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四.眉间心上 ...
-
素衣径自回到房中,天色已暗淡了。她便随性躺在床上,打定主意决计不再听人使唤。闭目凝神,辗转反侧,竟是难以成眠。待得夜色浓郁,一轮寒月在青紫色的乌云中苍白如纸,于是又复醒起,倚在窗前,百无聊赖地望着插在瓶中的几枝腊梅,疏影横斜,暗香浮动,花瓣湿润,犹似含泪欲泣一般。“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她轻声叹气,从前的日子大概是回不来了。何时也曾心生留恋了?不是最厌弃那般的生活么?她怅然寻思,人果然是在失去时才懂得珍惜,先前只道苦受尽了,哪知却是刚刚开始。
忽听有人推门而入,便回头,见是小宛。因她同为二爷侍女,故住在隔壁。小宛抿嘴笑道:“妹妹还没睡么?”素衣道:“嗯,睡不着。”小宛走来,瞧了瞧她脸色:“妹妹可是有心事?”一边说着,一边拿出针线缝衣裳。素衣道:“没什么,发呆罢了。”小宛嫣然一笑,道:“发呆?这倒有趣得紧。”素衣见她手上穿针引线,娴熟至极,便道:“这是给他打的吧?”小宛面色微红:“二爷过些时日要出门,多准备准备总是好的。”素衣问道:“这二爷究竟是什么身份?”小宛“咦”了一声,道:“妹妹竟不知?二爷是老王爷的二公子。”素衣微微摇头。小宛又道:“二爷可是公认的武功天下第一,而且……”却是脸上一红,见素衣神情恍惚,便岔开话题:“云姑娘今日可是动手了?”素衣正觉有苦难言,原本兴起的一点逃跑之念也抹杀了,听她问话,只淡淡点头。“云姑娘素来……,总之,我们是做下人的,也没有法子。”小宛低声道。素衣冷哼一声,默然不语。小宛轻轻叹口气,道:“明儿还得见太夫人,妹妹还是多包涵些罢。”
素衣心道:长此以往也不是办法,这丫鬟是定然不做的,况且那二爷……总得想办法早日脱身才是。当下敷衍了小宛几句,便睡下了。
第二日放晴了,那天空洇成一片郁郁寡欢的蓝,不曾掺染半分杂色。素衣趁着早,在园中四处游荡。明里与人说是熟悉宅子,暗地里则是调查适宜的出口。她不觉愈来愈惊叹于这园子的规模之大,即使是从前去过的拙政圆,狮子林等也比不上。行了半晌,未见围墙的影子,且那绣鞋拖拖沓沓的,极是不便。心里着急,一脚踏歪在一块顽石上。素衣顿觉脚上火辣辣地痛,便坐在池边岩石上,也顾不得什么礼节,就势脱下鞋来。一瞥之下,右脚脚踝竟肿得高高的,红烫似火烧,根本无法再行走。她咬着牙,将双脚伸入池中,池水凉滑清冽,燥热之势立减。待缓和些,她又细细打量起周遭。那岸边绿竹猗猗,风敲竹响,若有人轻扣门扉,弥散得四处都是竹叶的清香。池上寒气缭绕,雾霭蒙蒙,恍如仙境。一枝斜伸盘曲的素梅禁不住地落瓣,落得水面一圈一圈的涟漪,细细碎碎地晃漾开来。她的脚也轻轻浮摇着,那水纹便相互交接碰触在一起,碎了。素衣忍不住解开那繁琐的发髻,任由一头乌沉沉的长发如瀑布般倾泻直下,垂入水中化作摇曳的藻类。
风乍起,却无力,吹得波纹凝愁,溶溶泄泄,欲皱还休。素衣恍觉身后有人,侧目望去,却是他默默立着,也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他见被发现,便道:“原来你躲在这里玩耍。”他的目光在素衣身上转了转,轩眉一皱,又道:“你的脚是怎么回事?”素衣道:“没怎么的,已经好了。”他冷冷地道:“你当我是瞎子么?”说罢忽然出手,不由分说地捉住她右腿,略一提气,在脚踝周围轻轻拿捏起来。素衣直想呼叫,却觉他手触之处一阵酸麻,又有一种说不出的异样感,教人痒到心里去,疼痛亦是缓了,还莫名地舒服,竟是隐隐期盼他不要放手。她瞧着那双白玉般的手,猛然忆起被扼住咽喉的痛楚来,终于呜咽出声:“放……放开我。”
他抬头,没有感情的暗黑眸子扫了她一眼,又低头继续动作。素衣挣扎着要站起,使力过猛,险些落水,他却一把拉住,待她站稳便欲开口。素衣抢先一步,戒备地声明:“离我远点。”他眼里露出一丝讥诮的笑意,忽道:“你昨日说不做丫鬟,那么你想做什么?”他离得依然很近。“难道你想做夫人?”素衣嗤笑一声,冷笑道:“我不想做夫人,我想当老爷。”他也轻轻笑了起来,黑如鸦翼的眼睫一张一合。语气却是森然的:“你在说笑。”素衣悠悠地道:“你不也是么?”他靠得更近了些,近得能嗅到他身上极淡的熏香气。
“你可知道,从来没有人敢这么对我说话。”他高深莫测的眼瞳几欲把人吸进去,却透出一丝激赏:“更何况你这样的一个丫鬟——”“丫鬟和老爷,又有什么分别?”素衣毫不退避地对上他的视线。他不禁一怔,丫鬟是下人,老爷高高在上,由下人服侍,都是天经地义,生来便如此的,这分明是天壤之别。不待他答话,素衣先道:“你是不是想说,我这种说法离经叛道,荒天下之大谬?”他又怔住。素衣便接着说道:“但是事实上,此二者既同为人,就没有什么本质区别。人和人之间,本是平等的。”她望着他没有表情的面部,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所以,请你们对我这个“人”保持应有的尊重!否则——”他原想问:“否则怎的?”却又觉她语声虽淡,说话也很客气,但自然流露出一种威严,教人不容质疑,无法反驳。
他又笑了:“你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女子,竟能一而再,再而三地让我惊讶?”素衣眉稍微蹙,道:“无可奉告。”他没有再说话,而是默默蹲下,拣起一块奇形怪状的石子。“呼啦”一连数声,那石子颤颤悠悠地打着水飘飞远。“你难道没有想过,我的一句话,就能置你于死地?”说话间,那石子已然不可见,只“咚”的一声钝响暗示了它的命运。“你不会杀我。”素衣淡淡地道。他眼里神思沉寂:“哦?何由见得?”“我实在想不出,杀了我对你有什么好处,而你看上去,又不像是会做徒劳事情的人。况且——杀人绝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事。”他的目光在她脸上转了转,道:“理由还不够充分。”素衣眼里划过一丝落寞:“罢了,对我来说,早死晚死,也没有什么分别。”
沉默良久,他低声道:“我答应你,我会尊重你这个人。”素衣道:“不只是你,还有这里的所有人。”他苦笑:“是,都答应。”素衣轻吁一口气,总算是维护到自己的起码的权利了。但不想他会这么轻易便答应,反倒有些不安。
果然又听得他的声音:“你是不是也应该答应我一个条件?”他笑容诡异。素衣心中一跳,但思之利弊,也只好忍痛点头。他见她一脸的不情不愿,低首垂眉,长长的睫毛投下一层的暗影,披散的黑发上犹自淌着晶莹的水珠,恍若出水芙蓉,极是动人。他不禁伸手去拂她额前的几缕碎发,露出一颗黯蓝色的痔来。那无暇的雪白中盈盈一点妖蓝,暗涌着水光潋滟,荡漾着万种风情。他竟瞧得迷了神,不由自主地朝她额上吻去。
素衣措手不及,只觉额上滚烫如沸,催动她的每一根神经都剧烈地战栗起来。她惊呼一声:“你——”却听得一个温婉的声音:“妹妹在那边么?”想来是小宛在寻她。素衣又羞又恼,用尽全力地推开他,当下冷笑道:“你这便是尊重我的人么?”她眼中似是无波无谰的平静,淡漠而疏离:“我,最瞧不起背信弃义之徒。”
“不要得寸进尺。”他的瞳孔冷似玄冰,似是在说,别忘了你在什么地方。素衣转过脸去,数着池中欲理还乱的绿波,不去看他。
“妹妹,该去见太夫人了。”小宛从几杆修竹后走出。又见他立在池边,不慌不忙地上前福了一福,轻唤道:“二爷,太夫人命我传话,说是要吃茶。”他点了点头,示意小宛退下。反复踱了几步,突然把素衣横抱起来。
素衣正要开口,却被他伸手捂住。“别说话。”他提气一跃,竟飞升至屋顶。“你这脚没法走路,我陪你过去。”素衣这才见识到什么叫飞檐走壁,寒风猎猎地呼啸而过,空旷的天地间孤独感像宿命般缠绕。纵跃如飞,惊起一种速度的激情,一种自由的极意,那和呼吸、血液联系在一起的灵魂瞬间得到释放。她无力地挣扎了几下,但被他钢铁般的手臂围着,丝毫动弹不得,身子越发酸软,直欲熔化了般。她叹了口气,仰头看见从他的下颚边延展出的天穹,心里有什么壮阔,悲凉,庄严而又荡人心魄的东西忽然起了共鸣。索性闭上眼,冥冥中仿佛有神秘的视线注视着她,能够主宰和包容一切痛苦与喜乐,却又是命中注定的决绝。
那一刻她屏住呼吸等待时间擦肩而过,忘记了过去的惘然无助,忘记了现在的身不由己,忘记了此后漫长而未知的道路。她忘记了自己在他的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