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下》柳伶睢

20、山吐三更月

　　山吐三更月
　　柳伶睢

　　我和她相约去远足。
　　正是七月之初，阳光与落雨都有些稚嫩，柔柔地笑着，像婴孩。那日我走得有些急，忘记的事多于记住的事，颠三倒四了几日后，一切才步入正轨，倒也得以与她共享山光。
　　梦中的山色总是失真，目见时才惊觉妩媚的群山只可缘见而不可强求，我有些失望，古人欺我矣！她却笑笑，让我不要太心急。
　　姚鼐若你你那般心急，恐也写不出“苍山负雪，明烛天南”这般好句。那天她于山麓处指了指隐绰于云翳中的日观亭，认真地对我说。

　　爬山吧。
　　一口气爬至山顶这件事对我们这两个小姑娘来说仍有些困难。虽然平素常常相约去慢跑，可体力耐力终归差些，爬到一半便有些力不从心，“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活像漏气的风箱。
　　我腿脚疲软，仍想强撑着向上，却被她拦住。
　　缘既来之，缘何强求？她拉住我的胳膊，对我说。
　　“那为何还有人要继续向上？”我问她。许多人都写过自己如何努力向上攀登，而后在成功的那刻感受到拼搏之美。虽我早已知濯羽比起红尘客更像紫府仙，却不知她出此想法的原因。
　　“有人见山是山是因为大彻大悟；有人见山是山是因为初入世俗，或是不愿逃离。我这样想，不过是因为我们的目的与他们不同罢了。我不否定他们的成功，但以此作为说教，大可不必。”濯羽打开一瓶水，颈部折出优雅的弧度，却似一只折翼的鸟儿，自有她的骄傲。
　　“那我此时上山为何不可？”
　　“你会坠落。”她眺望着山的另一面，扭紧了瓶盖。
　　你真的想要继续向上吗？还是说，你只是为了有一个“坚持不懈”的素材才为之努力？末了她轻轻地说，言语间，却似有千钧。

　　我闭上眼睛，感受我的心。
　　气流被压入我的胸腔，我的腹，循环至我的四肢百骸；徐徐吐气，那些世俗加之的枷锁被悉数冲破。最后的气息尽，我睁开眼睛，恰逢淡暮初至，云徐徐过也。
　　很难形容那种感觉，像是连宿命都站在你那一边似的，竟有种鲸吞烈酒的酣畅，少年游于洛阳的快意！我忘记了目的，却又忆起了目的，气流在我的心肺之间交互着，我第一次如此清醒地认识自己。
　　我不想继续向上，这与我的内心相悖。
　　何处不是故乡，何处不是归途？何景无意，何物无理？我心之理不在向上的成功，而在于沿途的花放。
　　回眸，发现濯羽在看我。她笑得有些得意，却同那月色一样温柔。
　　“如此，何曾偏离你的心意半步？”

　　我们决意在半山腰稍作休息。
　　寻了处稍算平整的地方，各自铺好睡袋，蚕似的将自己裹在里面，闭目前，我们相视一笑。
　　山间并无我想象的那般静，亦或是心境作祟，心中的那团兴奋的火花总是压抑不下，不至三更我便再无睡意。早早起身，走出睡袋，入目，是那抹皎洁的月色。我见那月缓缓晕上黄光，似是蓄上一层薄薄的暖绒。真奇妙，这三更月倒像是山峦的气，于吐息间升起，遂夹杂了些许潮气，沾染了绒絮。我暗暗想象那种情形，当真美醉！
　　濯羽不知于何时醒来，她坐在睡袋中，透过我的背影，望向天空。
　　“要下雨了。”她看到的是星，我望见的是月；可我懂她的星点点，她亦明我的月团团。她起身，同我收拾好行装，趁月而上。
　　我并无初来时那种浮躁感，只是静静地，感受着我脚下的每一块石，每一方木。我静下心，发觉岁月原来如此美好。

　　晨光熹微时，我们距离山顶五十米左右。太阳渐渐升起，我们静静站立在台阶上，于世人眼中并不绝佳的位置，看到澎湃的光色波扰云层，感受这一天中最冰冷的温度，与一天中最壮丽的色彩。真奇怪，冷与暖竟然可以相融。
　　我们在台阶上伫立良久，而后转身，舍弃了仍然在升起的光。没有什么理由，只是我们想要离开，便这样做了。
　　到达山顶，我并无那种一波三折后酣畅淋漓的痛快，我拥有的，是一种默示般的满足感。日观亭同我想象的有些不同，不过倒也无所谓了。谁又知辛弃疾眼中妩媚的青山，究竟是何种模样呢？万般相皆由心生，可心亦可掩真相，二者互通与共，倒也成了“青山见我应如是”。

　　入亭后，雨始落，人生总是充满美妙的巧合。
　　濯羽看着我，眼睛好像在说，你瞧，何处不相逢？你心中的所有意象，在你抛却一切世俗念头后，都显现到你眼前了。
　　我们在日观亭中听雨，不知日已三竿。

　　多年后再忆起，仍会为濯羽的慧识而拊掌。她与我共赏的日月山光、风花雨雪，成为了岁月以辙描画的痕。我因那日而成长，她亦因我的成长而心悦。时过，境未迁，我们仍在一起，常常读书，时而同游，偶尔也会提及那一年的故事。我说，她改变了我的心，令我能以最棒的姿态面对行路的风景。她轻笑，用一首诗作结。
　　山吐三更月，雨息寅时辉。
　　暮落雨声歇，僧院木鱼轻。

　　缘既来之，缘何强求？
　　岁月既已落痕，又何必隐藏？

　　2020.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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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投稿校刊，忘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