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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困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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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暗的车厢内密不透风,燥热鼠虫般啃噬着心脏,四周沉闷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我伸手扯开了衣领。
两只手铐撞在一起,声响异常突兀。
无视了周遭投来的视线,我索性活动了一下久被束缚的双手,顺便再一次对“押送车里为什么不安空调”这个问题发出了由衷的感慨。
一堆D级消耗品而已,要多少有多少,当然不用为之“浪费”本就紧张的经费。
或许,称之为“施舍”更为恰当,我有些恶意地想道。
毕竟,“我们”不过就是一群蝼蚁、废物、社会的渣滓罢了。
我总是强烈要求在上述句子中再打上一个引号,因为我坚决不认同自己本人应当被包括在那些所谓“我们”之中。
——尽管我连自己为什么会在这个见鬼的地方都不清楚。
要知道,每月例行的B级记忆清除只会抹去关于□□项目的记忆,所以我竟连自己姓甚名谁、半生生平都一概不知,实在是令人震惊。
——同样也令人怀疑。
尽管做体检的医护给出过解释,说是大脑受过损伤,记忆神经受到压迫等等。
但这显然不是一个令人信服的答案。
起码直到现在,我的脑袋还没出现那些“应当”存在的后遗症。
不过,这又怎么样呢?
在这里,名字没有意义,我们只是一群小小的D级,队里的面孔几乎每次都完全不同。况且,这些人身上都有案底,其中更不乏穷凶极恶之徒,也实在没有结交的必要。
我同样也没有资格、他们同样也没有义务给我一份详尽的体检报告来说明我的问题。
我所知的只有他们告诉我的,或是外表上轻易流露出的。
而我,也只能照单全收。
所以,“蝼蚁”这一点,我倒是赞同的;不肯承认“废物”这个词恐怕是我最后的坚守了。
不过,也仅止于此了。
依旧是死灰般的沉默,空气中的寂静似要沉淀为实质,人们的面孔一片晦朔。
环视周遭,对上了一只只空洞的眼球,目光冰冷似无机质的玻璃。在旅途的颠簸中,人们的感官已渐渐麻木,只有胸膛起伏随车厢振荡——似昭示着他们还是货真价实的活人,并不是什么破败雕塑。
在这种情况下,观察已被无需矫饰的审视取代。我肆无忌惮地舒展着视线,发现一团无言的恐惧笼罩于车厢之上。
我想往常的气氛应不至于如此压抑;起因是昨天——
“……我们都会死!!!!!!!”
中年男人崩溃地大喊。
就在几分钟前,D-1308——一个聪明的年轻人,有些门道——以一种逼真到令人生厌的语言描述了明天的任务所在(天晓得他是怎么弄到这些消息的)。
然后——那个中年男人就疯了,发出那声惊惶至极的叫喊:
他的喊声撕心裂肺,面上是几欲癫狂的扭曲与骇怖;肌肉无可抑制地痉挛着,眼眶红肿欲裂。
“……都会死……”
他的喉咙里发出模糊不清的音节,似将溺之人于水面上的最后一声呼喊;手指嵌进铁窗的缝隙,拼命地向前伸长,妄图抓住水上最后一根漂浮的稻草不放。
几声枪响,D-3770——那个中年男人,肉山般笨重的身体抽搐了几下,便如一滩糜烂的脂肪般滑到了水泥地上,神情凝固在狰狞。
而后……
——彻底成为一堆毫无生气的有机废物。
几个执刑人拖走了D-3770,沉重的躯体在地上扯出一道斑驳的警戒线。
四周的呼吸声急促了几分。
懒得去管死状狼狈的中年男人,我细细品味起方才D-1308的一番话来——姑且就把他的故事当做是真的而不是鬼扯,我感觉他身上有一种令人生厌的气质,高高在上。
撇去那些空洞无味的辞藻修饰、动摇人心的话语,我注意到了勉强还算真实可靠的一条信息:
“上面派出了两整批机动特遣队……”
“探索……仅仅是探索而已……”
“他们中没有一个人回来。”
无人生还。
和我们这些打酱油、填枪口的炮灰不同,这些家伙可是一帮狠角色:荷枪实弹,受过专业的训练,经验丰富。
而我们处理项目的相关经历,都随着每月一次的记忆清扫进了抽水马桶(开玩笑的),总之实在是乏善可陈。
毋庸置疑,这次的任务相当危险。
这样想道,心上却岿然如旧,记忆的空洞大片扭曲着叫嚣,在日久天长的曝露中溃烂生蛆;情感从洞中倾泻而出——惟余疼痛而已。
记忆塑造人格。
记忆里是一片莫须有的坦荡,就连情感也是虚伪地浮于表面,内里一片无动于衷的缄默。
舌尖涌上一丝腥甜。
心头一凛。
一种无言的危险感升腾而起。
被人注视的不安。
我于是抬头,发现对面的D-7089正以一种诡异的、令人费解的眼神注视着我;视线中夹杂一丝锋锐感,似要将人洞穿。
我这个人虽生来迟钝,不过所幸我的直觉总是异常可靠。
——没有恶意。
此刻,它这样告诉我——就像之前许多次一样。
是的,数不清这个月第几次了;也许在记忆未清除前还有更多次。
出乎意料地,我竟生不出多少厌恶来;反倒是日渐习以为常。
思及此,我顺便对他扬起一个灿烂(欠揍)的笑容(我发现这招对他特别有用)。
7089一怔,转开了。
我曾一度怀疑在我那空空如也的半生中我们是否有过交集,他却矢口否认,神情坦然不似作伪。
想来也是。没有再好不过。
如果硬要给犯罪者划分个三六九等的话,小偷小摸无疑是最低级的。当然,在这里你也见不到这种人;毕竟,被上面弄进这里的都是一帮判了死刑的可怜虫。不过,杀人犯也未必有多高级:冲动犯和预谋犯、连环犯和非连环犯、普通人和疯子有着本质的区别。
瞧见旁边那个脸上有刀疤的大块头了吗?
嗯,刀疤……大块头……多么典型的例子。
好吧,我得说,他试图耀武扬威的第一天就被A给干翻了。
D-7089,也就是A,强烈要求我们这么称呼他。
他很强大。
这是记忆中第一次遇到他我就知道的事。
并且很显然,他是上述例子中的另一种。
不过,鉴于他身上那种与我的结论截然不同的气质,未来如有必要,我会很谨慎地谈起我的猜测,因为他实在不像那种会犯罪的人,或者说——
不像是那种会被警方抓住的人。
虽然以貌取人,我承认,是一件极其肤浅幼稚的事;但我还是觉得,比起重刑犯,他反倒更像是看管我们的军官——因此我时常觉得他与这里的人有一种割裂感。
格格不入。
他身上有一种特别的压迫感,但似乎总是控制的很好。
只有偶尔泄出的一线锋锐才能让我惊觉到他的危险,压抑的危险。
——理性而又强大。
突兀的响声锤击在人们的鼓膜上,撞开了车辆行驶单一的背景音,渴光的人们循向车门洞开时外界挤入的一片陆离,却被耀眼的天光刺痛了眼球。
在听觉敏锐地捕捉到刹车声后,我便做好了准备,伸手挡去些许阳光。眼底却还是猝不及防地一痛,过分敏捷的感官在此时成了负累;骤然收缩的瞳孔里浮现出一座巨大工厂的倒影。
沉默的金属门高大异常,似透露出些许不同寻常;但我大概明白,面对未知,人们总是习惯性地把一层又一层的厚重甲壳加诸其上,即使这些硬壳对于那些人们所恐惧的所谓“未知”来说根本连桎梏也算不上,但这样总好像令人安心。
多么虚假。
球壳里的应该是我们才对。
队列鱼贯而入,穿过幽影与诡秘无限收拢的走道回环,深处是一座单层农舍,就是在乡下的田野间随处可见的那种,毫不起眼。我看见周围有许多巡逻的家伙,大概也是机动特遣队的成员,只是他们的神情与我先前目睹过的那些人有着细微的差别——他们的面庞端正肃穆,比起惯常可见的冷静,反倒更像是一种平静,坚决的平静。
——或许这就是信仰的力量?
我看见了几个人脖颈间露出的十字架吊饰。
空气中隐隐弥散着一种神奇的气味,像是火山喷发之后的余烬;地上散落着深黄色的印迹,是一种不那么令人舒适的黄色,有些地方凝结成小块,驳杂的色斑同灰色肮脏的水泥地面泼洒在一起,遍地沉疴。
我发誓那些家伙肯定没有认真做过哪怕一次清扫工作。难道他们还指望着让D级来吗?D级可不是他们的保姆。
空气中弥散着一股子淡淡的硫磺味,分不清楚是射击所致还是些别的什么原因,但是可以看出,地上那些黄色污渍大有来头。
众人站在农舍之前,离门最近的那个倒霉蛋陷入了要不要开门、该怎么开门的两难境地,犹疑不决。
我庆幸自己的远见,早早地退到了人群中间一个不前不后的位置,避免了身先士卒的危险,同时也不至于因为过于显眼的落后而被揪出来。
我看向窗户,试图探究屋内的构造,窗里却只是一片深渊似的寂静,沥青般浓稠的黑暗似要破窗而出。
途中还有个小插曲,我竟然没有注意到身后A的存在,狠狠踩了他一脚,把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压了上去。
不过,我觉得像他这样的人应该不会太计较。
像他……这样的人?
未及思量,领头的倒霉蛋已经在热武器的威胁下打开了那扇神秘的门。
我仔细打量着他的动作,揣度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一切危险情况。
那人握上了门把,脸上局促地挤满了惊慌。他的脚尖朝着与门相反的另一个方向,折射出本人的意志。他对接下来将发生的事十分的戒备,我看得出他绷紧了躯体,做出蓄势待发的动作来;但是他的腿抖得厉害,因此他整个人的动作显得极不协调,看得人反倒发笑。
在一众视线的聚焦中,那人极其迅速地拉开了那扇门,裁决命运的死亡之门。
几乎是门拉开的一瞬间,他的脊背就松弛下来:在未被他躯干挡住的地方,露出一盏明亮的日光灯,荡开温驯的光晕。
——或许没有想象中那么危险。
不过,说到底这事儿没有丝毫回转的余地:
要么竖着进去,要么横着离开。
至于出来的自己又是以何种姿态,那就两说了。
单是开门这一环节的危险算是解除了,倒霉蛋抬脚踏上老旧朴素的木地板,证实了进入的安全。
哦,允许我这么称呼他,我会为我的失礼道歉。毕竟,谁有那个闲工夫去记一串串毫无规律的编号?D级来来去去,去记忆编号也没有什么意义,最多在一堆又一堆久置积灰的事故报告中找些存在感。
简直浪费生命。
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一名特工跑到我面前,不由分说地把一台手提式摄像机塞给我,态度强硬不容拒绝:
“进去后你得一直拿着它,”那人用一种无聊的口吻命令道,“负责为我们传输内部的宝贵情报。”
我忽然产生了一种冲动,要驱使我把这东西砸在他的脸上。
然而非常遗憾,我甚至不可以把它扔到地上或是别人的脸上。
我开始由衷地为那个倒霉蛋而抱歉,同时为自己方才的言辞懊悔,也许我不该幸灾乐祸。
在一个随时会以超过人类思想所限、莫名其妙的方法人事不知的环境中,这样一个笨重的物体只会增加逃跑的风险。
“切记,在任何时候都不要把一个包括你自己在内的任何物体扔向一个未知的□□。”
“如果——我是指真的发生了什么,相信我,你不会想知道。”
这是一段流传已久的黑色幽默,人们需要这种对死亡的玩笑来调剂,好像这样就战胜了命运。
很冷。
然而所言属实。
所以我实在想不出这台摄像机对我有什么好处。
多少怀着些同旁人相似的心情,我已站在了屋内,四下打量着:房间装潢平常,米色系透出温暖的情调,再是普通不过,如同它的外表一般,极具欺骗性。
正当我专心观察周遭的事物时,一阵毛骨悚然猝不及防沿着脊髓神经直冲而入,滚上心头;本能如同一头躁动不安的困兽,要把理智搅合得七零八碎
——出去!快出去!!!
仿佛浑身所有的细胞都在叫嚣着这几个字,好像再不有所行动就会铸下什么无可挽回的大错。
我猝然回头,尽量用理智压抑着身体不要做出过于反常的举动——比如狂奔出门的冲动。于是,我目送着那扇朴素的木门在身后缓缓阖上,心里升腾起些许不安。
——我忽然产生了一种不妙的预感,好像我们已经被永远遗忘在了这一片折叠的空间、收束未知的不详之所。
是的,折叠的空间。
就在这当口,大块头有些冒进地打开了房间内仅有的一扇门,袒露出更为高远的穹顶——一个更大的房间。
这样的布局显然已经超过了这栋单层小屋从外部看来的体积。
其实我现在很想试着去打开我们进来的那扇门,但我很快放弃了这个企图。要是我的预感出了问题,我可不想开门就和一群荷枪实弹的特工面面相觑,我十分怀疑他们会用子弹问候我;况且,要真是我最不想看到的那种情形,那可真是太打击人了——指的当然不是我自己。
这时候动摇人心对我没有好处。
在极端的失望下,人们往往会放弃克制自己的本性,到了那种时刻,任由一堆重刑犯共处一室的弊端就充分显现出来了。
此时,大块头已经打开了又一扇门,我估计又是相似的光景,因为即使迟钝如他,也发现了这片空间的不对劲,发出愤怒的咒骂声:
“见鬼!这房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尾随而入的人群传出几声附和。
我也走了进去,权当欣赏大块头气急败坏的丑态。中途我并未留意手中那台笨重的摄影机,猝不及防地撞在了门框上。
好麻烦。
不过这个分量,用来砸人倒是不错。
我很高兴自己终于为它找到了发光发热的地方。
鉴于这次上面没有为我们配备联络设备,说明之前的两批机动特遣队已经用他们的实际遭遇证明了耳麦无法传达消息。既然如此,这台摄像机大概也是无用功的尝试,也不用太过在意它的安危。
到了这个房间,供选择的路径可就没有那么单一了,三扇门静静地镶嵌在墙体上,前路晦暗不清,此刻就连门上细小地刮痕似都变化出了玄妙的图景。
大块头的质问使本就不甚平静的气氛更加风起云涌,他提住1308的领子,要求他为他昨天的言论负责。而1308露出一个好整以暇的笑容,气势上毫不退让。
其余的人们也对D-1308昨天就是在满嘴跑火车这一观点表示同意,渐渐沸腾起来。
我倒觉得1308不是那么一个无聊的人,对他们的态度我不置可否。
“……等等,那是什么?!”
看来倒霉蛋仍然是最倒霉的那个,他颤抖着嘴唇大声说道。
他很想转身逃跑,可腿脚似乎出了点问题。
一个黑色人形物体正立在距他几米的地方,漆黑色如同永夜的深渊,十分高大,比我高上一些,但及不上A。边上就是一扇门,不知什么时候开了条缝,透出语焉不详的灰光。
我不动声色地向角落移动,再往回是死路,因为大门可能出不去;向前是房间的门,又可能出现怪物,因而,我不敢离它们太近,却又得保持相对的接近。
混乱中,A挡住了我的半边视野,削弱的主动权令我十分焦躁。
只见那个东西(我更愿称之它为“东西”)撞见倒霉蛋后先是进行了短暂的停顿,似在评估面前这个物体的属性。随后它伸长了手臂,快速袭向对方的胸口,甚至没有什么鲜血淋漓的恐怖场景,倒霉蛋就僵直着背脊,直挺挺地倒了下来,眼里盛满了散不去的悔恨与无措,全程没有发出哪怕一声细小的呜咽。
漆黑人形的手中捧着一抹殷红淋漓的血色。
不肖多言,长了眼睛的人都知晓那是什么,并且对它悄无声息夺人性命的手段惶恐不已。
尽管这样的画面绝对没有手撕活人袒露出的肌肉参差断面和滚烫器官来得更具冲击力,也没有那种令人不愉快的腐臭味,整个环境甚至可以说是整洁得一丝不苟,但这样无形无言的恐怖往往是最令人畏惧的。
——整个过程实在是太安静了,轻轻拿起,复又轻轻放下,这样的起伏之间,就是一条生命的消逝。
——实在是太渺小也太可笑了。
不过,人类本来就是这样一种脆弱、可悲的物种
——随随便便就会死去,为了自己一点微末的智慧洋洋自得,殊不知这样相对的智慧在绝对的强大前一无是处,沉溺于安稳表象的镜花水月之中,安逸度日。
我们的世界是一个玻璃球,在过去的时间中,我们生活在玻璃球铸就的象牙塔里,为什么□□是辄待处理的异端?也许这才是世界的真实,过去我们生活在玻璃球里;现在,球壳破了,仅此而已。
所以,我喜欢强者。
——比如7089。
身体早已在本能的驱使下快速行动起来,随便冲向另两扇门之一,和其余几个人一连跑过十几个房间,都没见到那种神奇的生物,大家才停下,在喘息声中回忆方才的心有余悸。
这次的队伍里本有十五人,刚才队伍被突如其来的事故冲散,大概分成两股,分别奔进了两扇门(应该没有人会自作聪明地去怪物出现的第三扇吧),这里现在只有五个人,十分单薄。
心跳的频率尚未从劫后余生的庆幸中回过神来,我就意识到一个重大问题,四下一阵张望,终于看见了A的背影。
我总觉得和他待一块的安全系数更高。
嗯,这是个好想法,我知道、早知道。
他正蹲在什么东西旁,谨慎地察看着。我走过去,发现是一具尸体,看服饰,应该是前两批倒霉的机动特遣队员之一——看来这里也并不怎么安全。
A已经上手翻起了他的随身物品,其中值得一提的也只有一把军用M9,子弹还剩了几颗,都镀了银,忍不住让人想起中世纪的狩猎女巫。
我想起了屋外特工们项间的十字架挂饰,也镀了银吗?
信仰、银子弹,以及不知名黑色人形。
我好像想到了什么。
未及我讲述自己的猜想,A忽然问我:
“你有信仰吗?”
我一时有些疑惑,摸不清他的目的,但还是立刻摇头表示了坚决的否定。
神?本质上只是一种更为强大的存在罢了。
A看起来有些遗憾,虽然天知道我是怎么从他毫无波澜的表情中读出遗憾二字的。
……也许是眼神。
大多数时候,人的眼睛能暴露很多事;不过,“强者”总是擅于掩藏自己。
他大概是看出了我的疑惑,简明扼要地解释道:
“虔诚的信仰加上镀银的武器,或许能杀死它们。”
顺着他的视线,我若有所觉,从尸体的领子里捞出一条精巧的十字架,思路终于串成了一条线。
“8001,”没想到他竟然还记了我的编号,“把那几个家伙叫起来。”
我扭头,发现其他三人正陷在房间内原有的沙发里大口喘气,毫无危险意识。
真厉害,连头也没回,不知道他是怎么发现的。
“我想我们需要商量接下来的对策。”
我走到他们面前,对于他们如此没有警戒性的行为怒其不争。
好在三人里并无硬茬,我们很快就站在了A的面前;在这种情况下,他自然地接过了指挥我们的权力,而大家也并无异议。
我们必须找到出去的方法,毫无疑问这是所有人都赞同的一个事实,并且也将成为我们接下来的一切行动所围绕的核心目标。
4753、2005、7374。
A依次叫出了他们的编号,不过为了沟通的方便,我决定用数字的末两位来称呼他们。
“或许我们应该先回去,找到我们进来的那扇门。”
05率先提议。
“只要避开那玩意儿,我们就能出去了!”
53对他的意见表示赞美。
74默默点了点头。
“所以你们有人记得出去的路吗?”
A打断了他们幼稚的对话,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微笑。
“我不记得了。”
我竟觉得这个笑容有些恶劣,像个愉悦犯。
其实我也不记得了,但我试着去回忆,回忆飞掠而过的急促气流,直觉我或许可以找到回去的路线。
“或许我可以试试。”
众人的视线倏忽转向我,我故作冷静。
A的笑容明显一滞,但我好像觉得他更加高兴了。
在七拐八绕了一阵之后,我们回到了众人散成两队的那个房间,看见倒霉蛋的尸体兀自摆在原地,直挺挺如一具僵硬的木乃伊。
我走过去,掀起他的衣服,胸口的皮肤十分正常,甚至没有一丝血色洇出——人们甚至觉察不到里面其实少了些什么,它就这么到了那些怪物的手里,只肖用它们罪恶的黑色前肢轻轻一触,灾祸就这么发生了。
我整理好他的衣物,发生A正看着我。
“不一起去吗?”
我指的是和05他们三个,他们已经走向了门口——大门口。
A没有说话,自从刚刚众人一阵的商量过后,他又恢复了惯常的冷酷。
那三人已经站在了门口,却迟迟没有动作,看样子是想等我和A一起。
见人齐了,早已跃跃欲试的05迫不及待地拧开把手,往外匆匆瞥了一眼,就径自冲了出去。
我一句阻拦的话堵在喉头,因为我想起了之前那不详的预感,宛若梦魇。我当然不是不让他出去,只是想请他再谨慎一些,却已经迟了。
门被狠狠地甩开,表现出夺门而出者的急切渴望,05飞快地蹿出十几米远,并欢快地示意我们跟上。
门大敞着,露出外部景象的空洞,也让我更加清晰地看到了外部的全景。几乎就在第一眼,我就敏锐地察觉到了浓浓的违和感
——地上那些令人不悦的黄色污渍消失了。
我伸手要拉住A,又赶紧出声叫住正欲拔腿的两人,却猝不及防碰到了A的手。
05似乎对我的举动感到疑惑,但很快他看向我的眼神就从疑惑变成了痛苦,发出惊恐至极的尖叫声直至嘶哑。
——他在融化。
没错。就是字面意义上的融化,不是春日雪,而是热锅上的黄油。
这样残酷的画面和撕裂的背景音只持续了短短两分钟,05就彻底没了生息,只是脂肪燃烧的“噼啪”爆裂声仍在继续。
大家在沉默中为我们刚刚失去的同伴(尽管这是我们第一次看见他)缅怀了……五秒钟,一些十分不和谐的物体就闯进了我们的视野:
什么黑色的物质正蠕动着,蠕动着从05的身体里爆出,大有源源不绝之势。
极端的沉默之中,74一把合上了门,我才终于从这场迷梦中回过神来。无须多言,此时转身就跑成了众人不需培养的默契。
经过倒霉蛋的尸体时,我忍不住又瞧了他一眼,原本无措惊骇的表情在此刻更显扭曲。我不禁物伤其类,迷迷蒙蒙地生出几分兔死狐悲之情来。但褪去这份与常人情感趋同的外衣,我空空如也的心里恐怕还是一潭死寂的泥沼。这样想着,脚步像是踩在云上一样虚浮,四周的景象如同幻灯片,呆板地挤入视网膜中。
——果然我还是十分在意自己像死者心电图一样平滑的情绪波动。
不行,不能再想这些有的没的了,还是眼下危险的环境更为重要,逃离危险、逃离这个诡异的地方才是眼下的当务之急。
生存是动物世界的首要至理,自诩高人一等的智人种当然也未能免俗,尽管他们自己往往对此一无所觉。
要活下去。
求生的意志和本能的野兽在骨髓里大吼。
“我想我们应该暂时停止无意义的追逃战,继续商量之后的对策,”我向他们说道,“况且现在那些东西还不知道在哪里。”
“和门口相比,这里已经算是暂时的安全。”
经过短暂而有效的交流,53和74平复了他们过于激亢的情绪,我们得出了接下来要面对的问题,如下:
其一,那些怪物的具体行为模式,我们遇到第一只后因为恐惧直接离开,只弄明白了它的一种攻击手段——注意,是一种,我们并不清楚它们的其他能力。仔细回想它袭击倒霉蛋的过程,尽管它的动作可以用“冲向”来形容,但其实它的速度并不很快,起码没有快到离谱——是一个正常人快速奔跑所能摆脱的。所以,如果它们的本事仅止于此的话,那就并不算太危险,合理的路线、机警的观察,总能摆脱它们。
其二,那些怪物的智慧程度,这一点是A指出的;在此之前,谁都没提、或是说压根儿没想到这一层。这个问题一经提出就令人感觉毛骨悚然;并且鉴于怪物攻击倒霉蛋前流露出的适当的停顿观察,我们认为它有一定认知的可能性极高。我们在此衷心祈祷它的智能仅止于我们所期望的那样,多出哪怕任何一点头发丝一样微末的智慧和思考能力对我们来说都可能是致命的。
“祈祷吧,祈祷它们只是工蜂。”
53颤抖着嘴唇,吐露出带了几分诗性的话语,却在此时显得犹为无力,像是垂死者在天灾面前发出的微弱呓语。
但是,无论那些怪物究竟有何神通,我们的头号敌人还是时间,因为这里并没有食物和饮水。
什么?你说那些尸体?
不不不,那只会成为万不得已时的权宜之计。要是找不到出口,我们终归还是要踏上我们的“同伴”们已走过的老路,死前还要面对一场并不愉快的斗争,最后的胜利者也将在孤独中死去。
所以我们必须找到出口——所有的疑惑与推断复又指向了这一问题的核心。
起点与终点。
我们重新出发,这次我们放慢了脚步,尽管不知道它们是否有听觉等基本感官,我们还是尽可能的小心,小心地向深处探索。
因为已经知晓了进口处对解决眼下的困局毫无帮助,我索性不再浪费脑力去记什么行进路线。我们持续向前推进着,对途径的房间视情况展开粗略的搜索。
值得一提的是,随着我们更进一步的探寻,不少房间的地上都发现了不明的黄色污渍——就是我在房子的外面曾看到过的那种,也进一步证实了他们与这房子、或者说是这些奇异生物的关联。
途中,我们还遇到了两具尸体,和一个怪物。怪物被我们飞快地甩掉了——它们好像确实没有什么别的能力;我们从尸体上翻出两把M9,可惜,没有子弹的枪支只是空有虚张声势外壳的废铁,53不无遗憾地放弃了它们。
更加引人注意的是,在经过一个房间时,74少见地打破了沉默,说这个地方很像他高中时的走廊,并且还向我们指出了一个应该归属于他的柜子。或许这个现象能够很好地解释这些涵盖各种风格房间的素材来源,但仍然令人感到疑惑和不解。
——如果房间的构筑使用了我们现有的记忆片段,那么从风格的多样不难看出,误入的受害者显然不止我们这三批人,甚至不止之前的年岁误入此地的可怜虫,它的入口可能不止在这个国度,更是跨越了经纬,也许还跨越了时间与空间的维度。
除此之外,我们还发现了一个神奇的房间,看样子素材来源是基金会的收容设施,这样的来源十分诡异,毕竟也没人被关在里面过。我们刚经历了一次记忆清除,所以肯定不是来自我们。
——或许是那些机动特遣队员吧。
虽然他们应该都不会进入收容室,干这种事的一般都是倒霉的D级。
不过此事并不重要,我们可没那么多闲工夫去关心这些细枝末节。
同时,显而易见的是,随着我们过程的继续,那些东西的数量在明显的变多,真是令人扫兴,但换个角度来看,这也许是个好消息——意味着我们离这个诡秘空间的中心更近了一步。
我们还在一些房间中发现了一些奇特的部分,由一些黑色物质组成,破碎地堆叠在一起——像是割裂的光影。所幸我阻止了A过剩的好奇心,在他离那些地方过近之前,狠狠地推了他一把;而后,一只黑色的手爪自黑洞中伸出,在空气中虚抓了几下,这才缩了回去。此举一出,我就为我的冒进与强硬而懊恼,因为我的理智相信A他自己绝对是可以躲开的,但身体与本能还是忍不住有所行动。
然后——然后他竟然在笑?
我懂了,看来A确实有点疯,传言不虚。
我拉开一扇门——公平起见,我们一直轮流开门——突如其来的黑暗令我难以适应,视野闪烁了一下,便陷入了无底的黢黑。
这令我很不安,那些怪物黑得能和世界上最深沉的墨色融为一体,在这种情况下根本防不胜防。来不及多想,我在墙上摸索了一阵,按下了电灯开关。
失而复得的光线令我如释重负,回头却发现一个怪物正站在我身旁一米处,已经向我伸出了它邪恶的肢体,离我仅差十几厘米,转瞬可达的距离令我无从逃避,身体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动作,能做到的只有僵直,死尸般的僵直。
心下警铃大作,然而为时已晚。
我大睁着眼,时间仿佛被按下了延迟键,在我的眼中无比漫长,却还是够不上我的身体做出一丝一毫的动作,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怪物可憎的脸孔,看向自己死亡的结局。
一声枪响打破了死局般的平静,我身体一抖,条件反射地闭上了眼。意识到无事发生后又忙不迭睁开,看见了A冷峻的神情:他正举着一把M9,枪口还冒着烟,姿势端正像是经受过军旅的熏陶。
在看方才那个怪物,它也冒着烟,逐渐消散、分解、塌陷,成了地上一滩眼熟的黄色斑块。
好吧,这下那些黄色污渍的来源总算是清楚了。
众人都松了口气,依次进入房间,开始进行简单的搜查。就在此时,异变乍生,又一个怪物从对门挤入,直接袭向离它最近的53。由于刚从地狱边上晃悠了一遭回来,我不禁有些神经过敏,往后跳了一大步,撞上了电灯开关,来之不易的光明再次无情熄灭。眼底最后的画面便是53倒在地上,死不瞑目的模样,复又是一片无尽的黑暗。
我试图开灯,摸索着墙壁,却是一片空空如也。
要来不及了……
然而,偌大室中最先传来的响动竟是A的声音:
“8001,别开灯。”
为什么?
“在黑暗中,它们碰不到你。”
你凭什么能确定?
“我已经差不多把整个房间走过一遍了,没事。”
我竟然都没有听到任何脚步声。
一只手搭上了我的肩:
“找到你了。”
他果真是个疯子,强大的疯子。
嗯,有感觉了。
73循着说话声,三人聚在了一起,没有时间为我们萍水相逢的同伴哀悼,我们摸索着离开了房间。
此后,今后必先关灯成了第一大要务。
分秒在无形无言中消逝,饥饿侵蚀了我们的□□,但更糟糕的是水。所幸时间从我们的角度前后也就半天,我们只是有些口干舌燥,尚能忍受,但这无疑昭示了死神的迫近。
我们在一个客厅里发现了重要的信息,疑似前两批探索人员中的一个留下的遗书,内容不短,洋洋洒洒,删去其中冗长的部分进行提炼,大致可以得到这样的信息:
那些怪物的实质是影子的衍生,关闭光源可以摆脱它们。但同时要注意不要踩进房间里的不明黑色物质,后果你不会想知道。
怪物们是有巢穴的,它们会将夺来的心脏放进去,怪物们由此源源不断地产生,小心地跟踪一个怪物不被发现可以抵达。然后我们要做的就是摧毁那个房间里的一切
——然后这一切就会终结,包括我们自己。
——那封信上是这么说的。
对于“包括我们自己”这一点,我们始终秉持积极乐观的怀疑态度:他本人又没有亲自尝试过,怎么知道在解决这一切之后,我们迎来的也会是死亡的拥抱呢?
这一点是毫无凭据的。
不过,现在好歹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那就是我们有了一个目标——找到那个巢穴,并摧毁它。
漫无目的的流浪有了最终的答案,流浪者找到了通向家门的钥匙。
我忽然想起了53那句带有几分诗性的话:
“祈祷吧,祈祷它们只是工蜂。”
巢穴与工蜂,多么相称的两个名词。
——我们找到了那个房间。
但是你能想象数十只怪物挥舞前肢向你扑来的情景吗?我至今还觉得反胃。
在之前,我们就已商量好:由73来引走房间里的怪物,由我和A来实施最后的摧毁工作。因此我们的行动井然有序、十分默契。穿过几个房间后,我和A一起躲进了一旁的衣橱里,由73引走那些疯狂的怪物。
狭小的衣橱挤两个人实在困难,大概是有怪物撞到了它,在剧烈的晃动中,我险些摔出,虽然A即使拉住了我,但后脑还是一阵刺痛,我几乎要痛呼出声。
尽管已经知晓那些怪物的感官里并不包括听觉这项,不知为何,7089还是堵住了我的嘴,动作有些粗暴,而我毫不示弱,咬了他一口……狠狠地,作为回敬。
骚动过去,我从衣柜里出来,感到一阵晕眩——不知是后脑撞的、还是缺氧缺的。
我们顺着记忆,回到了那个堆满心脏的房间,没有了密密麻麻黑色怪物的遮挡,这一片暗红的血肉之山变得更为直观——它们甚至还在抖动。
我有些不知所措:
“你打算怎么办?”
A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略微躬身,在我耳边说道:
“是我们打算怎么办。”
大概是抖动的心脏看多了,我忽然觉得自己的心脏好像也要离体而出。
事情十分顺利。
但就在我们刚消灭了一半左右时,几十只怪物鱼贯而入,手里都拿着些什么,我不想再次描述。
子弹已经用完了。
我看不到A,他可能在肉山的另一侧。
我的四面被怪物包围,太糟了。
在我骤缩的瞳孔中,大概是它们伸来的手爪。
意识被矇昧不清所掩盖。
“生存,生存是动物世界的第一任务……”
“——这是野兽的本能……”
视野里浮涌出灰雾,无穷无尽的灰雾。
湮灭、扭曲、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