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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尉迟昙 ...

  •   岑鬼跟着尉迟玹抵达渊王府时,雪深已没脚踝。

      与挂满红色灯笼、绸缎的主道不同,这条长街还是一如既往的安静,却又充斥着来历不明的精气。

      雪花打着旋儿从天飘落,巷口的野猫仍蜷在那方小小的簸箕中歇息,许是天气太冷的缘故,落脚踏碎积雪的动静并未惊扰到它的安眠。纵使盖在身上的积雪已有一指厚度,它也不想睁眼动上一动。

      岑鬼立在巷口,静静地打量着簸箕中野猫的睡颜,苦笑着叹了口气。随后扭头,眼睁睁看着尉迟玹将满是门钉的大门推开,走了进去,然后头也不回地将之合上。期间未曾抬眼看向自己,也未邀请自己进去坐坐。

      不过看着他面上那副哀莫大于心死的神情,岑鬼还是未有出言搅扰,便抄手在雪地中站着,一站便是半个时辰。

      出神之际,一片六角雪花恰落在眉心位置,岑鬼伸手轻触,是同体温一般的冰凉。

      尸体是冷的,魂魄也是冷的,所以雪花躺在指尖上根本无须担心融化。

      他将手指移至眼前,想要看一看那片雪花的模样。尚来不及细瞧,院内便响起了瓷碗破碎的声响。

      指尖轻颤,雪花震落,融于一地素白里,再也找不到了。

      岑鬼朝前走了几步,停在大门跟前,将手心贴在了门板上,却舍不得敲下去。

      他没有听见哭声与呜咽,院内是可怕的死寂。

      耳畔传来檐下滴水凝作冰棱的细碎声,身后刮来阵阵凉风,一股微弱的灵力在向自己靠近。

      片刻,那股灵力停在了自己原本站了半个时辰的雪地里。

      岑鬼缓缓回头,望见了一个孱弱、单薄,仿佛随时都会碎去,却异常美艳的女人,这般距离之下,她看起来就仿佛是尉迟玹的亲姐姐。

      女人朝着岑鬼行了一礼,面上是温柔而亲切的笑意,“尉迟昙,见过大人。”

      岑鬼彻底转过身来,心情复杂地摇了摇头,“鬼族并不需要人类那般多的虚礼。”

      尉迟昙掩嘴笑了两声,笑罢,却又化为一道叹息,流连地望着渊王府的院墙,“上回见面之时,因着病弱之躯,又是肉.体凡胎,未能辨出大人的不俗,而今化鬼,方知大人强悍如斯。如此厉害的大人,又为何会看上玹儿?”

      岑鬼勾起嘴角,如实答道,“长得好看,又有本事,这还不够吗?”

      尉迟昙笑着摇了摇头,“还不够。玹儿他呢,其实很特殊......他原本性子便很孤僻,自小又一直被关在屋中,不与外界接触,所以很难与人交心。那时虽有族规在上,但在我看来,他到底只是个孩子,我怕他当真寂寞,便时常陪着他去圣地中走走。”

      “尉迟部的圣地是一片长满了冰昙与雾凇,常年落雪的森林,用世人的话来说,便是一尘不染。玹儿很喜欢这个地方,虽不爱与人交往,却能够同里头的鹿群打成一片。鹿自上古以来便是尉迟部的图腾与神兽,同时也是某些术法的重要媒介......”

      “可是后来战争毁去了这一切,森林没了,鹿群也没了。”

      “我们被当作战俘关入牢中,瘟疫带走了太多尉迟部人的性命,当我们被宋国国君抛弃以后,狱卒便成了制裁我们生死的人,他们若想,可以轻易地斩下一名尉迟部人的头颅,为求开心,会三五个人一起折辱一名尉迟部的姑娘。”

      “这一切都是当着所有尉迟部人的面发生的。污秽与血腥充斥着当时的每一天,一直只同鹿群打交道的玹儿初次面对这些,虽他不言,却永远蜷缩在最阴暗的角落里。”

      “后来战争爆发,牢狱被破,尉迟部人和宋国宫人混在一起逃亡,宋国宫人拉扯着尉迟部人,尉迟部人推搡着宋国宫人,彼此都不想落在最后,成为追兵的刀下亡魂。那时发生了一件意外,玹儿他......便拿刀杀了妄图靠近我们的所有人......”

      “约莫是怕极了,他根本无法分辨来者究竟是追兵,是宋国人,还是尉迟部的人......”

      “等他清醒过来的时候,一切都迟了......”

      “我能看出来,他一直都无法原谅自己,哪怕后来去别国当了门客,有了新的生活,他还是会抽空折返关山废墟,用尉迟部的祭祀舞曲悼念亡魂。”

      “玹儿他......活得有些过于小心翼翼了,性子也愈发隐忍,所有器重他的人都觉得他是块美玉,而我是个包袱,我也确是他的包袱,可他却无论如何也不肯放下我。”

      “多年颠沛,四处流离,直到后来来了卫国,我二人才算是彻底安定下来。这段时日玹儿虽然忙得几乎顾不上休息,但是他最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便是‘我是卫国的臣子,理当尽忠’,真的......我已经有很多年不曾见过这般开心的玹儿了......”

      “都是多亏了大人你。”

      岑鬼闻言抬手抓了抓头发,竟是有些不好意思了,“谁让大爷我是真心喜欢他呢。”

      尉迟昙苦笑着叹了一口气,“我知道大人是真心喜欢玹儿的,可我还是想要在这弥留之际告诉大人一件事,玹儿他实在是太特殊了,他其实......是一个没有过去的孩子......就连我,也不是他的生母......但是多年相处下来,我多少还是能够了解玹儿的。”

      “玹儿他想要的,是那种永恒、长久、稳定而又细水长流的感情,他需要的是一个能卸下防备的安心。”

      “虽然我曾经告诉过自己,要一直护着玹儿,一直陪他等下去,直到找到那人,将功折罪,并将玹儿托付给他。可眼下我的寿数也已终结,尉迟部也已不再,那人的魂魄与模样也已记不清了,这种荒唐的使命,也是该结束了。”

      “反正那个坚守了千年的承诺,连玹儿自己都忘了......”

      “大人你先前也问过我,是否只能将玹儿托付给女子,这个问题,我已经考虑过了。抛开荒唐的族规,抛开世俗的偏见,玹儿需要的其实只是一个能够真心待他,对他好的人,是男是女,根本就无关紧要,只要玹儿能够活得开心,便足够了。”

      “这些,大人你当真能够做到吗?”

      岑鬼将尉迟昙的一番放在心中好生咀嚼了一番,随后深吸一口气,朝尉迟昙露出了一副自诩最为自信且坦荡的笑意,深鞠一躬,郑重承诺道,“大爷我定会让尉迟玹安心的,纵使大爷我每天过不安生,也定会让他住在世外桃源里。”

      尉迟昙听后欣慰地点了点头,颤抖着嗓音说道,“若能如此,我便以尉迟部落‘昙’之名宣告......”

      “阿玹他,托付给大人你了。”

      说完这些,尉迟昙又深深地望了渊王府一眼。

      岑鬼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高墙红瓦,枯藤老树。心下寻思,既然先前在陈国时都已为尉迟玹围城过一次,眼下再拦尉迟昙的魂魄也没什么所谓,况且尉迟昙的命可比那些达官贵人来得贵重。

      思及此,岑鬼便问,“你想继续留在尉迟身边吗?”

      尉迟昙闻言轻笑一声,缓缓抬起右手,半透明的指尖竟已分崩离析,雪花似的光点缓缓浮起,逸散在空气中。

      这是魂魄彻底毁灭之兆。

      “我也想继续陪着玹儿,可惜是不大可能了。”尉迟昙笑得很温柔,语气里却流露出一丝无奈,“我这具身子的结局是注定的代价,不过我很知足,并不后悔......”

      “大人便莫要浪费气力在我身上,消散之事注定不可逆转,我的夙愿已然达成,回归天道才是常仑。”

      “黑白无常来接我了,虽然这幅身子可能撑不到抵达阴司,但是余下的路,我想一个人静静地走,静静地看。倘若可以的话,望乡台上,我还想再见那人一次。望大人能够成全我的愿望。”

      说完,转身离开,身子却愈发剔透。

      岑鬼目送她至长街尽头,那儿有一座牌楼,牌楼的正下方停着一驾马车,马是纸扎的竹马,车轮之上还长着张人脸,正是阴司用来接引亡魂的车辆。

      一对黑白无常正在马车旁清点人数,白无常远远地瞧见了岑鬼,震惊地用胳膊肘杵了杵一旁的黑无常,“诶,黑老三,那人身上的鬼气我怎觉得这般熟悉?”

      黑无常从名册簿里抬起脑袋,盯着岑鬼思衬了好半晌,忽然拉着白无常朝岑鬼的方向跪拜下来。白无常吓了一跳,慌忙压低嗓音问道,“作甚的这般突然?你认出是谁了?”

      黑无常便道,“你管他是谁,鬼气强悍得连人身都压制不住,铁定是哪位鬼王大人,跪下就对了!”

      白无常了然道,“原来如此,还是你黑老三鸡贼啊。”

      待到马车离去,岑鬼仍在原地思索尉迟昙口中的代价一事。苦思良久,心有所悟,这才翻墙进了渊王府邸,奔向先前瓷碗碎裂声响传来的地点,最后在尉迟昙的房间内找到了正坐在案旁作画的尉迟玹。

      画纸上绘着的人物赫然便是眼前安睡榻上的尉迟昙。

      尉迟玹画的极为认真,笔触却分外温柔。岑鬼不知该不该进屋,便暂且候在了房门外。

      不多时,尉迟玹从房内走了出来,平静地问岑鬼,“听闻保守派的那些人已被你收拾服帖了,我现在入宫为臣可还来得及?”

      岑鬼点了点头,“随时都可以。”

      尉迟玹便合上双眼,低声解释道,“门客的身份确实不大方便出入宫闱,眼下改革在即,无论是技艺传授、税法变更还是军事强兵,都需要投入全部精力,耽搁不得。如若可以,闲暇之余可否让我陪同在王的身边,也方便法令的修改与及时颁布。”

      岑鬼有些吃惊,难以置信地问道,“可以是可以,只是为何突然如此决断?你......可以多花些时间陪陪你的娘亲......”

      尉迟玹缓缓睁开双眼,眸中是浓得化不开的死寂,“尉迟部的人都坚信死亡并非终结,而是赴往净土生活最为庄重的仪式。娘亲也说过,她想同《它山樱吹帖》中写到的花神那样葬在云瘦山下,看着卫国在我经手后发生的每一寸变化......”

      “没时间了,一旦入夏,樱花便要谢了......”

      “岑鬼,你会帮我的,对吗?”

      岑鬼默默地同尉迟玹对望着。半晌过后,将后者一把搂入怀中,用安抚般的语气承诺道,“只要你愿意,大爷我人都是你的,又谈何帮与不帮?”

      “谢谢你。”尉迟玹没有推开岑鬼,他的嗓音中只有无尽的疲惫,好似先前所有的逞强都只是装给尉迟昙看的,如今需要伪装的对象已经不在了,他也再不必勉强自己。

      岑鬼只觉得既无奈、又心疼,却偏生不知该如何宽慰,只好试探着问道,“你希望何时安排入土?”

      尉迟玹沉默片刻,闷声说道,“等这场雪停吧......”

      岑鬼便揉了揉尉迟玹的头发,应道,“好,大爷我去给你安排......”

      二人便这般在雪中站了不知多久,直到尉迟玹缓缓将岑鬼推开,向后退开一步,语气淡然地下了逐客令,“我先回去歇息......”还未说完,岑鬼便一把抓住尉迟玹的手腕,尉迟玹不解地问,“你还有话要说?”

      岑鬼勾起嘴角笑了一笑,伸出左手敲了敲发带上的金色玉石,眨眼功夫金鬼便抱着小圈赶来了渊王府中。

      金鬼打量着岑鬼与尉迟玹眼下的状态,意味深长地笑道,“哦?不知岑鬼大人有何吩咐?”

      岑鬼转头对小圈吩咐道,“小圈,变回原形。”

      小圈“哦”了一声,听话地化回了娃娃模样。

      岑鬼接过金鬼递来的木偶,将之送到尉迟玹手中,叮嘱道,“拿好了。大爷我用原形带你去兜兜风。”说罢,魂体缓缓从卫渊的尸身中剥离出来,金鬼从后头接住卫渊的尸首,将之放平在雪地里。

      “呼......”岑鬼离开尸首后的第一件事便是略带期盼却又忐忑不安地打量尉迟玹的反应,却万万没有想到尉迟玹竟是生生地愣在了原地。岑鬼便伸手在他眼前晃了一晃,略带调侃地笑问道,“怎么?被大爷我的模样给迷住了?”

      尉迟玹回过神来,缓缓合上双眼,毫不留情地评价道,“同记忆中一模一样,不过确实能衬的上你如此自大狂妄的脾性。”

      岑鬼仰面而笑,笑声分外爽朗,左手响指一打,周遭化出几团青焰。

      青焰聚在一块儿,变作团云模样,岑鬼拉着尉迟玹三两步走了上去,扬声说道,“走,带你看看真正的卫国全景。”

      话音落下,青焰迅速升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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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尉迟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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