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碧落黄泉处》临世写尘

233、苏醒

　　墓穴中的青色华光缓缓收敛。

　　岑鬼从棺椁中坐起，睁眼后看到的第一人便是伏在棺材板上沉眠的玄鬼。

　　岑鬼不禁露出欣慰的笑颜，伸手抚上后者的脸颊。

　　不多时，玄鬼也醒了过来，羽睫下的一双赤瞳紧盯着岑鬼的每一个动作。

　　“唔，我的头好痛......”五将们紧随岑鬼之后陆续苏醒，每个人醒来后都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脑袋。

　　月鬼最先自石像下站起，身形有些不稳，面上神情除恍惚之外还夹带着一股子不可置信，口中不停地重复着两个词汇，“羽人族......化妖......”

　　荒鬼揉着白绫下的眼皮，似仍在回忆梦境中的过往，“原来我的眼睛是这样落下的病根......”

　　书鬼倚靠着石像腿部，若有所思地转头去看影鬼，影鬼注意到前者的视线，便也回望过去。

　　水鬼默不作声地抱腿坐在原地，十分难得的没有第一时间扑去荒鬼身边，看起来有些郁郁寡欢。

　　与水鬼同样坐着的还有剑鬼，不过相较于前者，剑鬼的神色十分平静，在所有人都沉浸在或怀念或悲伤的余韵中不可自拔时，他却仍在低头擦拭自己的佩剑。

　　在场其他三十余名鬼王无从得知八人在梦境中的遭遇，可是只要稍加观察几人入梦前后的神态转变，便也能猜出大抵不是什么好梦，是以纷纷静候在旁，没有出声问询。

　　高台上，玄鬼任由岑鬼抚弄了一会儿自己的头发，在反复品味过梦中细节以后，语调淡然地开口问岑鬼，“准备摸到几时？”

　　岑鬼便识趣地收回了插在玄鬼发丝间的右手，觍着脸说道，“只要你愿意，大爷我可以一直摸下去......”

　　“咳咳！”高台之下，不知哪位鬼王似乎呛了墓穴里的阴风，十分生硬地咳嗽了两声。

　　玄鬼没有去接岑鬼那番疑似耍流氓的说法，重新站直身子，将蝉丸托举到了眼前，不着痕迹地转移话题道，“蝉丸之上确有一段很遥远的记忆......”说着，将右手搭在了刀身上，看起来似乎是要解封这段回忆。

　　“等、等等。”岑鬼连忙从棺椁中站起，制止玄鬼道，“你......你知道该如何解封吗？”

　　玄鬼淡然地点了点头，“在梦境中习得了一些皮毛。”

　　到了这一步，岑鬼却再度犹豫了。

　　纠结半晌，他终于从棺椁中走了出来，行至玄鬼身侧，伸手环住了后者的上身，压低嗓音解释道，“其实大爷我真的很害怕......”

　　玄鬼被岑鬼的言论给震惊到了。他从未见过这般作态的岑鬼。

　　他有些难以置信地打量着岑鬼的面色，一时间竟不知该给出何种反应。

　　他捂嘴沉吟片刻，最后只能用尽可能平缓的语调告知岑鬼，“你的担心有些多余了，我纵然寻回了记忆，也不会离开的。”

　　岑鬼却没有因为玄鬼的这句话而开怀，尽管面上露出了浅薄的笑意，可玄鬼还是一眼便勘破了这抹笑容背后的勉强。

　　虽能勘破，却不知还能说些什么来宽慰岑鬼，只好付诸行动，驱使灵力破开了蝉丸上的封印，把一切不安与疑惑交由那个恢复记忆后的自己来作答。

　　玄鬼解封的动作十分娴熟，等岑鬼意识到并且想要阻止的时候，封印已经被解开了。

　　刀身上缓缓浮现出三个淡金色的阵法，阵法彼此交错扭转，如摔碎的铜镜徐徐破裂，一缕淡金色的流光从中升腾，撞入玄鬼的眉心之间。

　　玄鬼的身形向后倒去，岑鬼慌忙伸手将之抱住，焦急唤道，“阿玹？”

　　“唔......”玄鬼垂着脑袋，难受地低吟了一声。须臾，重新睁开双眼望向岑鬼，目光中的神色似有了些许变化。

　　相较于玄鬼的淡然，岑鬼已经彻底沦为了热锅上的蚂蚁，虽然焦急，却也不敢直面这个恢复了全部记忆的尉迟玹。所能做的就只有握紧玄鬼的双手。

　　玄鬼低头看了看那两只被岑鬼紧扣着的手。因为后者发抖的缘故，所以连带着自己的两条胳膊也在跟着一块儿颤抖，手背都被勒出红印来了，岑鬼却毫无自觉，好似生怕一松开，自己便会跑了。

　　玄鬼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开口问岑鬼，“你不想问些什么吗？”

　　岑鬼摇了摇头，但是手上的力道却勒得更紧了。

　　玄鬼盯着岑鬼的眼睛看了一会儿，视线从他张扬的眉毛一点一点地移到了颤抖的羽睫上。

　　岑鬼因此察觉到了玄鬼的视线，渐渐抬起双眼。

　　时隔千载光景，他再一次重逢了那个眼神。

　　淡漠，无情，平静，不着悲喜，就同当年在它山求学时尉迟玹望向自己的目光一模一样。

　　顷刻间心情跌落谷底。

　　岑鬼缓缓移开视线，再三纠结，最后还是决定松手，让自己去一旁冷静片刻。

　　松手的过程很简单，只要他卸去气力，玄鬼的手很轻易地便从手心里滑走了。

　　岑鬼不再去看玄鬼的脸，头也不回地走下高台，一路行至六将跟前。

　　面对六将时，他的面上重新悬起笑容，虽有些逞强，但他眼下亟需做些别的事情来转换心情，便同六将搭话道，“大爷我准备还用当年的那个法子对付灵蛛，你们觉得呢？”

　　六将听到这个问题后并没有第一时间作出回应，而是若有所思地看了看高台上的玄鬼。须臾，接二连三地收回目光，也不谈其他，便就岑鬼的提议给出评价。

　　月鬼是最先开口的，他有些不能理解岑鬼的做法，“继续封印？”

　　“为何不直接杀了永绝后患？”

　　岑鬼的答案也很简单，“杀得了吗？”

　　月鬼闻言蹙起眉头，“确实......”修为越是提升，便越发清楚自己与上位者之间的差距。昔年昭国七将于术法一途皆为初生牛犊，秉着无知者无畏的大胆做法封印了灵蛛，却对灵蛛真正的本事没有一个清楚的认识。

　　而今众人已成鬼王，眼界自是今非昔比，自然也就更加明白灵蛛这等境界的浊兽究竟有多难对付。

　　不是说打不赢，而是杀不死。

　　浊兽的顽强远超出一般人的预想。而且眼下众鬼王要对付的还不仅仅只是一个灵蛛。

　　“我觉得阿岑说的确是最好的办法了。”荒鬼扶着石像站起身来，顺带拍了拍衣摆上的灰尘，“眼下我等虽因恢复记忆取回了一部分力量，可终归不如鼎盛时期，能够减少损耗自是最好。”

　　岑鬼感激地冲着荒鬼笑了一笑，荒鬼便也十分的亲切地回以一笑。

　　水鬼眼见荒鬼选择支持岑鬼，也赶忙表态道，“我同意阿岑的提议，保留实力才是上策。”

　　月鬼用食指绕着发尾，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仿佛看透了水鬼的心思，“那就让所有鬼王一起选吧，少数服从多数。”说着，转身望向在场三十余名鬼王，出声问道，“你们觉得呢？是杀还是封印？直接表态吧，杀的去右边，封印的去左边。”

　　一时间墓室里变得乱哄哄的。

　　所有鬼王依照吩咐各自表明了立场，就人数来看颇有些势均力敌的意味。

　　月鬼、书鬼、影鬼站在同一列里，他们无论是对灵蛛还是对浊兽都有着无法释怀的恨意，自然巴不得这些物事早些在六界中销声匿迹。

　　荒鬼和覆水站在了另一列队伍内，他们中的大多数鬼王无论生前还是死后都是以岑鬼为标榜的，所以岑鬼的选择便是他们的追随。也有一部分鬼王是在深思熟虑过后才选择的这方，这些个鬼王大多脾性温和，乐观放纵，无所谓是非也放得下仇恨。

　　月鬼特意清点了一番两边的人数，专程告知岑鬼，“我这边有二十四人，在场的就算加上那个白毛的小不点一共也才四十二人，怎么算都是选择‘杀’的人数比较多呢。”

　　被点名的白鬼没想到自己竟然也能参与选择，在月鬼说完这番话后，忙不迭飘去了赤鬼身边，站在了“封印”那方。

　　月鬼眼皮跳了跳，将目光投向了还未做出选择的剑鬼。

　　剑鬼却根本不看月鬼，开口问了岑鬼一句，“你当真准备按结果来？”

　　岑鬼无所谓地笑了一声。剑鬼便拖着重剑缓缓走进了“封印”那列，直到站稳身形，方才抬眼去看月鬼，随后便收到了一道来自后者的凌厉眼刀。

　　眼下结果已经明了，不过众鬼王的目光还是一齐落在了未有选择队伍的玄鬼身上，似是在隐隐期盼着什么。

　　玄鬼却根本没有注意高台下的这群鬼王究竟在弄甚的幺蛾子。他背对台下众鬼而立，眼下正举起右手，将一颗淡紫色的珠子拿至眼前细看。

　　玄鬼的这一举动同样勾起了书鬼的好奇心。

　　“这究竟是何物事？”书鬼满怀着求知的欲望，忍不住想要得到一个回答，“我一生博览古籍，从未在史册之中见过此物的身影。这物事是在你的身上发现的，你可知晓它的身份？”

　　玄鬼摇了摇头，将珠子重新握回掌心，语气淡然地解释道，“我亦不知此物为何，但既是在天雷加身时封印的产物，多半也与天雷有关......”

　　还未说完，周遭空气中的灵力便突然紊乱起来。

　　岑鬼连忙冲上高台，带着玄鬼一同匍匐在了棺椁后的空地上。

　　下一刻，数道如鹊羽般的金色箭簇从甬道之中冲出，四散着撞向墓室周边的墙壁与石柱。石柱歪斜后向高台倒去，岑鬼连忙将身形一侧，挡在了玄鬼身上。

　　巨大的响动震彻着荒海之下的青王陵寝。

　　一时间地动山摇，烟尘四起。

　　待到玄鬼用风刃驱散尘埃，放出金色箭簇的敌人却没有后招了。

　　“咳咳咳......”岑鬼在不停地咳嗽，似乎是被石柱倒下时扬起的灰尘给呛到了。

　　玄鬼伸手抚了抚岑鬼的后背，试图想让后者舒服一些。可是抚着、抚着，却恍然意识到手里似乎少了点儿什么。

　　玄鬼四下看去，希望能够找到那颗珠子的身影。

　　“咳咳......”岑鬼伸手攀住了玄鬼的手腕，仰起头，哑着嗓子说道，“刚、刚才，这颗珠子自己跑进了大爷我的嘴里，然后大爷我一不小心便吞了下去......”

　　“吞？”玄鬼哽住了，二话不说便对着岑鬼的胸口动用了封印之法，想要在珠子起效前强行将之取出。

　　然而术法还未启用，岑鬼体内的青焰却在未得允许的情况下自行跑了出来。

　　青焰们似在与一样物事进行着殊死搏斗，倏地飞上墓穴顶端，不一会儿又“咚”地撞向地面。

　　不多时，一条形同小蛇的淡紫色电簇猝不及防地蹿出了青焰的包围，想要逃之夭夭，青焰们却一齐追上，将小蛇又给重新拖了回去。

　　期间小蛇不停挣扎，统共试图逃跑了二三十次，可是每次到最后还是会落得个被青焰蹂躏围殴的下场。

　　数十回合过后，小蛇终于恹恹地放弃了挣扎。

　　青焰们穷凶极恶地将小蛇又狠狠教训了一通，直将其掀翻在地、一动不动，这才心满意足地将之吞噬熔炼了。

　　吞噬了小蛇以后，青焰们又恢复到了平素的温和，乖巧地飘回到了岑鬼跟前。

　　看傻了的岑鬼这才回过神来，托起其中一团青焰反复检查，最后竟是发现这些青焰的外沿环绕上了一圈淡紫色的电光。

　　虽然电光极其微弱，好似随时都会消失，但是偶尔还能发出“噼啪”的声响。

　　因着有了上千年的交情，岑鬼最是熟悉这些淡紫色的电光是为何物，当场惊诧地叫了出声，“天雷？！”

　　青焰们在半空中上下翻飞，似是心情甚好，也像是在同岑鬼讨要夸奖。

　　“怪不得啊......”岑鬼这下便明白为何青焰方才会如此暴怒了，原来是遇上了每三百年便会欺上门的宿敌。

　　“打得好！”岑鬼一想起曾经被天雷劫劈惨了的经历，便觉得青焰们教训的十分到位，直觉扬眉吐气，大肆夸奖起青焰来。

　　“现在可不是高兴的时候。”身侧，玄鬼已经掏出蝉丸挡在了岑鬼身前，眼瞳赤红地紧盯着墓穴所连接的那条甬道，“有人躲在那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