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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山雨其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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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嘉十三年元宵夜,疏风薄雾,月朗星稀。
“父亲为何愁容不展?”
“乌云蔽日,太白入月。我身居国师之职,在其位,谋其事,如何不愁。罢了,衡之,今日上元佳节,你一会要随我入宫夜宴,去换身颜色衣裳来。”
“是。”顾盛颐看着父亲依旧不能舒展的眉头,一丝压抑涌上心头。天象之说,一直以来都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更何况父亲本来就是国师,是吃天象这碗饭的。
永嘉十三年,上元佳节,大梁少年皇帝李宪寰与天后遍邀京中权贵进宫欢饮达旦。大家都心知肚明,皇帝年前方大婚毕,娶了张相国的孙女张嫣。年后开朝,就该是摄政王李陵与天后还政于皇帝的时候了。只是皇帝并非天后亲生,摄政王近年虽与天后稍有嫌隙,但早年两人还是十分和睦的,甚至天后当年能从先帝的贤妃一举名不正言不顺地爬上太后的位子,都靠摄政王的“抬爱”。
乾元殿内,天后与皇帝并坐在高台之上,新后则坐在皇帝下首侍奉。顾国师略微抬头一瞥,只见皇后的眼下似有乌青,想是成婚不久,正是操劳的时候。垂眼看见儿子顾盛颐一番做派有板有眼礼仪周全,全然不似个小孩子了,可盛颐他还要明年才到束发之年,念及此,顾北沣倒有些心疼起儿子来。“盛颐自小没了娘亲,我又成日里的摆一张苦瓜脸,怪不得他小小年纪便少年老成了起来。”
“恭亲王到”只见摄政王一路走的是虎虎生风,径直走到皇帝天后面前抱拳跪下,似要开口。
“恭亲王,这大好的日子,你怎么脸色倒不好了。”天后向来是皮笑肉不笑的。
“臣入宫门前在官道上偶遇清河郡王车架,就下马与他寒暄了几句,不料宫墙上竟有人射出冷箭,伤到了清河郡王。待上宫墙欲抓贼人时,只见那贼子口吐白沫竟是自尽了。还望皇上太后为臣下与郡王爷做主。”
“宣和如何了。”皇帝到底年轻,听及此不由的为自己兄长担忧起来。
“箭上淬了毒,臣已经派人送清河郡王前往太医署了。”
“冯敬玉。”
“臣在!”
“你身为禁军头领,上元佳节竟能出这么大的乱子,我看你这差事怕是不想干了。”
“天后娘娘恕罪,臣一时失察,竟让人钻了这么大个空子,请娘娘给臣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臣一定查明真相,不负娘娘,娘娘与陛下之所托。”禁军头领冯敬玉将头磕的震天响,势有一副不将乾元殿地铺磕穿就不起来的架势。“还望恭亲王宽恕卑职的失职。”
摄政王听到此语倒是微眯双眼,漏了个不明所以的浅笑出来,只让人觉得阴阳怪气的。
冯敬玉见摄政王并不接茬,有些尴尬,又立马朝着陛下流露出一副弱不禁风的委屈做作样子来。
“今真是奇了,天后娘娘的好狗倒要朝皇帝摇尾乞怜了”顾盛颐的发小展博小声朝他嘀咕着,顾盛颐面色微动,冲他摆了摆头,叫他不要乱说。
“母后莫要气坏了身子,现下查明还有何人与此事有关才是要紧事。”
“你且起来吧。”天后端起茶盏,吹了吹又放下,“那依皇儿之见,此事该交由何人查问。”
“儿子还正想请教母亲呢。”
“冯敬玉办事不利,先领了板子,让他回家闭门思过一月,禁军公务先由副的顶上。旁的皇儿自己看着得力的安排便是。定要为清河郡王与恭亲王讨一个公道。”
“没想到这太后还真的要把自己的侄儿撸下来,大义灭亲了。”要展博闭上自己的破嘴,还不如直接把它缝上。
皇帝粗粗定了禁军副统领与刑部一名侍郎查问此案,便同皇后一起去太医署看望清河郡王了,太后略用了些饭,便招恭亲王进去说话了。几位正主都走了,下面的人反倒松快起来,在清河郡王重伤的阴云下,这上元夜宴竟是吃出了几分和睦之情。
约莫三炷香过后,传来了清河郡王已无大碍的喜讯,一众皇亲国戚们登上今年新修缮好的香积楼观赏京城灯火。顾盛颐和展博文互使了个眼色,纷纷向自己的父亲辞行,准备去坊市里猜灯谜去了。顾北沣看着与展博文一起的烆儿总算有了几分孩童的样子,便不由地挤出了一副欣慰的笑,递给衡之与展博一人一个护身锦囊,叫他们好好带着。
“衡之,我观你今日头上略带紫气,今日就算遇着什么也能逢凶化吉,巧遇贵人,但你还是得注意,莫要贪玩,因小失大。”
“知道啦,顾伯伯。我才不信你们这些神棍的鬼话呢。”展博拉着顾衡之便跑。
“我爹爹并非神棍,他也教了我望气之道。”
“那你说说,我头上是个什么颜色。”
“绿色,哈哈哈,绿云盖顶。”一道清朗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你是个什么人?”展博挑眉看了看突然跟他们搭话的男子,只见那男子身形修长,身穿浅绿色长袍,不像是寻常布料,腰间别着个锦囊,上面绣着莲花,锦囊后面遮遮掩掩露出个犹抱琵琶半遮面的酒葫芦,背上背了个棍状物,拿布裹了起来,像是把剑的样子,头上戴的莲花观上镶满了明珠与宝石,十分璀璨夺目。“我看你一身绿才是绿云盖顶吧,活像只秃了毛的花孔雀。”
“诶呀呀,这位公子怕是与我有缘,在下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花孔雀是也。”
顾盛颐闻言忍不住轻笑一声,“在下顾衡之。”顾盛颐早在半条街前便注意到此人周身流光溢彩,灵气翻涌,知这位“花”公子怕是父亲说过的仙门中人,游历至此,便故意透露自己学过望气之道等他上来攀谈。十多年前,父亲也曾是仙门一员,游历至大梁时遇到了母亲,嘉禾郡主,成亲后便留在此处,做些观星看相捉鬼驱邪的行当。后来母亲临盆之际恰逢宫中大乱,刚生下孩子便听闻其父兄在宫乱中被逆王斩杀,产后血崩,父亲使出浑身解数仍无法救母亲一命。顾盛颐自幼便跟随父亲也学些观星看相捉鬼驱邪的小术法,自然也向往修道之途,然而梁国灵气稀薄,自然修为上也难有寸进。在此处偶遇仙门中人,顾盛颐自是想与其多多接触一番,哪怕多听听那边的故事也是好的。
“在下展鸿文,不知花公子是否有雅兴与我等同游。我与衡之正要去粉巷里吃酒猜灯谜。”展博文见顾盛颐平日里从不主动与人攀谈,今日竟自报家门,便知好友有意与此人结识,何不顺水推舟,看见这位花公子腰间别着酒壶想是爱酒之人,展博便邀他去粉巷吃酒。
“两位公子观之不过十四五,小小的年纪竟还会吃酒,可见这京中的孩儿们是多么的早熟。”花孔雀打趣道完了,便一个胳膊搂着一个少年往粉巷那里走。顾盛颐倏地被搂住,只觉得全身一僵,竟仿佛是只小鸡仔被提起来走一般。
“孤帆一片日边来打一字”——“旧字”
“风里去又来,峰前雁行斜打一花名”——“凤仙”
“画时圆,写时方,冬时短,夏时长打一物事”——顾盛颐指了指天,却只见圆月“是日”
三人一路上破解了不少灯谜,花孔雀手上拿着三四个灯笼还嫌不够,硬是让顾盛颐和展博也一手拿了一个,三个灯笼架子走到胡来酒肆门口便挪不动腿了。“我瞅着这天将要下一场好雨,我们不如先在这里吃酒,免得一会雨大了没有地方避雨。”展博惯是个会找理由的。
“说得不错,我看这天象一炷香内必有一场大雨。”花孔雀也附和道。
顾盛颐看了看夜空,疏风薄雾,月朗星稀。这样的好天气,就算是一会要下雨,怕也只是细雨朦胧罢了,随便那两个酒鬼找个什么由头去吃酒了。可他又倏忽间想起父亲今晚说的,“乌云蔽日,太白入月”,不知是不是自己修为太浅薄,总看不到父亲与花兄所说的天象。顾盛颐向来乖巧懂事,从不让父亲担忧,平日里与展猴子出来吃酒,都是他喝米酒,他喝米汤的。这次加上个花孔雀,这位花道长只劝他略微喝了两杯,便转头和展博一杯一杯的划拳,胡来酒肆的特产千日醉空瓶倒了一桌。
轰隆隆隆,不到一炷香时间,外面竟真的下起暴雨来,一下子就有十来个人冲进酒家避雨,他们的衣服上下都湿透了。“老板,温壶上好的姜酒给我家娘子驱驱寒气。”“好嘞。”
“看我不愧是神算子,展半仙吧,我就算得今有暴雨。”
“承让,承让。展兄弟果然厉害。”
顾盛颐看着窗外的瓢泼大雨,心中顿生疑窦,京城之中,灵力稀薄,可这雨却是实打实的灵雨。他又望向花兄坐下,看见丝丝缕缕的水蓝色灵力向外流淌,盘桓交错如同蛛网一般。顾盛颐心想,虽然自己平日里也会使个净衣咒什么的,但是这兴云作雨的本事却是想不到花兄随便哄展博开心就能作如此法术,念及此,顾盛颐不免对仙门百家又生出几分憧憬。
噗通一声,只见展博似是醉倒,昏睡了过去,头不轻不重的撞到了木桌上。“还请仙长收了神通。”顾盛颐定定心神,决定从此处开始聊起。
“哈哈哈哈。”花孔雀被戳穿了也不觉得尴尬,瞬息间云开雨停。“我戏不好,还是被小友看出了破绽。”
“并无破绽,我不过是诈诈花兄。”
“衡弟说话不老实啊,我在与你勾肩搭背之时便探查了你的经脉丹府,在梁国这种灵力枯竭之地能有你这般修为实属不易,不知你师承何人啊。”
“家父是大梁国师,顾北沣。家父曾也是仙门弟子,在外游历之时与家母情愫渐生,后来便留在梁国了,自小家父便会教我些小术法防身。驱鬼辟邪看相观星什么的,都略会一些。”顾盛颐见花道长周身灵力清澈,长相秀雅,剑眉星目,不似坏人。毕竟小孩心性,一股脑儿如倒豆子一般全讲了出来。
“顾北沣…年前秋季,我在陇南郡游历,时值陇南大旱,三月不下滴雨。你父亲来陇南祈雨,竟能得勾连天道。不出三日,陇南全郡降下瑞雨,百姓夹道跪谢国师。当真是厉害。”
“父亲一向为国为民操劳,若说这兴云作雨的本事,花兄不也有吗,还能电闪雷鸣呢。”
花孔雀盯了顾盛颐一会,直盯的他脸红不好意思起来,才道“我刚才用的是幻术,不是真有兴云作雨的本事,不信你去外面看看,外面的灯笼一盏未灭。而你父亲,则是真真正正的,实实在在的祈雨。”顾盛颐的瞳孔渐渐涣散了起来,整个人都透着茫然无措,微撅着嘴唇,像是实在听不懂花道长在说什么一般。“喂,衡之?”花道长拿指头戳了戳顾盛颐红润的小脸。却见顾衡之还是一动不动,只是冲着他傻笑。“怕是喝醉了吧”,花道长心想,“这才几口啊,无语。”
另一边的展博却抬起头来,“所以你真的是神仙咯?”
花道长差点要被这小孩给吓死,又怕另一边的顾衡之也是装醉,便打了个响指给顾衡之下了个安息咒,不管他是真醉假醉此刻都只得好好休息了。
“我不是神仙,我是修道之人。”
“神仙哥哥,刚才你说衡之他修为尚可,你有没有把把我的脉,看看我适不适合也修修道,成成仙。”
“你此生,怕是没什么仙缘。”
“花道长,你又胡说,怎么叫没有仙缘呢,我遇上你和衡之两个活神仙,不就是我的仙缘吗。修不了仙也没得关系,你让我涨涨见识,我以后也好在酒桌上跟人吹嘘吹嘘。”
花孔雀只觉这位展小友十分合他心意,说话做事粗中有细,为人又十分的不拘小节。
“不好了不好了,恭亲王在香积楼遇刺,全城戒严。”胡来酒肆外,传来嘈杂吵闹之声。
“这恭亲王不知倒的哪门子血霉,一日竟要遇刺两次。”展博忍不住向花道长吐槽。
“你不是想涨涨见识吗,来。”花道长乾坤袖一撒,将睡的昏昏沉沉的顾盛颐卷入袖中,掐了一个隐身符提起展博就往天上飞,临走还不忘在酒肆里施了一个混淆咒,酒肆人家只觉一阵风刮过。只见桌子上东倒西歪了一桌千日醉和一锭银子,酒家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之前那个桌子上坐的是谁。
花孔雀将背上的布包解开,原来里面不是飞剑,而是一根长锥,上面同样也是流光溢彩的。将长锥踩在脚下,带着展博御其飞行,倒是跟展博想象中的御剑飞行如出一辙。
“诶诶诶!你慢点,我要掉下去了。”
“你会不会御剑啊,我要被你晃吐了。”
“你要不也把我装袖子里去吧,我真的不行了,要吐了。”
“乾坤袖里更晃,你再忍忍,马上便到宫里了,别吐到我的沧行鞭上。”花孔雀忙用指尖飞快的点了展博的内关穴。
“什么?鞭?你在搞笑吗?这说是根棍子还差不多,沧行棍吧。”
花孔雀见展博竟敢嘲笑自己的法宝,忙轻掐口诀。沧行棍如玉的棍身上,竟隔一小截便出现一道裂痕,然后逐渐长开,像是龙的脊骨一般,变得细长又灵活了起来。展博便晃的更加厉害,彻底站不稳了,作势便要掉下去。“啊”,啊字才喊到一半,展博发现沧行鞭的鞭尾将他的腰缠了起来,拖着再天上飞。展博竟觉得比方才站着省力许多,不再乱叫唤,垂头下去看京城里的万家灯火。
“真美啊,谢谢你。”展博心里这样对花道长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