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妍（重生）》云中水月

106、公正

　　马车在勇定侯府门前停下。

　　天边已经微露鱼肚白了，破晓的曙光在云层后隐现。

　　叶景看着面前高立的府邸，感慨道：“勇定侯府百年积淀，果然气派。”

　　“想我大郁百年前的开国功臣，到如今还声名显赫的，也就剩下你们敬国公府、勇定侯府，还有岭南的信阳侯府，”但信阳侯毕竟远在南境，手中虽有兵，长年与京中各方势力脱节，近一代的声势也是大不如前了，“可见世事变幻莫测，宦海上起起伏伏，有时不过是弹指光景。”

　　谢妍就烦这人，看人家个宅子，他也要阴阳怪气地话中有话。

　　“叶公子年纪轻轻，竟有种看透世事的超脱了。你说得没错，左右不过一场黄粱梦，你不如早些辞官回家种田。”

　　“大小姐此言差矣，为官不易，可倘若人人俱难、畏险，又有谁去为陛下分忧，为万民请命？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叶某绝非贪生怕死、龟缩一隅之人。”

　　这人脸皮是真厚，一番话说得是正气凛然，掷地有声。

　　谢妍懒得理他，转头对裴恒道：“裴中侯，今夜劳烦你了，你进去同小将军复个命，早些回家歇息吧，别让你娘子等久了。”

　　“噢？裴中侯看着年岁与我相差无几，竟然已经成亲了？可喜可贺啊！”

　　谢妍瞧他一脸不加掩饰的喜色，补充道：“早成亲了，儿子都能牵手上走路了。”

　　“那更得恭喜了！”

　　裴恒抱拳回礼，依谢妍所言进了勇定侯府通报，须臾出来，正看见叶景离开。

　　谢妍站在原处，目不转睛看着叶景的背影。

　　“他见我大半夜和你一起，必定起疑心了。”

　　“所以大小姐才故意告知，我只是奉小将军之命保护大小姐，且家中已有妻儿了。”

　　“这也不算谎话。”

　　青年有些心虚，于是摸了摸鼻子。

　　“小将军正在起身，请大小姐到大厅稍候。”

　　谢妍回眸，神色认真道：“叶景这人心肠歹毒，又敏感多疑，你日后，万事都要当心。”她不知道先前一番言辞，是否彻底打消了叶景的疑虑。

　　“大小姐放心，我一定当心当心再当心，保证比池子里的泥鳅还滑溜！”

　　她闻言失笑道：“你这什么形容。”

　　青年对着她笑，露出一口齐展展的大白牙。

　　同样是笑，叶景的笑就像是阴沟里的毒蛇，令人浑身不舒服，而面前这人的笑，则和此刻破晓的曙光一样，明亮朝气，充满希望。

　　“你觉得他先前所言，是真是假？”当时裴恒就在外面驾车，他是习武之人耳聪目明，应当是将她和叶景的谈话听得清清楚楚。

　　“我觉得，他说的合乎情理。”

　　谢妍认可：“确实听不出破绽。”尤其涉及到高彦的部分，事关十七年前的往事，不是叶景能随意编出来的。

　　裴恒斟酌道：“但这位叶编撰，心思属实晦暗不明，每一句话都好像暗藏了玄机，让人捉摸不透。”

　　同为开国功臣，又是名义上的姻亲，但敬国公府与勇定侯府平素全无来往，今日还是谢妍首次踏足勇定侯府。

　　在大厅候了片刻，韩阅人到了，听谢妍简单将事情始末讲述一遍。

　　“此次郡王一案，背后主使之人是丞相高彦？”

　　“叶景是这么说的，他的解释也算合情合理。”

　　韩阅不由看了一眼谢妍身边的人，说道：“关于当年的那件事，我亦有所听闻，应当不假。郡王的案子若是高彦的主意，那郡王如今声名受损，高彦出了这口恶气，应该能告一段落了。”

　　“在案子彻底完结之前，还请小将军护卫万裁缝一家周全。”

　　“这个大小姐尽管放心，”韩阅提议道，“此事还需尽快了结，越快越好。不若我们兵分两路，我和裴中候带人过去万裁缝的铺子，待到京兆府尹当值的时辰，立即护送他过去京兆府，讲明事情缘由。大小姐就劳烦去一趟平南郡王府，将事情进展告知王妃和郡主，好让她们宽心。”

　　“好，就依韩大哥所言。”

　　稍时，谢妍的马车先行一步，侯府的车夫将自家马车赶至大门前，韩阅对身旁的青年道：“我看了你的卷历，骑术一流，不过京师街道按例不可骑马，等哪日寻了空，我们去郊外好好遛遛，赛一场过瘾。”

　　青年闻言一脸受宠若惊，忙摆手道：“小将军这可折煞我了！裴恒这点水准，哪能与将军相提并论！”

　　两人上了马车，面对面坐着，韩阅笑道：“你是大小姐全力举荐之人，日后我们明面上是明面的称呼，私下里当兄弟相处就行，不必客套。”

　　他这话说得，就有些耐人寻味了。纵然是由谢妍举荐，韩阅也不至于给人如此的脸面。

　　裴恒一时有些拿不准，想到刚刚韩阅第一句，说看过他的卷历，心中便有些猜测。有的事不是很方便对人言，但一个人的出生是无法改变的，不管其他人知晓不知晓，在入伍的卷历中是写得一清二楚的。

　　但若非谢妍一力举荐，韩阅也不会专程去看他的卷历。区区一个七品的中候，不会在骁武营正指挥使，下一任的勇定侯眼中。

　　“大小姐跟我说，你是栋梁之材，我心下觉得有些奇怪，以你中侯的身份，在军中应当是有三年以上的资历，按理说每年开春，骁武营都会有直通我近卫军的选拨，你若像她说的一样优秀，为何从未在选拨中脱颖而出？”

　　“我让人拿了你的卷历，详细看过了，你第一年报名了选拔，且成绩很拔尖，但最后报到我面前的名单上没有你，已经被筛除掉了，第二年你还是参加了，结果是一样的，所以第三年开始，你没有再报名了。”

　　“是。”自己的成绩如何，自己是最清楚的，一次被刷是偶然，二次就心中有数了。

　　韩阅斟酌着道：“营中人员调动向来由蔡将军负责，他为人谨慎，有时难免思虑过多了些。”蔡震是骁武营二位副指挥使之一。

　　“其实蔡将军一贯秉公行事，从未偏待过我，不然也不会入营三年，我已能官至中候。小将军是骁武营指挥使，掌京师治安，皇城内外安危系于一身，责任重大，近卫军又是将军身边最重要的屏障，是将军的左膀右臂，重要性不言而喻。蔡将军为您选拔近卫军的人，武功骑射固然重要，但也绝非唯一需要考量的因素。”

　　“哪怕这种考量……并非是出于公正的立场？”

　　韩阅话中有试探的意思，裴恒是一贯很想得开：“人生在世，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一个人这辈子，能活好自己的立场就很不容易了。公正二字，重逾千斤，又何必求全责备呢。”

　　另边厢，谢妍到了平南郡王府，告知王妃和宁芷，已找到郡王一案的关键证人，王爷应该是逃过一劫了。

　　郡王妃冯襄旧伤未愈，还卧病在床，听闻喜讯，面色红润不少，郡主一直守在她床测，也欢喜得落下泪来。

　　少时，冯襄找个由头将女儿和下人们都支开，待得屋中只剩下谢妍和她，她掀开被子，挣扎着要起身。

　　谢妍不知她要做什么，伸出双臂扶着她。冯襄下了地，身子一垂，双膝就快着地，慌得谢妍手忙脚乱往上托人：“王妃！万万使不得！”

　　“此次王府出了这样的大事，妍丫头你费劲心力奔走，我双眼虽瞎，可也瞧得分明，你一大早就带消息过来，双目微红，神色憔悴，想必是为了找这重要的证人，通宵未曾合眼……你如此尽心尽力为我们，我实在不知如何报答啊……”

　　她边说，眼泪汹涌而出，从事发到当下的悲痛、担忧、悔恨……无助和感激……柳暗花明后的悲喜交加……千般滋味，万般折磨，尽在心头。

　　平南郡王妃冯襄，往昔一个最是明媚飞扬的人，如今却是这般苍白灰败，泪如雨下。短短的半月时光，判若两人。

　　谢妍看在眼中，心里不好受，她轻眨眼，敛去眼中湿意，小心扶冯襄重新在床上躺好，劝慰道：“苦日子都过去了，王妃今后是苦尽甘来了……”

　　冯襄轻轻摇头：“妍丫头，这次我算是彻底看清啦……有的人不值得，半分都不值得，从今往后，他是他，我是我，我便算不同他撕破脸，也只是看在芷儿和瑾儿的面上。”她的声音听来疲惫无力，但语气却十分坚决。

　　谢妍知道，宁章这回是将郡王妃的心彻底伤透了。

　　她自是不愿劝和，但也不好劝分，柔声安抚道：“您放宽心，先养好身子再说。”

　　冯襄说道：“好孩子，我还有件事，需得拜托你。”她轻轻咳了几声，紧紧握住谢妍的手，低声道，“经此一事，我是看得很清楚了，宁章就不算个男人！终归是个靠不住的。瑾儿是男孩子，这郡王府是他的根，亦是日后兴荣所在，他摘不干净，可芷儿不一样……女儿家迟早是要嫁人的，若她能早日嫁户好人家，也省得日后在这王府里担惊受怕。咳，都说患难见真情，这次韩小将军能出手相助，我看得出他对芷儿，是真心真意的，可，可芷儿这孩子被我宠坏了，她又打小和她父王亲厚……妍丫头，你平素帮我多劝劝她，若是她和小将军的婚事能成，我这个当娘的也可放心了……”

　　平南郡王妃久病未愈，此番又大喜大悲，颇耗费了一番心神，谢妍再同她说了会儿话，等到她昏昏睡过去，仔细掖好了被角，轻手轻脚地出门。

　　她开门出来，一眼就看见了宁芷，宁芷不知道何时站在门口，星眸含泪。

　　见谢妍露出讶色，宁芷抬起食指于唇畔，对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谢妍默默将门掩好，随她走到院子中央，确保郡王妃听不到二人说话。

　　“我知道母妃是故意遣开我，所以我没走，一直站在外头。抱歉阿妍，我，我想知道母妃会同你说什么，这几日我常见她发呆落泪，可她什么心里话都不愿同我说……我真的又担心又难过……”

　　谢妍摸出帕子，为她拭泪，柔声道：“天下的母亲都是这样，希望为儿女遮风挡雨，不愿他们承担一丝不好的情绪，宁可自己全部背负着……”所以对王妃来说，和谢妍诉说，比对宁芷开口要容易得多。

　　“是吗……我以为在母妃心里，我太不懂事，比阿妍差远了……”

　　谢妍幽幽道：“我娘也什么心事都不告诉我，难道在她心里，也在怪我太不懂事？”

　　“不会的！”宁芷闻言赶忙摇头，信誓旦旦地保证道，“你娘一定是不想你担心!”

　　“傻瓜，”谢妍微微一笑，轻拍了拍她的手，“别想太多，王妃病着，瑾儿还小，王府现下就要靠你支撑着了。”

　　宁芷郑重点头：“阿妍你放心。”

　　一阵风过，几片秋叶摇摇欲坠，在枝头飞舞，从眼前飘过、落地。

　　平添几分秋意的萧瑟。

　　宁芷看着那叶子落地，眉眼间有一丝触景的哀伤。

　　“原先我总想着要找个像父王一样的良人，像父王对待母妃那样呵护我，温柔体贴，有求必应。可原来父王对母妃好，也会对外头其他女人一样好。相比而言，小将军虽然不会说暖人的话，但他能在危难关头倾力相助，我、我做的菜那样难吃，他也面不改色吃得干干净净……阿妍，我想，你和母妃说得对，他是看重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