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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歌者。 ...


  •   我听见他歌唱。

      有风从北边吹来,张开轻柔的羽翼覆盖了萌发的新苗,歌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翻过千山、万水,不沾一丝尘土,轻盈而沉重,纯洁而悲伤地到达此处,停留了一刹那思绪无边蔓延的时刻。

      这时候,我听到他的声音,一阵又一阵地经过这普通的街道,我手里的东西掉下,坠落,破碎在地上,面前的商贩却也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没有计较我的过失。然后,我的眼泪也从眼眶的缝隙中溢出,坠落,破碎在地上。

      ——远离了门前的老槐树,

      ——远离了村口的小桥。

      ——远离了干涸的陆地,

      ——远离了海洋。

      ——北风带着你的气息,

      ——吹涨苍白的帆。

      ——啊啊

      ——远离了远离了

      和这歌声一起的什么东西也掷破了我的心脏,如同坚硬的宝石毫不留情地滚了一遭,留下凄冷的一条条伤痕,斑驳着化为眼前无数的虚影。

      街上的重重人影,皆因此满怀迷茫地游荡,张望,顺从地被牵引向四处找寻。

      歌声的源头伸出脆弱而牢固的绳索,穿着华贵的人,衣衫褴褛的人,都是被另一段套住的失魂奴隶,走过脏乱的菜市场,走向腐臭废弃的垃圾场。

      攒动流淌的人群中,我心甘情愿地跟随着,不愿放弃这歌声,那另一端颤动的喉咙,正在呼吸的宝藏之处。

      带着悬挂钩的玻璃球罐里,容纳着所有歌声和一个注射了蠕形咒的灵魂。

      那歌声源源不断地穿透狭小空间,向外捕捉它的奴隶,那人形扭曲着不能动弹,仿佛用尽所有心跳呼吸来发声,刻印着他存留的证据。这一刻,他的歌声没有停止,命运朝他转动了,世人朝他走来了。

      他们注意到他,我看见他,虚空藏。

      不是命运的注视都是眷顾,有时那只是注视,是更深切的悲哀与怜悯。除了在垃圾场被众人打破容身玻璃罐时,我看见他苍白的身躯,就没见过他,直到他成为虚空藏。

      但我常常听说他被转卖的拍价,以演唱为生的日子,和他经纪人歌厅老板种种死于非命的案子,衬托地他如同诅咒一样令人不幸。也不知为何,我常常想起他的歌声,然后想起他。

      那里开始开花。也许我是着了魔,用尽积蓄拆卸了原本那个垃圾场,分前后两区,前头开了花店,后头开始种花。我买来了许多奇异的花种,也没想过它们是否共生,就撒进了地里,埋进了烂地发软的土壤里。

      店里一直播放他的唱片,一摞堆着一摞的崭新。他的声音没有停止过,观众们爱这样的歌声,称赞它的美妙,却不想接近他,了解他,认识他。正巧是冬日,人们爱阳光的温暖,却不在意黯淡的太阳。

      那是活生生的他,我十分地、在意他。

      没有多少人在意一个不起眼的音乐播放器,歌声背后是什么人,得到了快乐、悲伤,就抽身而去也不给报酬。这样颠倒的忽略我却并不意外,人们都是如此慷慨于索取,吝啬于付出的。

      何况是平庸而苍白的他,没有任何特点,还带有注射了蠕形咒的畸形与丑陋。而他的事情其实不难打听,人们都知道一点,东拼西凑,就是全貌。因为他不曾开口说过话,于是,在很小的时候就被丢弃到街上,成为可以捕捉贩卖的流浪狗。

      在“孩子”的商品之中,他并不讨喜可爱,也不聪明活泼,只有毫无特点的静默,于是他没有被卖给无子的年老夫妻,没有接受扒手骗术的训练,没有展示残缺卖惨讨钱的本领。

      直到他被注射了蠕形咒,悬挂在街头店铺的屋檐上,作为吸引游人的展示品,在充满新奇的打量默然无语,直到新鲜感都被消磨干净,仍旧困在玻璃罐里他在奄奄一息中被丢弃。

      直到,直到,直到他看见熟悉的母亲的身影,曾爱他,厌恶他,如今牵着满意的孩子走过脚边的玻璃罐。那孩子可爱机灵,笑着,跳着,叫着,拥有着幸福。

      那身影在街角消失之际,我便听见了那一日的歌声。轻的,远的,从无法到达的心里传来的哭泣,触动了听见之人的痛苦。

      每每听到他的歌声,无论是高昂的,还是低哑的,我仿佛就看见了海上无处落脚的沙鸥盘旋在上空,发出了不息的悲鸣。

      店后的花真正开满了那一天,虚空藏就出现了。灵魂连同躯体都被人工改造后,一夜之间他就绚丽无暇,隐秘的痛苦、悲伤、快乐都消失地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人人都喜爱的庄严美丽、开朗活泼。

      虚空藏是一个世纪的偶像。光泽而充满锋利美感的兽爪之手,在摇摆中翩跹飞舞的蝴蝶之发,美丽的色彩都嫁接在他身上,光彩熠熠,迷人耀眼。

      我仍旧在意他,他终于有了名字。虚空藏。

      我曾在这之后去过他的演唱会,带了一束花,拿誊满了那些歌词的信纸包裹着,在人群的拥挤中散碎凋零的花,是白色的,在天空的照耀下泛着光,如同他身上的万千光彩。

      纵使千万人在台下尖叫,宣泄热情爱慕,当虚空藏唱出歌,我听到被改造的灵魂深处,依旧徘徊的迷惘与惆怅。

      不愿被抛弃,不愿被厌腻,不愿被遗忘。

      渴望爱,渴望幸福。

      我将完好的信纸折叠成鸟翼,将残留的花瓣藏匿入其中,呼簌呼簌声中承载着我一切的话语飞向舞台最高处的中央,停留在无人注意的脚边。我猜他看见了,就慢慢退出了人群,消失在涌动的海潮里。

      只为了换取世人爱慕,虚空藏接受了无数次的改造,和各种人工塑造的美丽。有一天,一丝疲累脆弱趁虚而入,他终于想起了久违的迷茫,拿着拆开的海鸥,读了这张信纸,犹豫地闻了闻干枯衰败的花瓣。

      于是虚空藏找到了我。他跟着信纸走啊走啊,不必翻山越岭,也不必经历艰险,顺着残留的花香,他就找到了我。

      依旧美丽而耀眼的虚空藏,怀抱着一个颜色瑰暗的晶体,这里封存着当初被切除的,他原本的灵魂。他有了一个新选择,选择恢复原状,再度成为那个自闭的哑者。

      他没敢打开它。于是找到了我。

      我伸出手,第一次接触到他冰凉的皮肤。我们一齐进入了花店里,应季的花摆满支架,满溢出惑人的香气,播音器开始自动播放他的歌,覆盖在花香之上——

      ——啊啊

      ——我的发化作海草。

      ——我的眼 化作珍珠。

      ——我的齿化作犡贝。

      ——我的骨化作珊瑚。

      ——我的发化作海草。

      ——我的眼 化作珍珠。

      虚空藏听着自己的歌,坐下来,和我一起注视着这个晶体,那里面的颜色似乎流动着、静默着,如同当初那个玻璃罐。这是收藏品,玻璃罐是展示品,它们都曾封闭着他的灵魂。一个被迫,一个甘愿。

      我一直,一直都在寻找他。

      当有风从北边吹来,张开轻柔的羽翼覆盖了萌发的新苗,那歌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翻过千山、万水,不沾一丝尘土,轻盈而沉重,纯洁而悲伤地到达此处。它不曾止息过,时时刻刻,都栖息在我耳畔饮水作鸣。

      这是静默的歌声啊。我一直寻找的歌声,辗转各地,都渴望找寻的。

      除了那次我寻找细微的声音,终于靠近他的街道,抚摸过他停留的屋檐。和千万人一起,我又听到他的声音。

      现在,他就在这里,在我身旁坐着,在我桌上搁置着。活生生的他,活生生的静默,活生生的歌声,都在这里。

      我喜欢他。虚空藏看着我,仿佛对这话有很多不解和疑惑。我第二次触碰他,轻轻地覆盖住他的手,此时他的面容已经改造成雀翎点缀的模样,华丽而端庄,我朝着这张脸微微笑了。

      我喜欢你。或许这次他明白了,可能他也没有没有,只是任由我握着他的手安静下来,充满沉思地低下眼皮。店里还在循环着那首歌,充满杂音,和行人匆匆的脚步。

      虚空藏转头看向运转的播放器,他想起了第一次在垃圾场,用尽所有气息的歌唱,自己分辨那是哭泣还是叫喊,现在他听清楚了。

      那还是,低等的渴望,渴望爱与幸福。

      我喜欢他,也喜欢你。这其中的奥秘终于降临,世人都抛弃你,世人都厌恶你,世人皆视你为丑陋,这是你的命运吗。不是。我在寻找你,从你未开口之际,就没有理由、永恒地爱你。

      你于世人的丑陋,我爱怜珍惜;你于自己的静默,我保存在意。你听,那静默,如此动听。

      虚空藏停驻了很久,才开口,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他注视着我,带有温柔的长久,望向桌上的晶体,伸出手,触碰了一下。

      那端庄而优雅的举动,使得这物体掉下,坠落,破碎在地上。

      充满斗争的意念的灵魂回归了平凡的躯体,我回归于他,他亦回归于爱。

      被牵住的手,就是幸福的形式吗。他问。

      我回答他道——

      不,拥抱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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