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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耻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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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刚过,庭院里的腊梅已经开花了,将军府的小姐们都统统走出了屋子,披着厚厚的披风,簪着艳丽的绢花,步伐翩翩如过连云,一路嬉笑着聚到了庭院中心的凉亭。
“四小姐怎么又不见了踪影,今儿早上明明还看见她和爹爹说话来着。”说话的姑娘是将军的外甥女敏鸳,她的父亲是当朝一品文官佐使大臣敏赫里,母亲亦是知书达理的美人。自幼生长在书香门第的她举手投足都是一派悠然风度,而最可爱之处要数她颊上浅浅的两个梨涡,回眸一笑,甚是俏皮。
“四妹向来不喜赏花赏风月,此时不来也在意料之中。”将军的二女儿图洛媛身材修长,长相颇似其母,狭长脸蛋,落月烟眉,一头乌黑的长发紧紧地束在头顶,不似其余的女儿发簪累累,她独施一枚金簪,更显得淡雅脱俗。
“二姐说得也是,从来四妹也不和我们疯闹,来去无踪,反而自在。”三女儿图洛睛撅了撅嘴道,一边伸手扯着伸进亭子里的梅枝,一边将摘下的梅花别再鬓上。不出一会儿手指尖就冻得通红,图洛媛赶紧把她的手握在自己的掌里,嗔怪道:“从小就你最爱美,如今倒是连这雪后的冬梅都不肯放过,看吧,手都冻僵了。”
“二姐我没事,这梅花香得狠,若是不摘几片下来赏玩一番,岂不是亏了?”
“三姑娘真是有趣,那些外面的书呆子要是有这分情怀,怕是梅花早不必过冬,统统都被摘去了罢。”敏鸳掩口轻笑,忍不住用手去戳洛睛的脑袋。
“二姐你快看,这敏鸳表姐也就虚长了我几日,教训人的本事倒是比大姐还厉害。”洛睛一边嚷着一边往洛媛的身后躲。
“可别胡说,大姐何时教训过你啊?”洛媛忙接道,“倒是你从小就不听话,给大姐惹了不少麻烦呢,如今好在大姐已经出阁,总算躲开了你这个闯祸精。”
洛睛羞得一脸通红,忙用毛绒披肩夹住脸颊,“谁说大姐嫌弃人家,在这个家里也就二姐你嫌弃我,我看啊,分明就是嫉妒我长得美。”
洛媛和敏鸳听了都忍不住捂嘴笑个不停,洛媛用手拍着洛晴道,“我可真是败给你了,这图家三小姐当真是美艳不可方物,岂是我等俗人能欣赏的,也就四妹可以理解。”
“她?”洛晴冷哼了一声,“四妹特立独行,就算能欣赏,也必定和普通人观点相异,二姐若是不服,奈何搬出四妹堵我的嘴?”
“说起四姑娘,听我爹说,四姑娘的生母乃是异族女子,红发褐眼,貌如鬼魅呢。”敏鸳用手遮住嘴小声地问道。
“胡说,四妹琥珀色的眼睛乃是因为儿时得了怪病,其母只是平门小户,爹爹出西北征战时相识。”洛媛肃然道,“将军府的女儿岂会出自异族,圣上可是断不容许异族通婚的。敏鸳妹妹玩笑事小,这等话千万别和外人说了去!”
“二表姐勿急勿急,敏鸳一时口快,今儿听了解释,以后便再不会提起了。”敏鸳点头认错道,“二表姐,时候也不早了,你和三姑娘也早些回屋去吧,小心凉气侵体再着了风寒,我也得早些回府,免得爹爹训斥。”
“敏鸳表姐说得对,别看这梅花清透娆美,却耐得住如此严寒,可不比我,早已经冻得两手通红了。”洛晴搓着双手递给洛晴看,那双纤纤玉手果真像冬日里冻过的幼笋,微微泛紫。
“那咱们快进屋暖暖去吧。”洛媛忙用披风袖子裹住洛晴的手,转头对敏鸳道,“敏鸳表妹,你也早些回去吧,免得让姨夫挂心。”说罢三人便在庭院中散了。
傍晚,寒风骤起,一株株梅树被吹得浮枝乱摆,梅花虽凌厉耐寒,却也簌簌掉落,坠雪消尽。将军府里一片寂静,三位还未出阁的小姐与另两位姨娘都端坐在前堂两侧,府中大夫人亦坐于正堂前,细细品着手中的上好玉顶茶,神色肃然,眉头微蹙。
“这老爷出去一天了,也不知圣上有何要紧事,怎么迟迟不肯归来。”二姨娘用手帕捏着鼻子,抱怨道。
大夫人依旧吹着盖碗里浮着的茶叶,并未作声。倒是三姨娘劝道:“姐姐莫急,咱们图家忠君已久,圣上急召老爷必是看重老爷,有要事商议,不会为难老爷的。”
“妹妹说的倒是简单。”二姨娘驳道,“也对,妹妹无牵无挂,怎能像我和姐姐一般,拖儿带女,自然考虑得多些。”
三姨娘听出二姨娘讥讽自己无子之意,只得咬了咬嘴唇低下头去,不敢回声。而二姑娘和三姑娘因均出自二姨娘,因而也装作没听见一般,并不作声。
坐在门口四姑娘图耻莲本来把弄着腰上的香囊,听到两位姨娘争吵,本不想插嘴,却念起前几日天寒地冻,三姨娘特地派人给她添了炭火和姜茶,于是抬了抬眼睫,望向远处的二姨年,幽幽道:“二娘真是健忘,三娘才刚入府半年,爹爹便已关照有佳,但凡在府的时候,基本都是在三娘房内,生儿育女还不是迟早的事。“
二姨娘一听,顿时怒火中烧,瞪向耻莲,却不知与一双琥珀般剔透的眸子对上了,心中不禁一悸,悻悻然道:“好一个伶牙俐齿的四小姐,女儿家家的便张口闭口生儿育女,也不知羞耻!长辈说话,哪有你插嘴的份儿!”
耻莲讪笑道:“大娘面前自是没有我说话的份,但凡事不外乎情理,爹爹入宫,全府上下都不免担心焦虑,而二娘身为长辈,不但不辅佐大娘排忧解难,反倒来挖苦想要劝解二娘的三娘,岂非与家和相悖,于理不合?”
“放肆!图耻莲,你怎么能这么和我娘说话!?”二姨娘语塞还没来得及发作,洛晴却突然从座位上跳起来,长长的指甲直至耻莲的鼻子,大声呼道,“你有什么了不起,这将军府上下岂有你放肆的道理!?论长论幼,论贵论贱,我都能立刻叫人把你拖出去家法伺候!”
“三妹,别这样。”洛媛急忙伸手去拽洛晴,想把她拉回到座位上。但洛晴丝毫不动,反而转头对大夫人道,“大娘,你倒是也评评理,今天四妹叫嚣长辈,是不是理当应罚?”
大夫人垂着眼帘,似乎并未动怒,且刚才庭前之事也与自己无关。她默了片刻,沉声道,“洛晴,你坐下。”
“大娘,你……”洛晴不依不饶。
“叫你坐下你没听到吗!”这一次,大夫人抬高了声音。
“洛晴,听娘的,快坐下。”二姨娘也对着洛晴眨眼,示意她不要与大夫人执拗。
洛晴这才狠狠地挖了耻莲一眼,气急败坏地摔回到自己的椅子里。
耻莲别过头,不去看众人,栗色的长发零零散散挂在两鬓,一副悠然之态。她不知,三姨娘正怔怔地望着她挺拔却削瘦的身子,满目的同情与不解。
片刻,远处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只见总管丁顺快步奔来,一头跪在大夫人和众位姨娘小姐的面前,气喘吁吁:“夫人,老爷回来了!还带了几十车的聘礼!”
“什么?”大夫人一下子坐直了身子。
庭前的所有人都不禁讶异,好好的将军入宫,不关乎国事不说,怎么反倒带回了聘礼?
“丁顺,你快给我说清楚点啊!这聘礼到底打哪来的?”二姨娘急不过,跺脚叫道。
“回禀二夫人,小的也不知道啊,这老爷马上就进来了,要不您亲自问问老爷吧?”丁顺抱歉地回道。
“真是废物,穷叫我们担心!”二姨娘听后气得嘟囔着。
刚噤声,只见图将军阿勇已经偕着几名侍卫大步踏进了府内前厅,他还身着武官的玄色赤纹朝服,头顶玄色鎏金官帽,眼神锐利,眉宽额高,满身都是武将特有的霸气。
“恭迎老爷回府!”大夫人偕各位姨娘和小姐纷纷行屈膝礼,所有陪侍的下人也都随之跪下。
“夫人快快请起!”图阿勇见状连忙快步上前,亲手扶起大夫人,随后才转头对其他人道,“你们也都起来吧。”
“谢老爷。”
“谢爹爹。”
大夫人搀扶着图阿勇走到正堂前的座位上,关切道:“老爷,我和各位妹妹担心你一整天了,也不知圣上突然宣召所为何事。”
“夫人莫急,此番圣上召见,本夫也纳闷,本以为是北方军情有变,殊不知却是为了别的。”阿勇笑道。
“老爷,妾身都担心死了,您倒是说说看,圣上为的什么呀?”二姨娘迫不及待,追问道。“二姐说得对,老爷,您快跟妾身们说说吧。”三姨娘也附和着。
阿勇环视庭前众人,见大家都瞪大了眼睛等着下文,便也不再卖关子。
“各位夫人还记得六年前的夏天,圣上召满朝文武偕命妇前往宫内贺太后大寿的事吗?”
“妾身当然记得。”二姨娘手摇绸扇,得意道,“满朝文武偕妻子儿女前往孪云殿,那孪云殿当真是巍峨富丽,几百人站进去竟也宽敞得狠,丝毫不拥挤。圣上念及老爷忠君为国多年,特命妾身随姐姐一同前往,就连三位未出阁的小姐也都被安置在了公主和皇子共处的麒英宫内候命。”语罢不禁回头望向一脸茫然的三姨娘,拉长了声音道,“可惜——三妹那时还未入府,不然是不是也可开开眼界啊?”
“那自是当然,妹妹岂能与二位姐姐比,二位姐姐福慧双修,圣上自是看重的。”三姨娘低声回道。
“三妹莫要伤心,只要圣上还悦纳将军府,这样的机会总还会有的。”大夫人连忙劝解道。随即对阿勇,“老爷,这与那年的太后大寿有何关联?”
“那一年太后大寿,众大臣命妇还有各位娘娘们齐坐在孪云殿内参加酒宴,而各位小姐和公子们则于麟英宫内与皇子公主举杯同饮,以示圣上恩戴臣子,与民同乐。宴席散尽之时,六皇子于回宫途中撞见了咱们图家的三位小姐,回闪不及,碰碎了耻莲腕上的和田玉镯,本以为此事就是意外一场,岂不知六皇子常驻于心,竟一直惦念着耻莲。”
“什么?怎么会?六皇子那时还年幼,仅仅11岁的幼童而已,而耻莲也才不过9岁出头。”洛媛忍不住惊道。她当时的确也在场,洛晴见到面如冠玉的六皇子欣喜得不得了,总是忍不住想上前去摸他腰上的玉佩,要不是自己在一旁拽着,说不定冲撞了皇子也未可知。而耻莲年龄尚小,被撞倒在地啼哭不已,虽说同是亲姐妹十分心疼,但因为自己眼前照顾着洛晴,便也没去管耻莲,现在细细想来,着实不应该。
果然,一直倾心于六皇子的洛晴似乎有了很不好的预感,泪珠竟不禁挂满了双眼。既不说话,也不似从前眉开眼笑,只顾扯着手里的绢子。
耻莲歪着头,静静地听着,似乎在努力回忆起六年前皇宫里的那次相遇。
六皇子,这么长时间,耻莲真的想不太起他的样貌了,只记得他高高瘦瘦,皮肤清白,发若螺墨,头上顶着灿金冠,腰上坠着鲤鱼佩。别的嘛,鼻子眼睛什么的早就不记得了,自己当时只顾着坐在地上哭,没人来扶也没人来安慰,后来还是六皇子的生母,静妃柳氏,叫乳母嬷嬷把自己抱回到爹爹的身边。
图阿勇笑道:“哈哈,谁说不是呢,爹爹我也以为那次不过是个意外,谁知六皇子就记住耻莲了,如今六皇子年满十七,圣上下旨婚,六皇子竟回了皇后娘娘推荐的所有秀女,点名要耻莲为皇子妃,着实也让圣上和皇后错愕不已呢。”
“那老爷你答应了?”大夫人连忙追问道。
“圣上赐婚,哪有不答应的道理?再说咱们的长女洛谦也已入宫一年有余,此次耻莲入宫,也算是相互有个照应。”阿勇旋即对耻莲道,“耻莲,爹爹答应了皇上的赐婚,你可要好好伺候六皇子,切勿再任性妄为,冲撞了皇子!”
“爹爹也没和女儿商量,叫女儿怎么伺候?”耻莲皱眉道,“女儿早就不记得什么六皇子,对皇宫富贵也没兴趣,女儿只喜欢逍遥自在的闺阁日子,爹爹何苦为难女儿?再说了,三姐似乎才真是对六皇子倾心,爹爹何不回禀圣上,成全了三姐?”
“放肆!耻莲,你这是和爹爹说话的态度吗?”阿勇大怒,一掌拍在几上,整个茶几都晃了三晃。“你三姐若是六皇子钦点,今天还有你什么事?爹爹养你这么大,不要让爹爹为难!”
洛晴听后,哭得更伤心了,二姨娘和洛媛连忙去安慰她。
“女儿本不想为难爹爹,只是这全府上下,都知道女儿不比三位姐姐端庄贤淑,女儿深知自己不是做皇子妃的料,生怕入宫以后得罪别人,再连累整个将军府。”耻莲不依不饶道。
“如今圣上聘礼已下,还特赐将军府黄金万两,圣旨既出,怎可反悔?”图阿勇甚是着急,大声呵斥。
“是嘛,爹爹当真是心疼女儿,也罢,女儿能换这黄金万两,也算报答了爹爹养育之恩!”耻莲“噌”的一声从椅子上站起来,拂袖便走。
“孽障、孽障啊!”阿勇差点没气晕过去,几名夫人连忙围上去,端茶的端茶,拍背的拍背,你一句我一句的劝着。
“老爷,四姑娘就是一时没想通,这皇子妃的殊荣是旁人想求都求不来的,她这是年轻气盛,气您没提前告知她。”三姨娘用绢子拭着阿勇额头上的汗珠,“老爷若是信得过妾身,妾身就去劝劝四姑娘,晓之以理,相信四姑娘一定会顾全大局的。”
“这四姑娘真是不识好歹,泼皮野丫头一个,竟也摆起架子来!”二姨娘咬牙切齿地嘟囔道。一想起此时还哭得梨花带雨的洛晴,她这气就更不打一处来。
“行了行了,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种话。”大夫人瞪了二姨娘一眼,对阿勇道,“不如就听三妹的吧,耻莲性情淡漠,但唯独对三妹还算亲厚,不如就让三妹去试试。”
阿勇闭着眼睛,叹气道:“也只能这样了。三夫人,你就去试试吧,务必让她以整个将军府为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