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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长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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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芷是随平南郡王妃过来焚香祈福的,这几日就住在寒山寺中。用餐过后,谢妍随宁芷一道去见过了郡王妃,同冯襄说了几句安慰的话,因时辰不早了,很快告辞出来。
她出了厢房,看见韩阅站在院中等她。
“我送大小姐回府。”天色已晚,虽则谢妍有马车,要行经野外,不能确保安全。
谢妍笑道:“多谢,正巧我也有话,要同韩大哥说。”
上了车后,回城的路上,她简单讲述了一下关乎裴恒和殷正的事情,末了道:“这位裴中候是我的朋友,因我的过错亏欠了他,我心中实在过意不去,只能厚着脸皮来劳烦韩大哥,有机会的话,还望能代我一尽心力、弥补过错。”
这事不难,军中任职,除非很重要的职务,其余不过是统帅一句话的事。
韩阅说:“既是大小姐的朋友,我可破例提拔他进我的近卫军。”
近卫军是将军身边的贴身队伍,不管军衔如何,靠近指挥军的核心,日后是最有机遇晋升的。
韩阅现在身边这支近卫军里,大多是他从小贴身的随从,忠心和能力都是毋庸置疑的。
谢妍面露喜色,待她道谢完,韩阅说:“大小姐不必客气,不过你也知道,近卫军职责重大,要求很高,不管是谁,就算有我的首肯,也还是要通过考核才行。”这也是谢妍的表哥殷正,背靠大树,却一直进不了近卫军的缘故。
“这个不成问题。”
“看来大小姐对你这位朋友,很有信心。”
“是,”谢妍这一声应得斩钉截铁,“日后他能在韩大哥身边做事,还烦劳韩大哥看顾。说实话,我不仅是对他有信心,我也为韩大哥高兴。他能为韩大哥做事,自然是他的荣幸,但韩大哥能得此近卫,一样是如虎添翼、可喜可贺。”
“哦?”韩阅倒是没想到,谢妍对她这位朋友的评价,如此之高。
“裴恒……”这名字有些耳熟,年轻的将军想了一瞬,隐约想起来,“是中秋那晚,同你一起寻找小郡主的裴中候?”当时紧急召唤,临时组队,名字都是现场问的,那应当是自己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按理说军中每年都有选拔,定期补充近卫军的优质人才,如果这个裴恒当真如谢妍所说,十分优秀,为何未能在骁武营的选拨中脱颖而出?难道说是因为他新近入营,未及赶上今年开春的选拔?可这又有矛盾之处,他既已升为中候,按照军中正常的升迁进度来看,最少也该有三年资历才对。
谢妍这夜又做了个怪梦。
入眼是一座大宅子,周遭都似笼罩在一层迷迷蒙蒙的白雾中,她还是和上次一样,看不清楚任何人的脸,也听不清任何人的声音。
她凑近了想要细看、细听,但只能依稀辨认出是有两拨人汇在院中,对峙而立,剑拔弩张。
不知道那两伙人在吵闹什么,她有些入神,茫然无措地站着,似在事件当中,又在状况之外。
有什么东西从她脸上轻抚过去,她感觉不出是什么,但下意识睁大眼去看,却突然看清了那是什么,然后入眼所有的白色她都看清了,原来那根本不是雾!是满院落垂挂飘舞的白帛丧幡!
她心下一惊,那些白帛丧幡突然漫山遍野地铺开,像泉水一样汹涌而至,迅速将她淹没,她感觉到有一条又一条地白布勒住了她的脖子,倏地收紧,令她难以呼吸……
枕上的人猛地睁开眼,一脸惊吓,过了少时,才习惯了周遭布置,反应过来这是她熟悉的房间。
那刚刚是做了场噩梦了。手肘撑在床沿,半坐起身的人下意识抚上脖子,那梦境太真实,她犹有些惊魂不定。
再静静平复了一刻心绪,谢妍起身,有一些动静,外室很快也有动静,她披衣坐起,小曦端着烛台进来。
上回她半夜惊醒也是如此,小曦这丫头很警觉,大约一直都未熟睡。
“小姐,又做噩梦了?”小曦关切问道,神色有些懊恼,“是不是我抓的方子不对,怎地周大夫的安神茶不起作用。”
谢妍宽慰她道:“应是我最近思虑过多。安神茶只是平缓心神的作用,这世上若有能一夜安寝的宁丹妙药,普天下也不会有惊魂之症了。”
“小姐一直为郡王的事操心劳力,还是需紧要自己的身子。小姐不必亲力亲为,有任何事情,尽管吩咐小曦去办就是了,小曦一定会竭尽全力做好的!”
少女的神色有些担忧,有些焦急,带着十分的恳切和尽心。她其实和谢妍同岁,也不过才十五岁的年纪,大概是因为自小家贫的缘故,虽然在敬国公府也有几年时间,还是将补不上的样子,瞧上去比谢妍瘦弱一大圈,甚至面庞也显得有些稚嫩。
月色下瞧她,更显单薄,但谢妍看着她挺得笔直的腰杆,却有种感觉——现下就算天塌下来,眼前这瘦弱的少女都会不假思索地为自己扛起来。
谢妍轻轻握住她的手:“安神茶是你特地去跟周大夫学的?”自己当天只是无意的一句,她就上心了。她每日从早到晚都陪在自己身侧,几乎是寸步不离,除了夜晚自己歇息了,她又哪来额外的时间去找周盈学习。
“是,可惜小曦学艺不精……”
推开门,入眼满园清冷月光,一地银霜。
在夜色的遮掩中,人似乎比白日里要放松许多,谢妍披着衣裳,在门口的台阶边坐下,小曦下意识道:“小姐地上凉——”
“不凉的,不信你试试。”她微微笑说,拉着小丫头的手,和自己并肩坐下。
“你上次说,我救过你的命,是怎么回事?”
“是奴婢十岁的时候,刚刚进国公府,还在伙房里帮厨,有次生了重病,一直高烧不退,怎么都治不好,府里请来的大夫都说看不好了,后来听照顾我的李婶说,白管家已经让人去准备后事了,那时候幸好小姐听说了这件事,说无论如何一定要治好我,后来小姐请了韩大夫来医,我才有命活了下来。”
她这样一说,谢妍隐约想起来,是有这么回事。当时她也才刚刚开始学习打理家事,清点府中下人的时候,听说了这件事,有个和她差不多岁数的小丫头,生了重病治不好,快要死了,当时来看过的大夫都说底子太差,从小落了病根,是活不过来了。
可谢妍去看了人,实在不忍心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她死,后来特地请了韩老太爷过来,抱着最后的希望尝试一下,结果没想到真的治好了。
当时她也是极高兴的,但初学打理家事,事务繁多,无暇多顾,后来听白管家说,那小姑娘痊愈了,她只嘱托让她好生将养,补足身子,也没再放在心上。
没想到,原来小曦就是当年救活的小丫头。
“小姐是菩萨心肠,就算救了我的命,也未将这样的善举记在心头。那时我虽病得迷糊,可我能感觉到有人在我床前守了一夜,一直在和我说话。”小曦回忆着,双眼盈满泪水,跪下就对谢妍磕头,“小姐的大恩大德,小曦永生永世不敢忘!”
谢妍忙伸手搀扶她,见怎么扶她都不起身,遂道:“你这样可是要招我哭了,你家小姐近日来烦心事多,可经不得再劳神伤心了!”
这话立刻奏效,小丫头连忙手忙脚乱地起身,抬起袖子拼命抹眼泪:“是小曦不好,小姐千万别难过,小曦不哭了!一点都不哭了!”
谢妍着她端了水盆来,拿帕子沾了清水为她擦拭泪痕,小曦下意识挣扎:“小姐使不得!我自己来就好——”
“别动,我说的话,你是不听啦?”
“小曦不敢……”
谢妍忍不住面上笑意,其实要对付她的这个小丫鬟很简单,打蛇打七寸,直接拿自己来威胁就对了。
“那时候你病得很重,韩老太爷来看过,说只能下猛药,尚有一线生机。但他也没把握你能醒过来,只说要看你自己的意志,是否能熬过第一夜。当时我也不过是个半大孩子,从没经历过生离死别,第一次直面死亡,我心中也怕得很,夜间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睡不着。后来我就偷偷爬起来,到了你房中,看你一动不动躺在床上,我记得我吓得眼泪都流出来,不知道你是不是已经死了?”
她拿帕子,轻柔为人拭泪,一边回忆着。
“后来过了好久好久,我才鼓起全部勇气,伸手去探你鼻息,感受到一丝丝热气,心中大石才落了地。”她当时也不敢走,不知怎地,就将手伸进被子,握着那小姑娘的手,坐在床头,一直同她说些鼓励的话,说这世间所有美好值得留念的东西,好吃的绿豆糕和糖葫芦,可以在空中高高飞的纸鸢,苏姐姐给她扎的顶好看的蜻蜓珊瑚链子……她说了许多话,说得口都干了,后来就昏昏沉沉睡着了,第二天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被抱回自己的床上了。后来听白管家说,那小姑娘醒过来了,韩大夫又来看过,彻底无碍了,她放下心,才继续睡着了。
“你说感激我,可你知道么?我心中,现下一样很感激你。”
至爱之人的背叛,将她的心伤得粉碎,也让她彻底怀疑了自己,心地仁善,对人对事心怀善意,是不是在旁人眼中,便同傻子没有分别?最彷徨不甘的时候,多亏有人告诉她,做自己就好,一如既往地对待世人,也会被世人温柔以待。
“小曦,谢谢你,让我完全相信了,真心可换赤诚,行善会有回报。”
月光如水,她双目清澈无垠,似是映入了漫天星辰,那样耀眼璀璨。
小曦眼中又有新的泪水涌出来,那帕子便怎么都拭不干净,可谢妍很有耐心,一直轻柔地为人拭着泪。
夜还很深,夜色很浓,可这黑夜总会过去的。
她经粉身碎骨,千锤百炼,于黑暗之中重生,为自己点燃一盏微弱的灯,幸得这一路有人为她遮风添油,让那灯越燃越亮,足够辨魍魉、行长路、驱散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