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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醉鬼 ...

  •   马车在一间三进的宅子缓缓停下。
      这宅子在城中,闹中取静,占地虽远不及将军府,但作为临时的落脚地,也算很大了,至少目测一亩有余。
      院里站着许久不见的白羽,他似乎久候在此,见了两人便恭敬行礼。
      除此之外还有另外两个面生的随从,皆着窄袖劲服,身材高大壮实。

      素娥见了这阵仗便愣住,疑惑地看向黄柏,不是说只住几日,为何又换成这么大的宅子?
      “那间太小了,换一个。”
      “有这个必要么?”她不理解,就住几天而已,用不着这般讲究。
      “有必要。”
      黄柏淡淡回她,接着提步走进去,漫不经心打量一圈。
      “这个也一般,勉强能住。”

      一般?勉强能住?
      韩素娥像是重新认识他一样,审视地看着他。
      以前怎从未发现这人如此讲究,竟比自己还挑剔,这真的只是个商户之子吗。
      她摇了摇头,无言地跟上,走进去转了转,见院落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布置井井有条,复而又好奇问,“这宅子是租的吗?”

      听了这话黄柏顿住,他似也不知,看向一旁的白羽。
      白羽垂首,“回公子,是买的。”
      说罢上前,奉上一沓地契房契。

      黄柏接过来,看也没看直接递给韩素娥,动作极为自然。
      素娥不明所以,下意识接过来,低头一看那地契和给庄宅牙人的酬金条,顿时惊愕。
      一万五千贯的酬金?
      她算了算,一般酬金是按房屋价值百中取其十五,也就是说这间宅子价值十万贯。
      十万贯,就这么没了。

      素娥忍了忍,憋住开口抨击这奢侈做派的冲动,默默将房契还与他,却见他压根不接。
      “你收着吧,就当是我的赔礼。”

      赔礼?素娥不解,“为何要给我赔礼?”
      黄柏看过来,眸色温和,“听令兄说,你当日折返是为取送给我的礼物,我猜因为如此,你才不幸遇上劫匪。”
      话虽这样没错……她想起那个花了自己一半私房的茶盏,恐怕在躲避劫匪的途中也碎得不成样子了,不由心痛不已。
      又听他接着道:“既然如此,那便是我的过错。”

      他说什么?
      韩素娥莫名,下意识反驳,“那怎能怪你?”

      “你方才饿了还怪肚子,”他凝视着她,半玩笑半认真:“那我也可以这么做。”
      闻言,韩素娥哭笑不得,简直就是强词夺理。
      她摇头,坚持要将房契还他,却看他自然而然地提起两手的吃食。
      “我腾不出手来,你就替我拿着好不好?”软语轻哄,带着一点央求。

      又是这种语气。
      素娥定住。

      见她说不出话,黄柏微微一笑,笑过后想起她也看不见,于是提了提手中的东西。
      “不是饿了吗,先去吃点东西吧。”
      说完不再给她机会,转身朝后院走去。

      韩素娥只得跟了上去,赶到他身旁,坚持道:“那你一会儿得自己拿着。”
      却听他回她,牛头不对马嘴,“炸螃蟹要冷了。”
      她愣住,旋即反应过来:“我说,这个房契我不要。”
      “好,听你的,先吃糯米糕。”

      素娥额角一跳,有些忍无可忍,斥道:“我什么时候说先吃糯米糕了?”
      这人竟是这样,她真是看走了眼。
      回应她的是一声轻笑。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走到了后院的水榭里,白羽早已将一架矮案几放在露台的木板上,旁边安置了两个软蒲团。
      在韩素娥不依不饶地攻势下,黄柏置若罔闻,毫不受阻地将吃食搁置于几上,然后端了碗酒酿圆子给她。
      修长如玉的五指托着瓷碗,碗中五彩软糯的圆子飘在汤上,酒酿发出一阵甜醉迷人的香气。
      他清亮如水的眸子扫来,示意她接下。

      韩素娥正对着露天庭院,此时突然发觉他原本束起的长发不知何时散了一半下来,就这么慵懒地披在肩上,先前的窄身缺胯衫也换成了广身长袍,宽大袖口微微滑落,露出优美的腕骨。
      偏他身后的夜幕升起一轮皓月,入了这景色。
      面具遮了他脸,但素娥直觉他是笑着的,亦或微微扬眉,无声邀请。
      她无法想象。

      美色误人。
      素娥脑中迸出这个词,美色二字本与他毫不相干,但此时此刻,他眸中光彩让人无法拒绝。
      她像被蛊惑一样缓缓抬手,动作迟滞地接过瓷碗。
      酒酿的醇香,糯米的甜美,萦在她鼻尖。

      脸上忽地发烫,她低头舀起一勺糯米圆子,放进口中慢慢嚼着。
      清甜芬芳的味道化开在舌尖,直直化入了她心底。
      如此醉人。

      没错,是醉人。
      可当真是美色误人,韩素娥一时竟忘了问他戴着面具该如何饮食,也忘了自己沾酒既醉的事实,或者说,她压根就没把这碗中的甜酿当成是能醉人的酒水。

      所以直到她吃完一整碗酒酿时,黄柏才察觉出一丝不对来。

      一开始,她坐得还算端正,神色正常,眼神清明,只是一言不发,一勺接一勺地舀酒酿吃。
      黄柏以为她还在为房契的事情生气,蹙眉思索了片刻,再抬眼时,那碗酒酿圆子已没了一半。
      渐渐地,她动作越来越迟缓,但对酒酿的渴望愈发浓烈,最后直接扔了勺子,抱起碗豪饮起来。
      黄柏仔细打量她,这才发觉她脸颊染粉,神色微醺。
      那双潋滟的桃花眼透着一股子迷离,水光盈盈,隐有媚态。
      而起初端正的坐姿也变得东倒西歪,她懒洋洋地撑着腮,半倚在矮几边缘,像没了骨头。

      那不自觉勾人的眸子扫过来,让黄柏心中一紧,暗道不妙。
      失态至此,她显然是醉得不轻。
      他当下决定唤蝉衣进来,却忽闻她吃吃发笑,嗓音绵软。

      “黄柏……”
      嘟囔一声,韩素娥有些不满足地要求,“我还要吃酒酿圆子。”
      “快给我!”她向他伸手,毫不客气地索要。

      “你醉了,不能再吃了。”黄柏同她解释,一边悄悄将自己的碗往身后藏。
      没料到醉了酒的她仍是眼尖,敏锐发觉他意图。
      登时不满地拍了拍桌子,嘴巴一翘,便开始嚷嚷:“不准藏!”
      “给我——”
      “给我嘛——”
      “我的酒酿圆子!”

      她醉得不轻,竟大胆到撑起半个身子向前倾去,想要夺他手里的酒酿。
      叮铃咣啷挥倒一片碗碟。
      见够不着,就愈发胆大妄为起来,干脆爬上了案几,猛地凑近他。

      “韩素娥,”黄柏一把握住她手腕,眸子幽沉,“老实点儿。”

      跟醉鬼讲道理是讲不通的,韩素娥又岂会理他,自顾自往他身后寻,另一只手不安分地摸索着,无意中频频擦过他腰腿间。
      黄柏背上浸出薄汗。
      场面太过混乱,他一时便也不敢唤人进来瞧见。

      但他很快就后悔了。
      在这短暂的犹豫间,韩素娥找了半天没找到酒酿的碗,竟然脾气上来,生气地推了他一把。
      不知是不是酒壮人力,这一巴掌牟足了劲儿,黄柏猝不及防没稳住,直直向后跌去。
      扣在她腕间的手顺势将她也带了下来。

      “砰咚”一声,两人滚到在地上。
      顾不上后脑的痛,混乱间他忙要推开骑在身上的她,却怎么也推不开。
      其实单凭他的力量,很容易便能推开,但总因为顾忌着对方,便不好下重手。
      这就给了韩素娥极大便利,她一占上风,骑坐在他身上,面带不善地睨视着他。
      这人可小气,酒酿圆子都不肯给她吃。
      还给什么乱七八糟的房契,她才不稀罕那张破纸,她要酒酿圆子。

      黄柏沉默,然后温声道:
      “韩素娥,你先起来好不好。”
      “你起来,我就给你酒酿圆子。”
      他这么说,她总该听话了吧。

      “不好。”
      韩素娥冷不防捧住他脸,一眼不眨地盯着看,格外认真。
      她专注的目光在他的面具上逡巡片刻,当黄柏直觉不妙时,突然眼前一暗,见她俯下身,贴在银色面具上,与他咫尺相近。
      撒娇般蹭蹭,而后低声呢喃:“我还想要你。”
      说完,轻轻吻住银面上的唇。

      一个甜醉的吻。

      面具下的眼睛不可思议地睁大,充满震惊和无措。
      馨甜混着酒香传来,几乎也要熏醉他,这从未经历过的场面让他心跳加速,气息不稳。
      脑中乱成一团,似乎有个声音在他耳边轻轻劝说,在引诱他趁机将错就错。

      那双素来清冷幽静的眸子有片刻失神。
      但只一瞬。
      他很快就冷静下来,眸中褪去慌乱。

      他深吸一口气,慢慢撑起身,掰开她紧紧抓住自己前襟的手,语气恢复冷静,还有些生硬。
      “你醉了,先回去休息。”

      话音落下,见她又不满地哼了一声,“不——”
      没完没了揪住他衣角,她口齿不清,“我、我呀——才不要回去、嗝、不要、不要回!”
      “我要和阿——黄一起!”

      “阿黄是谁?”黄柏蹙眉,这是什么奇怪的称呼。
      “阿黄——”她笑嘻嘻,眼睛弯如月牙,“——就是阿黄,和我家前门的大黄一样,嗝,从来不叫,但是很、很威风!”

      听起来不是什么好的形容。
      黄柏太阳穴突突直跳,良好的修养告诉他不要和一个醉鬼计较。
      懒得再同她废话,他抽出被揪住不放的衣角,起身准备出去喊人来。
      但他低估了韩素娥撒泼的本事。

      平日里的矜持与端庄全都没了,她像是变了一个人,一见他走,便猛地扑了过去,一把抱住他胳膊,软软哀求:
      “不要,不要离开我。”
      似乎是害怕极了,她眸中竟然泛起水光,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那消瘦的肩胛像脆弱的蝶,轻轻颤抖着,期望他的安抚。

      黄柏心又软了,猜她这样子应该是又想起了前几日的事,语气缓下来,哄道:
      “我去让蝉衣来陪着你,好吗?”

      “不要她,”她固执地摇头,双眸迷离,水光荡漾,偏神情天真极了,“只想要你陪着我。”
      “为何?”他当她只是神志不清,随口问。
      “最喜欢你啊。”

      最喜欢你啊。
      话音落地,心有一瞬的停摆。
      醉鬼的话最不可信,但也最可信。

      黄柏选择相信,他顿住,垂眸望她。
      为什么?他无声地问。问她,也问自己。
      在她面前,他所表现出来的,不过是一个身份卑微的商户之子,一个长相平庸的寡言少年,甚至脾气不算温和。
      她为什么会这般亲近自己,仅仅是因为救了她几次吗?

      “为什么?”韩素娥喃喃地重复了一句,涣散的眼神逐渐收聚,慢慢看向他,像酒醒了。
      唇角却高高扬起,仿佛看见极为喜爱的事物一样愉悦。
      手指戳了戳黄柏额前,指甲碰在面具上,清脆的声响。

      “你呀——”
      “虽然大家都说你长相普通、家世平庸,”她顿了顿,意外地口齿清晰,没有卡壳,“还不苟言笑,但我韩素娥——”
      “——岂是如此肤浅之人。”
      说完,她脑袋煞有介事地点了点,一脸严肃,让黄柏疑心她是不是压根没醉。
      “我觉得你——”
      猛地拍了他一巴掌。
      “甚好!”

      这一巴掌软绵绵的,毫无力气,黄柏却被她拍得有些发晕,又确认她确实是醉得不轻。
      “别闹。”他捉住她手腕,虽是责备的语气,隐在面具下的唇却忍不住上翘。
      夸人哪有这般先抑后扬,把人的缺点说了个够,才肯说一句甚好。
      然他只听进去那一句甚好。
      甚好,她说甚好。

      “你啊……”他轻叹,尾音微不可闻。
      墨色的眸子浮上浅浅笑意,深邃瞳孔中闪着星光,漂亮得引起她的全部注意。

      韩素娥愣愣地盯着他的眼睛。
      多么漂亮的眼睛啊,哪怕是醉了,她也这么想。
      醉了酒,头脑混混沌沌,乱七八糟的想法横冲直撞,控制不住,荒唐又奇幻。
      这双眼睛,这么漂亮,却又这么熟悉。
      凝视着那双眼睛,有什么画面迅速闪过她脑海。
      像在哪里见过,在哪里见过呢。

      是梦境,一个遥远而模糊的梦境。

      黑云压城,翻墨遮山。
      石碑,刻字。
      玄衣人。

      一道白光在韩素娥眼前划过,霎白如昼,似曾相识。
      轰隆一声,雷鸣从远处传来。
      雷声让她有了短暂的清明。

      她一个激灵,猛地伸手推开他脸,跌跌撞撞往后退。
      “你——”
      你不是黄柏!

      冷不防被她呼了一巴掌的,黄柏莫名,正要问她怎么了,耳边传来一声绳索绷断的声音。
      他反应慢了一瞬,接着脸上一凉,银白的影子从眼前滑落,“啪嗒”一声掉在地板上。
      徐徐夜风吹来,拂过他面容,十分久违。

      一瞬间,仿佛整个天地都安静了。

      韩素娥倒抽一口冷气,双目滚圆地瞪着他。
      “你、你是——”
      “谢景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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