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0、审判 ...
-
两人在正式启程前耽搁了一段时间。
小周司机查了下导航,又看了眼天气预报,带着方清昼绕路去商场买了两件外套。考虑到晚饭不好安排,又买了些面包。
抵达村镇已经是傍晚。
警察围绕着许远的老宅拉出几条警戒线,利用角度隔绝了外部往里窥探的视线。
饶是如此也有大批群众聚集过来。闲着没事的村民游走在道路中间,激动地跟每一个对上视线的路人重复一段相同的故事,顺道跟执勤的警察大眼瞪小眼。连吃饭的时候也放心不下,端着个碗在一旁晃荡,耐心地等待进展。
众人秉持着一贯的信念——虽然不知道有什么热闹好看,但绝不能错过看热闹的可能。
方清昼二人走到半路,就有村民认出他们是外来的生人,主动围上前打听。
“你们两个也是警察吗?现在怎么样了啊?凶手抓到了吗?”
“怎么这会儿过来查案了?那房子几十年没人住了。你们来找什么?”
“里头在挖东西,肯定是在挖尸体!是谁死了?老许死了,还是小远死了?”
“是不是两个都死了?也是你们警察杀的。你们现在是两波人在比赛办案对不对?看谁先查出来,把对方打下去?”
因有不少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好些人边走边说话,随身后人推攘靠近过来,险些撞上他们,还有的等不到回答,主动上手拉扯。
周随容拉着方清昼的手臂,让她往后撤了一步,挡在她面前,笑呵呵地回应说:“我们哪是警察啊?我们也不知道啊,刚收到风声过来看看。你们说的老许是谁?”
见他们不知道内幕,几人背着手站远了点,几人留下给他们讲解。
只是剧情越编越魔幻,已经发展到不知第几个版本。周随容听了半天,消息没打听出来,反听了个稀里糊涂。察觉这次混入群众内部没什么作用,他找机会说:“我们去找警察采访一下。”
热心的村民跟着他们一道上前,想旁观一下采访流程。
执勤警察拉高警戒线,挥挥手,把两人放了进去。
反应过来受骗的村民接连发出几个不同音调的语气词,在外面指着他们的背影叫唤。
方清昼从大门进去,季和就站在客厅,等两人进来,虚掩了下门,称呼他们:“二位尊贵的懒驴。”
方清昼置若罔闻,扭头道:“门锁被人砸过?”
“案发第二天早上,同村的人结伴过来查看情况,喊了半天没人应,怕出事,合伙把门砸开了。”
季和拿着个手电,照向墙上几点暗色的痕迹,说:“地面上的血迹被人打扫过,拖把就放在那边的厕所。村民们说不是他们做的。墙上的血不好清理,被留了下来。血液飞溅范围不大,只有零星几片,不显眼,村民当时没意识到这样会死人,找了一圈没见到人影,以为父子俩半夜跑路了,就各自散了。后来一直没听说过许远二人的消息,才传出各种流言。”
客厅里有几张被砸烂了腿的椅子,被归成一堆扫到墙角的碗筷碎片。都是当年那场暴力遗留的证据。
左手边是个房间,右侧墙上开了扇小窗用来采光。由于没有主灯照明,傍晚时分的屋内光线一片昏沉,全靠季和的手电。
季和站在墙边,握着手电在房间四面迅速照了一圈,停在天花板的方向。
“许远当时被虐打重伤,没有力气清理现场、处理尸体,假设他提供的证词全部真实可信,能把他爸从吊灯上放下来的,一定是个力气够大的成年男性。这个人的清理手段相当粗糙,只做了一半又仓促放弃,可见当时惊慌失措,做类似的行为更多出于愧疚补偿的心态,而不是为了消灭证据。当然,也不排除对方没有常识,基于本能行动,中途发现证据太难掩盖,才落荒而逃。”
方清昼望向暗处的季和,问:“你倾向于这个人是谁?”
季和身躯疲惫,导致声音带着懒散,字音拖得比平时稍长:“学校的老师,或者,当时跟老师一起过来的派出所民警,又或者是出于担心前来查看的村民。猜测他具体是谁,就目前来说不重要。”
季和手腕一转,照向客厅通往厨房的昏暗走道,主动在前面领路。
“天亮前这个人要打扫现场,还要藏匿尸体,时间有限。我们询问了周边的住户,由于村里发生了这样大事,当天晚上不少人失眠。一部分人起得早,一部分人睡得晚,结合各方口供分析,这个人没有用车辆来转移尸体,那只能是就近埋在老宅附近。”
季和从后门走出去,左边是一片荒废的菜园,长满了杂草,此时被挖得坑坑洼洼。
“我们在菜园里挖了一遍,发现只有四十公分左右的厚度是松软的泥土,从别的地里挑过来的。再往下有不少碎石块,土层坚硬,不便挖掘,不大可能把尸体藏在这里。雨下得稍微大一点,尸体就可能被冲出来,或者发出剧烈的尸臭,被人发觉。”
小菜园里沙尘飞扬,惨白的灯光一打,人被蒙在粉尘纷纷扬扬的光雾里。
影子是歪斜的,楼房是模糊的,白光的边缘笼着夕阳的血红。
季和朝前方努努下巴:“唯一的选择,就剩那里了。”
石头堆砌的围栏在漫长的岁月里倒塌了大半。警察们搬开一部分碎石块,在菜园外靠近林子的一片土地上埋头挖坑。
季和关闭手电,放到地上,找了个能借力的地方撑着手,说:“不过有个问题,对于当天晚上的情形,许游翔形容说他听到许远整夜凄厉的哭声,这个不大可能。先不说当天下雨,会掩盖声音,这套老宅跟左右邻里有一段距离,我们去试了下,基本听不见多少声音。村里的老人也说许远是个不怎么会哭的孩子。就算他爸打他,他通常也是咬紧牙关强忍。许游翔的口供有异常,他是不是也受到了认知的干扰?”
方清昼说:“不一定,人在每一次回忆的时候,都会受主观影响,对记忆进行一次覆盖调整,导致记忆跟现实出现偏差。小孩挨打会哭泣,在他认知里是人之常情,他会有这样的想法,不代表他说谎,或者被篡改了记忆。包括他看见民警半夜从许远家里出来的画面,也不排除是受村里人谣言的影响,混淆了现实跟幻想。毕竟他当时才十多岁。”
她想了想,补充了个结论:“从我和他接触过的感觉判断,他没有受到项目的影响。”
季和正打算说点什么,不远处传来一青年刻意压低的呼声:“挖到了!是不是?”
人群顿时围了上去,四面八方的光源聚焦着照亮坑底,中间的人跪在地上,扫开上面浮着的一层沙土。
季和也瞬间站直了身,朝着窃窃私语的方向望去,见他们加快挖掘的节奏,肌肉很快又放松下来,黑白分明的眼睛在两人中间转了一圈,讳莫如深地道:“方清昼,我有话想跟你谈谈。”
周随容听出是觉得自己碍事,耸了耸肩,把挂在手臂上的外套披在方清昼身上,自觉转身进屋。
季和走向角落,到了确认周随容听不见的位置,才开口道:“在许远心里,他认为是他逼死了他的父亲,他跟凶手没有区别,所以这么多年耿耿于怀。”
方清昼不明白她这话的用意,说:“可能。”
季和挠了挠腮,看起来莫名有些浮躁:“我捋不清楚。许远——严见远,这么大费周章,引导我们找出他父亲的尸体,目的是什么?”
方清昼感觉她真正想说的不是这个。
“你们不知道的事情有很多。他为什么选择背井离乡?11岁到14岁之间去了哪里?靠什么谋生?为什么要在14岁的时候偷渡去往Y国?又为什么要在人生难得走向平顺之后,忽然开始自我毁灭?”方清昼顺着她的话题回应,“一个人突然发疯,总会有一个诱因。”
“梁益正结婚不是诱因吗?”季和说,“梁益正事业有成,婚姻美满,却是他悲剧的导火索。”
“梁益正?他还不配。”方清昼不假思索地道,“你看过严见远的履历吗?他14岁偷渡到Y国,不到半年就靠着一张脸和独到的眼光在外网混得风生水起。梁益正大学毕业那年,他的公司已经为他收割到一笔巨额财富。虽然发家的路子不算正派,借鉴了不少国内项目的创意,但是每一个风口都没赌错。梁益正的MCN公司在国内小露头角的时候,严见远的企业已经招揽到一批顶尖人才,成功实现转型。他根本不会把梁益正那点蝇头小利放在眼里。”
“如果仅是因为梁益正过得好,严见远就心生不平决定复仇,那么早在梁益正靠着反霸凌的人设走红网络的时候,他就可以通过水军毁掉他的人生,毕竟梁益正的故事并不是完美无缺。
“如果他是想通过折磨梁益正的精神来达到对自我的救赎,他甚至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站在梁益正的面前,让对方屈服于自己的财富,深陷嫉妒、憎恨、辗转不安,又无可奈何。梁益正一定比现在痛苦得多。”
季和不嫌脏,选了块石头径直坐下,弯曲着背,两手搭在膝盖上,仰头看着她。嘴唇几次无声张合,似是斟酌无果,“啧”了一声,抚着额头道:“算了,我直说了,你的话应该能接受。”
“说。”
季和说:“我让人去C市核查了下,周随容他爸失踪了。”
方清昼以为她指的是周随容的继父,反驳道:“那不是他爸爸。”
“是。我指的是他生父。”季和说,“我根据周随容的资料,请C市的警察帮忙调查了他各个亲属的近况。查到他生父的行踪时,附近的邻居说已经有两个多月没见有到对方回家,刚好跟周随容自杀的时间吻合。”
方清昼想说这不代表什么,抿了下唇,还是没把这种用于狡辩的废话说出口。牙关微微打颤,几次吞咽,没压下喉间的异物感。
季和鞋尖踩着一块石子来回碾动,说:“没有人报警,他的亲属跟他关系疏远,都不在乎他的死活。他也没买任何保险,没有大额财产。如果不是警方上门询问,可能他一直不会被登记成失踪人口。”
远处的树林在太阳落山后大片大片地暗下,隐入夜色,也好似摆脱了时间,仅留下光线聚焦的中心点,行人在光源的背后忙碌穿行,急于推动故事的下一幕。
方清昼过了许久,慢动作地把身上外套穿好,才感觉声带能够正常震动,问:“他生父是个什么样的人?”
“任何案情相关的内容我不会再告诉你。”季和的回复带上公事公办的冷硬,“接下去我们会全力搜寻他父亲的尸体,以及可能的第一案发现场。如果周随容真的杀了人,从他事后选择谢罪自杀来看,现场应该还保留着大部分的证据。我希望你们做好心理准备。”
方清昼“嗯”了一声,把衣服拉链拉到顶部,感觉四周有种无孔不入的凉意。那股凉意如雨丝,从皮肤钻进去,刮骨刀似地割走身体对温度的感知。
她说:“我知道了。”
两人一高一低,一站一坐,中间流淌的寂静如同死亡现场。
在数米之外,也确实躺着一具待出土的尸骨。
季和捡起鞋底的石头,放在手心摩挲,把话题转回去:“严见远对你格外关注,以你的直觉,你认为他是想做什么?”
方清昼沉默良久,坚冰似的大脑才传来转动的碎裂声,耳边回荡起严见远之前见面时留给她的一句话——我期待你给我的审判。
这句话从不经意的角落跳出来,一刹占据她的心神。
方清昼眼皮抽动,轻吐出两个字:“审判。”
季和:“审判?审判谁?”
方清昼:“……他自己吧。”
季和听到意料外的答案,嘴角噙着的冷笑回落下去,问:“审判什么?”
方清昼用了比之前更长的时间,五指蜷缩着收紧,回答说:“异常。”
不等季和思考明白,方清昼又问出一句:“什么是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