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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傻子阿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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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三原名李德山,是个老老实实世代耕种的庄稼汉,因为排行老三,村里人都叫他阿三。
阿三没念过几年书,因为家里穷,初中没毕业就跑去窑厂烧窑。
在那个家家户户饭都吃不饱的年代,不少窑厂的工人趁着天黑偷偷摸摸将烧好的砖头瓷器往自个儿家带,要么转手卖掉,要么留着自家用,这已是大家心照不宣的秘密,多少年都这么过来的。
只有阿三,从没拿过窑厂的一件东西,下了工以后连窑厂的一口水也不会多喝。
过劳的窑厂生活将阿三压成一个驼子,指甲缝里都是黑黢黢的泥灰和裂口。
所有人都笑他傻,他也不辩驳,只是笑,傻子阿三也是这时候叫出来的。
后来窑厂倒了,阿三用攒下来的钱在村头的老槐树下盖了间青砖瓦房,又在门前打了口井,靠着村里生产队分出来的一亩三分地紧紧巴巴地过日子。二十八岁那年,阿三和邻村一个叫桂枝的姑娘看对了眼。桂枝比阿三大七岁,个头小,腿脚也不便利。可阿三就是铁了心,不顾双方家里人反对毅然决然地将姑娘娶进门。
结婚那天,一个客人也没有。老槐树下,两人紧紧拉着手,一向木讷的阿三比平时更加紧张,话也说不利索,嘴皮子一直在抖,没有华丽的辞藻和动人的情话,有的只是庄稼人最朴实的誓言,“你……你放好心呐,俺会……会对你好的。”
姑娘背靠着树,眼睛亮晶晶的,话还没说就先笑了,阿三不知道她为什么笑,只觉得她笑起来的样子真是好看,比山上的春花还灿烂,比涧里的甘泉还甘甜。可是笑着笑着,姑娘的眼泪就出来了,到后来完全泣不成声。
阿三抿着唇沉默而坚定,他不明白她的笑容,却懂得她的眼泪,而这些眼泪甚至眼泪背后的心酸,阿三也欣然接纳并觉得弥足珍贵。
两人在水井边上种了一棵桂花树。阿三说等到树长大了,开了花,他在地里干活就能闻到桂花香,就好像看见了她一样。
“只要看见你,俺心里就踏实。”
姑娘红了脸嘀咕,“你还真傻,难怪别人要叫你傻子阿三。”
阿三杵着铁锹,只是傻傻地笑。
就这样,小小的青砖房里从此住进了个女主人,这一住就是一生。
阿三和桂枝感情很好,结婚好几年都没有拌过一句嘴,只是一直没有孩子。渐渐地,村里就开始有闲话了,说桂枝原先做闺女的时候被一个小癞皮污了身子,后来还打胎伤了根本,这才没办法怀孩子。起初这些话只在背地里说说,后来不知怎的越传越凶,所有人都嘲笑阿三娶了个不干净的瘸子。
桂枝听了这些话什么也没说,依然每天按时给阿三送饭送水,只是在某个再寻常不过的夜里,桂枝躲在厕所里喝了农药。
被送到诊所的时候,桂枝已经没有意识了,阿三也跟丢了魂儿似的。阿三的老子,七十多岁了拿着拐杖挨家挨户砸门,只拣最难听的乡下土话骂,声音大得一个生产队的人都听得见。
骂着骂着老爷子眼圈就红了,一屁股坐在石墩上抹眼泪儿,“欺负人,太欺负人了……”
后来桂枝被辗转送到城里医院,幸好发现的及时,没有造成生命危险,只不过因为残存的毒性,桂枝的腿愈发不灵便了。
自此以后,再也没人敢对阿三夫妻俩说三道四。
也许是上天眷顾,在阿三三十七岁这年,他们的第一个孩子诞生了,是个女孩儿,隔了两年又生了个女儿。多一个人就多一张嘴,光靠着一亩三分地就想养活一家四口简直是痴人说梦,更别说阿三还想让女儿们都能上学接受教育。
阿三开始出去和别人学着做生意,拿出攒了多年的积蓄又向兄弟亲戚们借了些,零零总总加起来也有个三千块。在猪肉还是一块多一斤的年代,三千块几乎就等于是一笔巨款了。
阿三怀揣着“巨款”,扛着全家人的重担,可谁想第一次出去就被人骗的血本无归。
那年冬天是五十年来最冷的冬天,阿三家穷的连下锅米都没有,一家四口挤在漏风的屋子里饥肠辘辘。
阿三的小女儿饿的眼睛都发直了,抠衣服里的棉絮往嘴里塞,被桂枝一巴掌打掉。
小女儿哇的一下就哭了,直嚷嚷着,“阿妈,我饿~”
阿三的大女儿早早懂了事,立马捂住小女儿的嘴,怯怯地看着阿三,喊了声“阿大……”,乖巧得让人心疼。
阿三看着家里三个女人,脑子里有一股血直往上冲,冒着风雪深一脚浅一脚地出了门。
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屋里点了根蜡烛,桂枝瘦黄的脸凑到火光前缝衣服,两个娃儿饿得睡着了。阿三递给桂枝一块热气腾腾的大饼,然后拍醒两个娃儿,“都起来吧,咱们以后有饭吃了。”
没有人知道那晚阿三出去干了些什么,只知道村里原本穷的揭不开锅的阿三,突然开始大面积高价收购棉花。
就这样,阿三靠着在村里收棉花再转手以更高价卖出去的方式维持家人的生计。
后来做得熟练了,阿三为了扩大生意,借钱来收购更多的棉花,等转手立马还清,自己还能赚取更多差价。就这样一年复一年,竟然也将两个女儿拉扯大,甚至都考上了大学。
大女儿大学毕业又继续读研究生,阿三已经六十多了,在村里人陆陆续续盖两层小楼房的时候,阿三一家还是挤在青瓦房里。
村里有人打趣道,“阿三,这些年你攒不少钱了吧,咋还住这小屋呢,盖个新房住住多舒坦。”
阿三总是摇头说,“不行啊,娃儿读书要钱呢,俺得给她们留着。”
我那时候差不多也已经七八岁了,总是不大情愿去阿三家。因为屋里头又黑又潮,冷不丁还有只黑猫蹿出来。那猫长得颇像阿三,瘦不拉几的,整天叫魂儿似的叫唤。
老一辈曾说,富养狗穷养猫,所以连我外婆这种信佛的菩萨心肠也曾告诫我,不准将外面的野猫抱回家养。可是阿三家似乎一点儿也不在意这个,甚至一养就养了好几只。
2013年的夏天,温度格外的高,太阳都能把人烤焦那种。家家户户都躲在空调间里不出门。透过二楼的玻璃窗,我瞧见阿三打着赤膊急匆匆往地里赶,脸上汗如雨下。
阿三的大女儿研究生毕业后在北京落了户,阿三家破门边上挂上一块闪亮亮的铭牌--优秀党员家庭,阿三每天出门进门前就要瞅一眼,逢人就说,“这是俺大女儿得的,人现在北京呢,北京你肯定知道吧,大城市。”那模样,别提多自豪了。
阿三的小女儿毕业后就回镇上教书,没两年就嫁了人。四个人的屋子于是又成了两个人的家,唯有门前水井边的桂花树,一年比一年茁壮,馥郁芬芳。
17年底,阿三早早就开始收棉花,不同以往,这次他还把附近几个村的棉花都收了。阿三美滋滋盘算着,等干完这单就给桂枝盖个新房子,以后娃儿们带着姑爷回来也有面子。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这一年棉花大跌,往年卖到七块多一斤的棉花今年两块钱一斤都没人要。
阿三懵了,彻彻底底懵了,对着满屋满院的棉花整宿整宿睡不着,一闭眼都是来要债的。
就在阿三为几十万的贷款发愁时,一个更大的噩耗降临。桂枝被查出来患有胃癌,晚期!
阿三瞒着桂枝,强打起笑脸,只说是一般的小胃病,吃点药就会好。桂枝已经说不动话了,只笑着点头。
所有的重量压在阿三身上,将他折磨成一把干瘦的骨头,可他还是要笑,因为他要给桂枝希望,即便谁都知道,他心里比任何人都苦。
他来来回回奔波着,要忙地里的活,忙还贷,忙找医生找药,所有的神经都绷得紧紧的。
一天午后,骄阳炽烈,阿三沉默地坐在树荫下啃西瓜,啃到一半西瓜掉到地上,裹着泥灰不能吃了。
阿三愣愣看着地上的西瓜,忽然悲从中来,痛哭出声。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阿三哭,原本那么坚毅的一个人,一个男人,手埋在掌心里哭得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他说,“她太苦了,没享过福啊,没过过一天好日子……”
一旁安慰的人听了都抹眼泪。
桂枝最后还是没能撑过那个秋天,阿三亲自把她送上山。
第二天,阿三就拿着斧头砍了那棵四十多年的桂花树,树倒的时候,金黄的桂花撒了一地。
后来阿三便愈发沉默,外婆有时也会叫他来家里吃饭,阿三吃饭的样子也很让人难受,总是大口大口地咽,像是很久没吃饱的样子。
始终记得我们之间的一段对话。
我说,“三外公,放心吧,你以后享福的日子还在后头。”
他笑了笑,“娃儿啊,你不知道,像我们这种人死了就是享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