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下》柳伶睢

5、泥潭深处那颗星

　　今时已是二月天，春风不减料峭寒。
　　柳树并未抽芽，到处都是萧索的一片，与周遭嶙峋的怪石应和着，像极了古老的黑白影画。愁云惨淡，我身居万仞间，有的不是“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豪迈气，而是“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的无力悲恸感。从云端坠落，折翼入海，这种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可终究使我在漆黑的寝室里哭了数小时，不思茶饭，不愿外出，像一只深居井底颓唐的蛙。
　　母亲懂我的苦恼，就像土地明白小草的渴求。她说，我需直视深渊，找到那颗泥潭深处的星星。
　　泥潭深处怎会有星？我失笑，却无力排遣心中的苦闷。或许她早已知晓单纯的疏导并无用处，所以她还送了我一本书。
　　那本书的名字，叫作《活着》。

　　活着，活着。
　　初读时，那只是一个名字，不过是所有书都有的一个符号；读第二遍时，我的心中涌起一种奇妙的感觉，好像从海底看向外面的世界，一切都那样陌生而伟大；到了第三遍，我感受到一种澎湃的鼓点，同非洲鼓一样激昂前行，我听到了生命庄严的独歌，我知道它同心脏跳动一样鲜活而充满力量。
　　它好像在和我说，活下去；好像在同我说，别逃避。
　　我翻开了这本书，从此，我的生命线上多了一点别样的东西。

　　书并不厚，读起来也并不吃力。我听着雨丝斜划在玻璃上的“沙沙”声，坐在飘窗上，从第一页到最后一页，时间只是从黄昏将至推移到华灯初上。只是，我想了很久，很久，久到万家灯火渐次消黯，久到世间只留下同烛焰般飘摇的夜色。
　　我在想，福贵在这种情况下，为什么还能找到泥潭深处的那颗星。
　　他失去了他曾经拥有的一切。
　　——他失去了父母，同时失去了父母留给他的一百亩田与倚靠；他失去了妻子家珍，同时失去了家珍带给他的凤霞与有庆；而在那条象征着拥有的线尚存一息时，凤霞带给他的外孙苦根也早早夭折……他的生命里，总是在不断地见证亲人的死亡，不断送别。
　　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我想，起初福贵也是悲叹过的。他叹息过命运弄人，在最急切的时候被军队掳去；他愤怒过上天不公，愤怒有庆因刘县长而死；他在心中为每一个人的死亡流泪，拼命让自己活下去，拼命要自己……找寻到一些活下去的意义。
　　有人认为，福贵最后其实是麻木了，他不再在意他是否是作为一个人而活着的。但我并不这样认为，他未必是麻木了，他只是释怀了，就像他当时得知刘县长原来就是春生那样，他未必不恨春生，但他选择了宽恕。同样，释怀并不等于认命。福贵在老年仍然唱着“皇帝招我做女婿，路远迢迢我不去”“少年去游荡，中年想掘藏，老年做和尚” 的歌词；他仍然牵着“福贵”，将自己的命运把握在自己手中；他为他的牛，也为他自己，制造了一种美满的当下，但他清醒地知道，所有失去的都不会再回来了；两个垂暮的生命就这样顽强地活了下去，向着夕阳，向着黎明——这是他未曾认命的最好的证明。

　　那夜，久违地，我得到了一场安眠。似乎是心结终于被解开。我从未同情过福贵，不仅仅因为接踵而至的悲剧让人无从悲伤，更因为，我从不认为福贵需要任何人的同情，他早已明白了，他为什么而活。
　　“人是为活着本身而活着的，而不是为活着之外的任何事情所活着。”
　　事实上，从一开始，福贵所具有的精神，就已经埋在了每一个人的心中了。

　　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我站在风里，望着缱绻的云烟，云烟深处，我看到了那颗属于我的星，噙着笑，温柔地注视着我……天晴了，我的世界从未如此清明过。
　　我从黑暗中起身，和福贵一样，注视着那面反射出生命徒劳姿态的镜子[1]，凝望着莫比乌斯样的深渊。我似乎在那深渊中看到了不屈的灵魂，像极了泥潭中的一颗星，幽幽地，却也顽强地，闪着属于它的光。
　　“我把荆棘当作铺满鲜花的原野，人间便没有什么能将我折磨。”[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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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1]语出《百年孤独》。原句为“死亡是一面镜子，反射出生命在它面前做的各种徒劳的姿态。”
[2]语出张贤亮《绿化树》。
大概是半年前写的吧。貌似参加了啥比赛，又好像没参加……先发上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