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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修) ...

  •   元初二十年的深夜,栖梧宫内烛火深深。

      这一夜起了大风,屋外的雪砾簌簌打在窗棂上,仿佛顽皮的孩子敲打着窗户,一时远,一时近。

      沈烟澜一时恍惚,让宫人开了窗,碎玉白雪顿时伴着寒风吹了进来。屋外黑沉沉的夜色中,却只有泠泠的寒风,嘲笑着她的幻想。

      沈烟澜又咳得重了起来,像是要把心肺都呕出来一般。宫人急忙要去关窗,却被她挥手制止。

      她早就是行将就木的人了,再怎么顾惜身子,也不过是枉然。不如就让她在去之前,再看一场雪罢了。

      雪。

      她的安儿被囚禁在东宫的那一天,好似也下了场大雪。

      沈烟澜坐在梳妆台前,打开了一个深红色的漆盒,里面空荡荡,装着的只有一对白玉珠耳坠。她取出耳坠,望着镜中红衣女子苍白的倒影,为自己带上。

      这对举世无双的东海白玉珠耳坠,是安儿满月的寿宴上,裴昭送给她的。

      他说,这玉珠是遥远的东国上贡的珍品,名为“一世长安”。靖国寺的高僧花了七七四十九天为它开光,定能保佑她,和他们的孩子一世平安,长命百岁。

      那时沈烟澜含着笑,逗弄他道,若这玉珠真有如此神效,她愿意全部让给她的安儿。至于她嘛,答应了和他这个短命冤家生同衾,死同穴,便不求长命,只求生死相随。

      现在想起来,那时的笑语如同天大的讽刺。

      裴昭要追求他无上的权柄,要他的帝国千秋万代。

      而她的安儿,已经在被废太子之位的夜晚,在那个下着大雪,冰冷彻骨的夜晚,孤零零地在空无一人的东宫——带着对父亲的怨恨自刎。

      一剑封喉,血溅三尺。

      镜中的女子垂下眼眸,久病的惨白脸颊深深地凹陷,眸光也显得涣散,只有偶尔凝神沉思时,才会骤然扯出一抹曾经的风华。沈烟澜又打开妆奁,取了胭脂,口脂,细细地在脸颊上描摹。完毕,又取了翠蕤金瓯叶步摇,插在发饰中。

      做完这一切,镜中穿着大红凤袍的女子,依稀有了以往的几分鲜活娇艳。

      栖梧宫外正传来宫人的拜谒,随即殿门轻响,踏入一双描金皂靴。来人头戴累丝翼善冠,身着月白金织衮龙袍,系着玉带銙,一身摸不透的清冷之气。眉目俊美,却透着令人不敢逼视的戾气。只是在望向沈烟澜时,见着她的打扮,眼神一顿,不着痕迹地收敛了锋芒。

      正是自那天争吵以来,再也没见过面的裴昭。

      她重病的这段时间,栖梧宫外长跪求见的人不少。太子谋逆一案,他掀起的血雨腥风令全京城都笼罩在愁云惨雾中,那些身后不干净的,都来求沈烟澜相罩,保的家族平安。

      她一律都推了,只说自己重疾缠身,当不了事了。

      心中却也知道,不是当不了事,而是她早就左右不了他的决定了。

      兵权也收了,她的娘家也早已衰败,如今他大权在握,天下没人比他更意气风发。

      数月不见,她恍然发觉,他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要更冷,都要像一个帝王。以往她自以为能看透他,大抵也只是他让她看到的罢了。

      “皇后怎么有闲情在如此深夜唤我过来?”他背着手,将她来回打量一番,语气淡淡的,“可是认错了,不打算同朕闹下去了?”

      “错?”沈烟澜转头,笑了,“我何错之有?”

      她从圆凳上起来,枯坐久了,头脑一阵发晕,身子也不由得一晃。

      恍惚间见那人脸色一变,似乎伸出手要接。

      下一秒,沈烟澜扶住梳妆台,稳住了身形。她揉了揉前额,再睁眼时,扯起一抹讥笑:“是了,我是叛贼的生母,我自然是有罪了。我是不是要多谢你宽宏大量,诛杀了我的孩儿,却留下我这个母亲?”

      跳动的烛光下,她好似看到他眼中闪过一丝痛苦。不过再看时,他又背起了手,一派冷漠,“你不必如此,我说过,即使太子不在了,你也仍旧是我的皇后。这一点是不会改变的。”

      沈烟澜半晌没有说话。她终究不甘心他如此平淡,还想找他要个答案,便问道,“裴昭,你走到这一步后悔吗?你当年对我的承诺,还记得多少?”

      她终究不如他,生了一副铁石心肠。说这话时,嗓音隐隐都在发抖。

      “当年你说你不想要皇位,你只想实现我的愿望,让天下太平,再无战火。可是你现在又在做什么?你逼情同兄弟,帮你打天下的瞿陵谋反,把他千刀万剐;你逼对你恩重如山,认你为义子的宋将军交出兵权,将年逾古稀的他流放到酷寒之地;连安儿你都不放过,他有没有谋逆,难道你不清楚?他是再仁善怯弱不过的孩子,从来都不敢违抗你的命令,你却逼他去死!”

      “裴昭,你为的是你自己,是你的权势!”

      “够了!”裴昭低喝一声,神情中凝着寒冰,“我还以为……你若要找我吵架,我没有时间奉陪。沈氏,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国家,为了你我的将来,你休要再胡说!”

      “你若为了我们的将来,就不会逼死太子!”

      她最懂他的七寸,不过几句话,他已经怒极。却不知为何他握紧了拳,眼神一变再变,却隐忍不发,只是甩袖转身,大步便要离开。

      走之前却又停下来,背对着她沉沉地说道:“……等阳儿成年,我便封他为新太子。他比他大哥坚强,这样的事,不会再发生了。你做母亲的,以后好好辅佐他便是。”

      以后?

      沈烟澜倔强地站在原地,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被生生搅动,手脚也开始麻木。她想要再说出几句嘲讽他的话来,开口的时候却哇地吐出一口血来。

      “裴昭,我与你,没有以后。”她想这样说,却被脏腑内传来的剧痛催得弓下了腰,面如金纸。

      “沈烟澜!”她听到他变了调的惊恐叫声,“来人,唤太医!”

      一双熟悉的手臂将她抱起,快步走向了凤榻,他的动作出奇的轻柔,一向稳健的双臂却在微微颤抖。

      “不许死,沈烟澜,撑住,你要问什么我都告诉你,太医,太医!”

      说话间,她又是几口黑血吐出,他像是被她吓得不轻,一双眼睛通红,瞳孔紧缩。她已经很多年没有见到他如此恐惧,如此慌乱的样子。

      别费工夫了,她想要告诉裴昭,她服下的是仅一滴便可取人性命的媲麻毒。她喝了整整一碗。

      安儿死了,义父也死了,现在轮到她了。

      多年缠绵病榻,她其实本来也熬不过几日。不过,与其到最后病得动弹不得,丑态百出地死在床榻上,她还是想要体体面面地,在他的怀里死去。

      她的眼睛开始发黑,连他的脸都看不清了,他的声音也朦朦胧胧,听不甚清楚,只听到他凄厉地重复着什么,紧紧攥住她的手。

      这可不像你,沈烟澜想道,你不是一向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吗,安儿去的那天,你说“太不像样了”,你说他不像个太子……

      为什么他们会走到这一步呢?

      神智渐渐抽离时,她感到出离的轻松。这些年一路走来,以为富有天下,最终却一无所有。过往的种种都在眼前一一浮现,那年在梁州,梨花落了满地,少年裴昭拿着玉簪,深深地望向她的双眼,红着耳朵,问她:“等我三年,我定会出人头地,来娶你。好不好?”

      不好,裴昭。她的意识开始模糊,身体越来越轻,她最后想的是,若早知有今日,我定然不会嫁你。

      ***

      “太晦气了,偏偏是我们被分来伺候世子妃。她都昏迷半月了,谁知道什么时候就咽了气,我们这些下人也跟着倒霉!”

      “是啊,就算她醒了,这府里也没她的容身之处。也不掂量掂量自己,不过是个商户之女罢了,得了世子宠爱就以为飞上枝头变凤凰,连世子都敢打,我说啊,亏得她是昏迷的,她要是醒了,老夫人不把她皮都剥了!”

      沈烟澜眉头轻皱,耳边不断传来的聒噪声让她无法安眠,挣扎着睁开眼睛。

      入眼的是花团锦簇,富丽中透着一丝俗气的床帐,两个丫鬟打扮的年轻女子正在擦洗不远处多宝阁上的摆件,边干活边聊着天。

      “我真想去锦夫人那边当值啊!”穿粉衣的丫鬟感叹道,“谁不知道现在锦夫人才是世子身边的知心人,世子昏迷这些天,都是锦夫人在照顾。连老夫人都赞许她孝顺贤淑呢。”

      “我也想啊,伺候的好了,说不定还能被世子看上眼,捞个姨娘当当呢。”

      两个丫鬟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笑了起来。

      这时,其中的粉衣丫鬟无意中一回头,正好看见沈烟澜睁着眼睛,朝他们那边看,顿时脸色一变:“世子妃,您,您醒了?”

      沈烟澜不知道她身在何处,面前的两个丫鬟也颇为脸生,一时间按兵不动,没有答话。

      谁知那丫鬟见她面色沉沉,一句话也不说,误以为她将她们二人的聊天听了进去,生了气,吓得大气也不敢喘,连忙说:“我去通知一声老夫人!”转身便溜掉了。

      “我也去。”另一个也不敢多待,扔下抹布便跟了上去。

      她二人走后,沈烟澜抚着额头,从床上坐了起来。一股不属于她的记忆骤然涌入脑中,灌得她脑仁阵阵发疼,一阵发晕。

      记忆中,她仿佛被人叫做温娘,是一个泼辣娇美的富商家庶女。她使了计策嫁入高高在上的安定侯府,嫁给了纨绔浪荡的世子霍璟。沈烟澜如同一道游魂,身不由己地跟着记忆走完了温娘短暂的一生,看着她从对爱情满怀期待的新嫁娘,渐渐被花心的丈夫,严厉的婆婆磋磨成了一个歇斯底里的泼妇,妒妇。最后,温娘在哭嚎着骂丈夫新纳的小妾时,被霍璟一把推倒在床沿,磕得头破血流,她奋力反抗,也拿镇纸打破了霍璟的头。随后便昏迷过去,不久毙了命。

      半盏茶的功夫,沈烟澜才从头晕恶心中回过神,也不知自己是哭还是笑好,最终归为一声长叹。

      本以为喝下毒酒,就能解脱。原来人死后,竟然会带着记忆转生,也不知是自己少喝了碗孟婆汤,还是与这位温娘有缘,复活在她的身体内,还要面对她留下的烂摊子。

      她下了床,环顾了一圈温娘的与霍璟的卧房,发觉这里比起温娘昏迷前的记忆,又有所不同。

      这间卧房内所有霍璟的生活物品,他的书画,衣物,他平日里读书的小几,都被人收走了。本来是夫妻俩的卧房,现在只剩下温娘一个人的体己,看起来空空落落的,颇有些凄凉。

      再想想刚才两个侍女所说的话,看来原身的丈夫现在被搬到了宠妾锦夫人房中安置,连东西都收走了,可见老夫人对温娘这个媳妇是极不满意,直接给他们两分了居。

      这样也好,沈烟澜情不自禁地松了一口气,要是她醒来发现身边躺着个陌生的男人,指不定自己有多不自在。

      正想着,房门口便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随后鱼贯而入一群穿红戴绿的女子。领头的一个穿着桃红色绣裙,身量丰满,长相却娇娇怯怯,如同一朵迎风水莲花,一进门,便捂着嘴,笑道:“哎呦,姐姐终于醒了,再不醒,我还以为你就这样被世子打死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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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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