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妍（重生）》云中水月

47、枷锁

　　殷正觉得谢妍这话说的，怎么听怎么不对，虽然她语气平和，但就是感觉透着一股子嘲讽的意味。

　　殷正直白道：“我同表妹素来关系不错，不想瞒着表妹。我是诚心诚意代母亲致歉的，表妹何必说这样的话，来挤兑我呢？”

　　谢妍轻笑一声：“表哥这话说的，可真是奇怪。表哥自己说舅母性子跋扈，让我别放在心上，我不过是劝表哥让舅母少动怒，表哥倒觉得不中听了。所以在表哥眼中，舅母纵然蛮横，跋扈，但我就该忍着，当作聋了瞎了，连一句话都说不得，而舅母哪怕戳上我的脸，那也是无碍的。反正有表哥替她致歉，而这致歉的话一出，我还非得心平气和地接受不可，否则表哥心中是要不郁的。”

　　殷正面色微愠，情急道：“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谢妍手中一枚白子，轻飘飘落于棋盘上：“那表哥是何意思？我洗耳恭听。”这样的戏码，她已经整整看了十年了，再熟悉不过。

　　殷正面色涨红，过了半晌，试图辩解道：“我没有让表妹受委屈的意思，只是母亲的性子，谁劝了都不听，我也无可奈何。”

　　“前日里有人跟我说，枷锁太重，扔了就好，不必无休止地容忍和退让，因为我已经是最好的了。”所以后来她真的在想，是啊，她到底还需要顾忌什么，还在乎什么人的体面。

　　“我在乎舅舅和表哥的颜面，在乎外祖父外祖母的感受，这么多年来，我做得如何，表哥心中清楚。但表哥是怎么对我的？舅母言语上对我的贬损，折辱，表哥是当真看不到吗？表哥对舅母是一句无可奈何，对我呢，表面上是在致歉，实际上，却是要我一次又一次地容忍和退让。”

　　“我原先总想着，和舅母翻脸简单，但不愿让表哥舅舅、外祖母外祖母为难。可怎么到了如今我才发现，这一家子人，背着枷锁的，反倒只剩我一个了。”他们所有人，都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她的忍让带来的风平浪静，若有一日她不愿意妥协了，那反而变成她的罪了。

　　谢妍欣赏着殷正极难看的脸色：“不好意思表哥，让你的生辰有了个不愉快的开始。不过这确实只是开始，通知一声，枷锁我已经扔了，从今日开始，你的日子过得舒坦不舒坦，不再取决于我，而是取决于你的母亲大人。”若是殷陈氏给她脸，她就会给殷陈氏脸，若是殷陈氏不给她脸，那就尽管看看谁的脸面更耐踩吧，她一点都不在乎。

　　谢妍估计殷正也没心思再下棋了，便动手将棋子一个个收起来，磨了磨掌心，站起身。

　　“好了，到了用早膳的时候了，我今日可是给足了表哥面子，带了十来个下人来帮忙呢。舅舅和表哥都是入仕的人，体面的人，没有让来帮忙的人饿肚子的道理，我该去喊女主人起来待客了。”

　　殷正如梦初醒，下意识唤了一声：“表妹！”

　　谢妍站着，他坐着，她低头看他，第一次有种高高在上的感觉。

　　他沉默了一刻，用商量的语气说：“母亲还带着病，我随表妹去安排吧。”

　　殷府大厅。

　　谢妍坐在中间的桌子上，殷正和殷顺坐在她身边，他们俩神色都有些不自如，就她的样子很轻松惬意，气定神闲地用餐。

　　同一时间，敬国公府的家丁们，也围坐了一桌，在旁边的侧屋用早膳。

　　殷府远远比不了敬国公府，本来地方就不大，被谢妍带了十来号人一塞，估计一会儿客人都没地方站了。

　　殷家父子现在基本确定，谢妍特地带了一大帮子人，绝对不是来帮忙的，而是来给他们添堵的。

　　换句话说，谢妍已经像她所说的一样，不准备再卖任何人面子了，她特地挑在殷正的生辰闹事，就是一个下马威。

　　殷家父子敢怒不敢言，但还是抱存着最后的希望——殷顺的爹娘，谢妍的外祖父外祖母起身了。

　　谢妍从小，有娘等于没娘，所以大概是她有一种代偿的心理，和外祖父母，尤其是外祖母的感情很亲厚。

　　这也是殷陈氏一直以来，有恃无恐的最重要原因，殷家二老就是她仰仗的靠山。老人家永远是希望家和万事兴的，只要谢妍顾忌着二老的心情，就只能隐忍不发。

　　早膳用到一半，视线瞥到殷正扶着两位老人家出现，谢妍心中有数，站起身，恭敬地请安。

　　殷老夫人看见她，一转疑惑的表情，高兴地拉着她手：“妍丫头来了，阿婆看看，又长高了。”

　　“阿婆，我都及笄了，不会再长啦。”谢妍挽着她胳膊，亲热道。她从小随老家那边的称呼，唤人阿婆阿公。

　　殷老夫人觉得孙子估计是瞎说的，妍丫头明明还是一样乖巧懂事，哪有像他说的那样。

　　殷老爷示意谢妍随他们进里屋，关上门，他严肃地问道：“阿正说你心里不高兴，专门带了人过来闹事，是不是这样？”

　　谢妍嗤笑道：“表哥不欢迎，我带着人走就是了，连闹事这样的话都说出来，我是在殷家□□烧了么？这闹事的案子，送到京兆府去判，怕是京兆尹大牙能笑掉。表哥一个从六品的军中长史，说话半点不过脑子，这嘴比市井的长舌妇还碎。”她声音故意提高，知道殷正八成在外头听，果然殷正隔着门，脸色青一块紫一块。

　　殷老爷皱眉道：“你说话注意分寸。”

　　“表哥告我的状，阿公便信了，上来就审我，看来诬赖的人说话不用注意分寸，伸冤的倒得注意了。”

　　殷老夫人关切道：“妍丫头，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又来了，每个人都问她，你怎么啦，出什么事了，是不是心情不好？不然你以前明明都能忍的啊，怎么今天就突然忍不了了呢？

　　谢妍心想，这枷锁拿掉，总是有阵痛的。不管他们适应不适应，她是不会再戴起来了。

　　“既然都觉得我说话不中听，那我走就是了。”

　　谢妍走到门边，猛地打开门，殷正闪避不及，尴尬地杵在她面前。

　　她转回身，对着屋里的两位老人说：“阿公阿婆老是同我说，姨娘和瑶儿命不好，不像我，打小含着金汤勺出生，让我能帮衬就多帮衬一些。又总是同我说，舅母出身不好，性子刁蛮，不像我，出身大户人家身份尊贵，让我不要跟她计较，能体谅就多体谅一些。可是阿公阿婆，你们有没有想过，瑶儿还有姨娘疼，舅母也有舅舅和表哥心疼，我有什么呢？从小父亲镇守边关，母亲闭院不出，我才是那个孤苦伶仃、没人心疼的人，所以我心中格外亲近阿公阿婆。”

　　殷老夫人闻言慌了，忙道：“妍丫头，阿公阿婆当然也疼你！”

　　谢妍摇头，声音听来冷静又悲怆：“你们疼的不是我，你们疼的，是那个出生好，懂事听话，千依百顺的敬国公府大小姐。”

　　她这悲怆莫名的话意，连殷正都怔了一下，心中不由后悔自己将两位老人家卷进来，下意识劝道：“表妹，你别这么想，爷奶对我们，是一样疼的。”

　　“表哥，你又何必自欺欺人呢？在今天之前，我也觉得和表哥关系不错，但舅母那样对我，我不过反击一下，表哥又是不郁又是告状的，还将来殷府闹事的大帽子扣我头上来了。说到底，你和阿公阿婆没有什么区别，嘴上说着是一家人，这家中每个人都能对着我摆脸子，发脾气，每个人都只会劝我忍让。呵，我纵然是回国公府孤身一人，那也是站在云端里，何必要这乞讨来的虚假亲情！”

　　谢妍伸手推开殷正，快步向外走去。

　　“妍丫头！”殷老夫人跟着喊，急得眼泪落下来，殷老爷一跺脚，气得骂孙子：“还不快去追！”

　　谢妍带着小曦和一干家丁从殷府出来，小曦有些担心道：“小姐，老太爷老夫人毕竟是长辈，若是国公爷回来，怕是要压着您来赔礼道歉了。”

　　谢妍胸有成竹，好整以暇地说：“你以为我舅母能熬得住几天？”在这京师中生活，总还是要顾及声誉的。没有殷家还在京师，国公府就同这边再也不相往来的道理。她先前那番话，一来是趁机宣泄了一把心头积年的火，二来拂了所有人面子，还是为了给殷陈氏最后的通牒。她表达得十分清楚了：就算他们所有人联合起来，她也绝不会再退让，大不了大家一拍两散。

　　她才不怕呢，反正真散了，心急的一定还是殷陈氏。

　　没了敬国公府，没了谢妍，她儿子前途不要了？以后遇事找谁帮忙？在外头拿什么抬身价？

　　谢妍刚准备上马车，殷家父子从府里冲了出来，儿子拦着马，爹拦着人。

　　殷顺才被老父老母骂了一通，这个心急如焚啊：“阿妍啊，你真的误会你阿公阿婆了，这事都怪你表哥不好，给老人家瞎告状！舅舅给你赔礼道歉！你千万别往心里去，都是一家人，和和睦睦才是。”

　　谢妍对她这个舅舅其实没什么恶感，说真的她也理解殷顺，毕竟她今天确实是来给殷陈氏找茬的，不过今天的戏份已经足了，必须散场了。她还要等着来日殷陈氏上敬国公府求她呢。

　　谢妍开口回绝，殷顺还是不放手，殷正也过来劝她，三个人正在你来我往地说话，两位老人家踉踉跄跄从府中出来，殷老爷腿脚不利索，还拄着拐杖，老夫人扶着他。

　　殷顺连忙过去搀扶：“爹，娘，不是让你们歇着么，怎么出来了？”

　　殷老夫人满脸都是泪，冲到谢妍面前。

　　谢妍有点被惊到了：“阿婆，您——”

　　老夫人一把抱住她，悲从中来，嚎啕大哭：“妍丫头，是阿婆对不住你，让你受委屈了啊！阿婆不好，阿婆怎么能让你觉得寒心了！可你也是阿婆的心头肉啊！”

　　这孩子性子文静，乖巧懂事，从来没让他们操过一点心，所以习惯了，有什么要求，跟她说就好了，一有争执，让她退让就好了，她不愁吃穿，东西不用在意就好了。

　　是她老婆子太混账了啊，心这么一点一点就偏掉了，因为这孩子从来不提，永远都是笑着，就忘了去想，这孩子心里有多苦。

　　可她跟老头子，也曾在产房外，心急如焚地等着她呱呱坠地，也在她奶声奶气地说第一声阿公阿婆的时候，开怀大笑，也这样满心欢喜地看着她，拉着她的手，从咿呀学语的孩童，到亭亭玉立的少女。

　　听到谢妍说自己孤苦伶仃、没人心疼，只有千依百顺才能乞讨来亲情的时候，老夫人的心都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