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手摘星》纸上谱

9、原来你把我看做光呀

　　江不尽带着柳维一路往北骑行，若是幸运遇到客栈，两人就住在客栈里，若是没有，两人便宿在官道边的休息凉亭里。
　　亏的是夏天，两人才没因此冻出个好歹来。

　　今夜，两人也准备宿在官道旁边的一间小凉亭里。
　　江不尽燃了一团小火，把干粮从马背上拿下来，递给了柳维。
　　柳维接过干粮，就听到江不尽说：“我带小花去吃草。”
　　柳维点头，江不尽就拉着小花走了。

　　江不尽对待小花非常仔细，会带着小花去吃最鲜嫩的情青草，遇见小溪会给小花擦身，还会定期的帮小花按摩。
　　江不尽待小花比待他自己好得多，小花是他最珍爱的朋友。

　　江不尽明明是那样一个温柔、对朋友全心奉献的人，但总是装的那么冷漠，比如钱袋日渐拮据，但江不尽永远不与柳维讲。
　　柳维吃了点干粮，灌了好几口水，就停下手。

　　小亭子立在离官道不足半里的地方，整体是木质的，房顶上铺满了茅草。
　　小亭子应该也有些年头了，木材都脆了，当初建的时候，选的不是好木材，这亭子也只能做个遮风避雨所在了。
　　柳维站在亭子内，远远地注视着官道。
　　此时，太阳还没落山，火红的挂在天角，马上就要消失在天边了。

　　眼前那段道路说是官道，实际上宽也不过九、十尺，勉强可以让两辆马车并行。
　　官道是土路，被太阳晒得干干的，马儿奔过，总会扬起厚厚的尘土，行人们都风尘仆仆的。
　　如今官道上空荡荡的，并没有什么人在行走。

　　这一路来，柳维在路上遇见了不少人。
　　有南来北往的生意人，也有进城赶集的乡村老汉，也遇见过不少从北方逃过来的流民。

　　每次遇见流民，江不尽会把马停下，虽然柳维并没有开口，但江不尽就是知道柳维想向他们打听消息。
　　柳维在问问题时，江不尽就安安静静的守在柳维旁边，身体自发性的做出一个保护的姿势。

　　柳维打听到了不少消息，最重要的便是，漫思成古以诸州为根据地，集齐兵力攻打云州，云州正在苦力支持。
　　为了对抗漫思成古，霍将军有意扩大军户范围，将本来的农户划做军户，以补充战资，所以不少人卖掉土地，预备往江南去。

　　“秀才，如果不是没办法，我们怎么也不会背井离乡，主要是，北方实在太难了。”一个老人紧紧握着柳维的手说。
　　“老头子我也明白霍将军是个好人，征兵征粮是迫不得已，只是老头子我活不下去了。”

　　老人涕泪横流，“我那两个小子都跟着霍将军上了战场，就再也没有回来，两个儿媳也改嫁了，家里只剩下我这个老骨头，还有两个嗷嗷待哺的孩子。每年的粮食又要先紧着军队，孩子都饿的受不了。我实在是活不下去了。”

　　柳维扶住瘦弱的老人，从怀里掏出几块干粮饼，递给老人家，还给了老人家一个建议，“老人家，这世道不太平，让您受苦了。再往不远处，就是衡雨地界，衡雨刘家乃是积善之家，你若是要租地，不如就去找刘家租。”
　　老人千恩万谢的带着两个孩子走了。

　　江不尽牵着小花过来，扶住了柳维，“走吧，我们继续赶路。”
　　柳维深深的叹了口气，“这仗也打得太久了，霍将军冶下的百姓都没有信心了，不知道霍将军士气如何。”

　　江不尽安慰道：“霍将军与元真打了二十多年的仗了，他必然有应对方法。”
　　柳维勉强对着江不尽笑了一下，“嗯。”
　　在那以后，柳维便常常与江不尽聊北边的战局，他要把江不尽带入战场，就该多教江不尽一些东西。

　　柳维在读书时，跟着夫子看了不少官家邸报，与夫子、同学一起讨论官家邸报里透出的意思。
　　正是邸报里报告的北方日益动荡，让柳维决定离开家乡，前往府城做幕僚。

　　柳维实在是个天真的书生，以为仅凭一腔热血就能改变世界。
　　柳维也是个可爱的书生，他是心怀天下之人。

　　当上张岳的幕僚后，柳维又时常在院子里请教其他幕僚，与他们共同琢磨战局。
　　不论其他幕僚如何态度，柳维总是彬彬有礼，尊重他们但又不失尊严，渐渐地，柳维在幕僚里得了不少好名声。

　　一个有理想、有志气、有才华又长得俊美的书生，不知不觉就引动了张家妇人小姐的芳心。
　　这芳心是毒药，让柳维不明不白的成为了囚犯，失去了一切。

　　柳维怨恨张岳，在开始时，仇恨一度冲昏他的头脑，让他脑子里盘旋着一切会让张岳死亡的方法，不管其多么恶毒残酷。
　　救了他的人是个杀人犯，或许这就是上天的旨意，他应该做个坏人。

　　至此，柳维为自己建造的理想世界全面坍塌，他失去了一切，不论是物质层面，还是精神层面。

　　但身体一天天好转，江不尽的照料，让柳维渐渐从怨恨里走出，身体上的痛苦远去，柳维终于有精神去重构自己的三观。
　　听到江不尽用毫无起伏的声音跟着他背三字经时，柳维内心难以缝合的伤口，悄悄的长好了。

　　江不尽是个坏人，他救了柳维，但不能改变他杀过人，破坏了无数家庭的事实。
　　柳维接受不了江不尽这样坏，接受不了江不尽还将这样坏，所以柳维教江不尽识字，试图让江不尽变好，如果他自己就是个坏人，那么他凭什么教江不尽呢？

　　柳维给江不尽讲述三字经里的道理，故事，难道不也是在给柳维自己说吗？
　　他通过学习，好不容易建立了自己的三观，但一次打击，就让他的世界全面崩塌，这不正说明他的世界很脆弱吗？
　　不正说明他自己都没办法坚持他相信的事情吗？

　　那他有什么资格鄙夷那些为了权利、为了仇恨、为了利益变得六亲不认、残酷暴虐的坏人？
　　因为他也因为仇恨变成了坏人，他失去了他最引以为傲的原则。

　　如果他因为张岳对他的残酷而变得残酷，这不正与他唾弃的张岳一样吗？
　　他不敢去捍卫他相信的东西，因为他被击败一次，就承认他相信的东西是无用的，是无法与世界上的邪恶对抗的，这样的他，多么软弱，多么可耻。

　　江不尽背到‘幼而学，壮而行。上致君，下泽民。’时，柳维这样给江不尽讲解，在我们幼年时，我们应当努力学习，等我们学成，就应该行动起来，学以致用。上替朝廷效力，下为百姓谋福祉。

　　江不尽问柳维，“所以我们读了书就应该为国家，为百姓效力吗？”
　　柳维毫不犹豫的点头，“我们比普通人看得远，自然应该带着他们前行。”
　　江不尽把笔放下，“可是我只想做我想做之事，我只要自己活下去。”

　　柳维对着江不尽摇头，“我们生下来是有使命的，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们不能只图自己享受，天下众人的命运系在我们身上。”
　　江不尽第一次出口讽刺柳维，他嘲笑道：“系在一个逃犯、一个杀手身上？”

　　柳维也这么想过，在张岳的权力下，他就像蝼蚁一样，天下人没有救他，他的母亲想救他，但没有任何的办法。
　　这样的天下人，与他又有什么关系？

　　他连自己的命运都掌握不了，又说什么假话，说他很重要，说他能为天下人谋福祉。
　　他现在不过是一个逃犯，背负着仇恨，他背的还不够多吗，为什么还要把天下背在身上。

　　“没错，”柳维一字一顿的告诉江不尽，“系在一个逃犯，系在一个杀手身上。”
　　柳维唱道：“人之初，性本善……幼而学，壮而行。上致君，下泽民……勤有功，戏无益。戒之哉，宜勉力。”

　　把三字经全部背过一遍后，柳维认认真真的说：“我知道自己很微小，但刘邦起义时，谁能想到他能打败项王，再往前，秦国也不是一夜之间统一全国，从秦襄公开始，一共走了30位秦王，才变成秦皇，就算我做不到，我的弟子，我的孩子，会继承我的想法，等到他们为百姓谋福利的时候，难道我没有一份功劳吗？”

　　柳维下了结论，“所以我确实是能改变世界之人，或许现在没人相信这一点，但我知道。”
　　江不尽又在柳维眼睛里看到了他痴迷的光，那种全力燃烧自己、自信得不得了的光。

　　江不尽喜爱那光，那是他没有的光。
　　江不尽越是接触柳维就越是明白，他永远也不会有像柳维一样的光，他永远也不会同柳维一般。

　　所以江不尽想把柳维变成江不尽，想让柳维不再显得那么遥远，为什么柳维不能同他一样，只顾自己呢？
　　江不尽说了狠话，“若我没救你，张岳已经让你死在流放路上了，那你还有什么未来可讲。”

　　柳维被这个消息惊住了，他呐呐道：“张岳居然想对我赶尽杀绝。”
　　柳维悲伤的低下头，“我怎么会为这样一个人效力，为这样的人效力。”
　　江不尽后悔了，他不想让柳维离他太远，但柳维失去了光，更让他伤心。

　　柳维突然握住江不尽的手，“张岳是个坏人，但他做坏事，并不是我放弃自己的理由。我的前半生，我每天努力学习，就是为了让自己能为这个世界做些什么。我相信这个世界需要我，因为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柳维近乎发誓的说：“无论我遭遇什么，我的信念不会垮，我的理想不会垮，无论遇到什么。”
　　江不尽知道自己永远不可能改变这道光，他猛地抱住了柳维，除了越抱越紧的手，他什么也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