远处的青山。一叶小舟之上,只有蒙武、王贲与船家三人。
邀请蒙武出来泛舟的人是王贲,自和嬴政山间跑马之后,这还是王贲第一次邀约蒙武出来。
王贲兴趣缺缺地趴在雕花栏杆上,搜寻水上泛开的涟漪。
“你和麃公千金的婚期似乎也已定下……”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少年王贲很郁闷。
“主上不肯收回成命,还说无论娶谁,只要我对他一样忠心、一样陪侍在他身边就好。”
“国君说得没有错。”蒙武又饮一杯。
自骊山之游后他已经开朗许多,反之王贲倒消沉了起来。
“但那已经不同了。”王贲愤懑地自灌一杯。
“有何不同?”蒙武好笑地问。
“总之,……不同了。”
王贲答不上来,只好强硬地总结。蒙武被他引得发笑。
“你只是把大王当做了无可取代的朋友。”
蒙武的手指插入王贲的发丝之间,来回地摩挲。
“你只是觉得大王越来越远了。”
这么说着,蒙武感到手掌覆盖下的头颅微微地颤动了。
那是一下一下颇为规律的颤动。
这颤动是因为,王贲在无声地哭泣吧。
少年在哀悼他的朋友以及未来变得不再安定、稍纵即逝的友情。
蒙武想到那个王贲拼命试图抓在身边、无法忍受与之渐行渐远的人。曾经在骊山之中,那个人给过蒙武短暂的温暖,让他得以面对妻子死去的现实。
少年秦王仿佛身具奇怪的吸引力,牵紧了王贲,如今,也逐渐牵紧了蒙武。
之后想来,大概是因为掌心之中传来的王贲的哭泣的影响,秦王的身影自此,在蒙武脑海中挥之不去。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