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黄照照

2、收件人空缺

　　1
　　施琅，今天你生日。农历六月二十二日，从认识你后，这个日子于我而言就充满了仪式感。在我心里的地位秒杀五一十一端午中秋，甚至是我自己的生日。
　　去年你生日，是我陪你过的。在哈尔滨。 古人感叹物是人非，我们算是物是物非了吧。
　　那会你在一家证券公司实习，我在上一个英语口语班的课，都在中央大街附近。
　　那天晚上，中央大街和以往一样热闹非凡、熙熙攘攘，梅西餐厅门口依旧排着长队，马迭尔西餐厅二楼帅气的俄罗斯小提琴手吸引了一批游客围观，鳞次栉比的建筑亮起的彩灯格外迷人。
　　中央大街临江，时时有风从防洪纪念塔的方向吹过来，清澈透爽。
　　大多数行人是附近居民，他们喜欢在夏天的夜晚，带着妻儿来这里散步消夏。
　　那会我在金太阳门口的长凳上等你，看到一个很酷的小男孩，带着鸭舌帽，左手拉着爸爸，右手拉着妈妈，然后借用爸爸妈妈的左右手当人力秋千。走几步荡一荡。一家三口喜笑颜开，在人群中格外显眼。
　　我当时对这个画面充满了向往。前所未有的觉得这个城市无比可爱。
　　那天我们去了我们常去的那个面馆，你说这是整个哈尔滨你能吃到最正宗热干面的地方，也是我们第一次约饭的地方。
　　“它不是很好找，在面向松花江方向第三个路口左转进入一条小道里头，横向第四家就是，一个古老的木楼梯通往二楼，在繁华的欧式建筑群里毫不起眼。”我跟你介绍这家面馆的时候如是说。
　　“那干脆你带我去吧。”你借坡下驴。
　　“好啊。”于是有了第一次约饭。

　　这里也和繁华热闹的长街形成强烈反差，尤其是狭窄而凌乱的门口，一些隔壁施工建材横七竖八的躺着，你说就差个“施工重地”的提示牌就可以贴封条了。
　　但是他们家的店面出奇的干净，木地板，浅黄色的木桌，很明亮的感觉。我们那天分别点了襄阳牛肉面和热干面。我喜欢吃他们家的牛肉面，面十分筋道，汤很鲜辣浓郁。 而你喜欢他们家的热干面，酱汁鲜浓，油润有筋力，芝麻酱、酸豆角、葱花都无可挑剔，不像别的地方不是太干就是太咸甚至还吃过夹心生面。
　　你问我怎么发现的。
　　我吹牛说是靠吃货灵敏而强大的嗅觉。你直接哈哈哈，年轻的欢乐在空气里飘荡。

　　其实，就像发现你一样，靠的都是运气。所以从不敢招摇，怕老天爷突然发现分配错误，给没收回去了。

　　刚来哈尔滨那会，总喜欢一个人背着包在这个城市乱窜，但是我的方向感聊胜于无，总是找不着北，又不喜欢跟别人一起走，在某次迷路中昏头转向走到了这里，就被面香给召唤进去了。然后面馆的地址就在脑海里存档了。

　　2

　　武汉这个月下了很多雨，那种潮湿的闷热，就像你形容过的那样，像一根冰激凌融化了流进手心的感觉那样，黏糊糊的，令人烦躁。

　　我的公司在街道口这里，离武大和华师都很近，有时候我下班了会去学校旁边逛逛书店和文具店，尽管毕业后用文具的机会不多，我还是喜欢买各种别致的纸和笔，就算不怎么用的上，时不时拿出来看一看也挺开心的。

　　想起你曾经笑话我说要不是你字不好看你得写完不少笔记本吧？当时追着你两条街想暴揍你一顿。揭人不揭短好吗？

　　其实我挺想以后开个小书店的，就是那种以卖参考资料为主，顺便卖卖言情小说的书店，当然会兼营卖文具。好看的笔记本，优质的草稿纸，精致的便利贴，各种颜色的笔，都有的那种。

　　我想开在我们高中旁边，那里我熟啊。我跟你讲过这个所谓理想，你当时说瞧你出息的。

　　我大多时候买菜回家做饭，夏天总是四季豆炒肉，青椒炒肉，番茄炒蛋轮番上岗。

　　你知道的，我很喜欢做饭，我记得你说每一个吃货都是天生的厨子。自己做的东西，怎么吃怎么觉得好吃。

　　最近经常加班。忙起来天旋地转。攒起来的调休假可以来一次东南亚自由行了。

　　有时候十点多回家，卖水果的小摊还没有收，会买半个西瓜回去。洗完澡后，盘膝坐在铺在地上的主席上用勺子挖几口吃，剩下许多塞进冰箱。

　　凉席上横七竖八堆着一些书，有一些书签都有一半露出来了，都是刘慈欣和东野圭吾的，这是你喜欢的两个作家。我以前专注言情小说三十年，不读费力的书。现在居然很喜欢。

　　3

　　依然是去年你生日那天，你送我回学校。

　　满天繁星，像散落的钻石，你笑着说不知道南非的地下挖开是不是就这样。
　　一轮峨眉月，在星辉映衬下，光芒较为收敛，显得皎白无暇。

　　可我又觉得十分明朗，好像把我心里都照亮了。

　　从学校北门走进去，是一片足球场，足球场里碧草趁修剪工放假野蛮生长，球场四周是网状栅栏，栅栏旁边几枝秋葵毫无章法地开着，一看就是久未修剪。

　　你很高兴，拉着我说:“吴尔，我们去球场里面看月亮吧”。

　　我:“……好吧，寿星是上帝，听你的”

　　然后我们找到门口，发现已经锁了，像被浇了一盆冷水，扑灭了我们的兴致。

　　然后我们惊喜地发现旁边的网状栅栏破了一个一米多的洞，于是我们就低头钻进去了。

　　“都存在这么大的一个洞了，也不知道锁门有什么用，防君子不防小人。”我刚抱怨完，发现把自己给栽进去了。

　　你就一脸看笑话的样子。

　　后来我们就躺在草地上看星星看月亮。鼻尖荡漾着淡淡的青草香，月亮像一瓣褪色的橘子，斜钉在空中，非常安静，非常温柔，那是我记忆里最美的月亮，因为是和你一起看的。

　　你双手交织当枕头，闭着眼睛，跟我说:“吴尔，假装你是在草原的夜幕里，你的周围有许多萤火虫，天上有月亮和很多星星，我在你身边”

　　我学着你闭着眼睛，开始想象，对未来的憧憬也一点点明亮起来。

　　你说:“吴尔，我们以后要去很多地方。”

　　我说:“好的，施琅。”

　　我们当时如此郑重其事。

　　4

　　认识你的时候，我大三。你研二。搞对象好像有点晚了。

　　我们在火车上认识的。

　　二十多个小时的硬座，要是没有一群爱瞎聊年轻人和扑克牌，简直是太煎熬。

　　偏偏一节车厢都是过年拜年返乡的拖儿带女的中年人。就对面你一俊男孩，还沉迷于书海不可自拔。

　　我看了一眼你的书皮。《卡拉马佐夫兄弟》。妥夫妥耶夫斯基的。我当时想小伙子日后必成大器，这么难啃的书都读的下去，要不把我丢到荒岛流浪几年或者关监狱里无聊到只能选择读这本书，我是读不下去的。

　　我的话唠本质暴露，跟你搭讪问你有没有看过《此间的少年》。你终于抬头你说你就是看到令狐冲说看到这本书第一句话就放弃读这本书你才决定要读下去的。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双手作揖表示佩服。

　　这本书的第一句话是“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卡拉马佐夫是我县地主费多尔-巴夫洛维奇-卡拉马佐夫的第三个儿子”。

　　人名长得想揍翻译家。

　　你说你叫施琅，我说是《康熙王朝》里那个福建水军都督施琅吗？你说是，然后我们都哈哈大笑。

　　你终于放下书，开始和我聊天。我们居然是同一个高中的，在同一个城市读大学，只是你已经是这座城市一所工业大学的研究生了，而我，哎不提也罢。共饮长江水长大的，怎么区别就这么大呢。

　　你是个专注学业的好学生，我是个混迹于市野的小浪子，你听我跟你讲哈尔滨街巷里的美食和模仿东北话大笑不已，你居然掏出小本本要记下那些好吃的地方，我一拍胸脯，看在是师兄的份上，留个联系方式，我编辑出来发给你吧。

　　我在萍水相逢的人面前总是活的更真实，没有提防和顾忌，反倒是相识的身边人认为我内向不善言谈。

　　我以为下了火车我们就奔向不同方向不会再见了。谁知道我们的火车晚点了，本应该晚上九点到的，结果十一点多才到。

　　哈尔滨一月多的晚上还是零下二十多度，外面是荒芜的雪原，我呵气成冰。大马路上无论怎么清理都会有余冰，我的学校离火车站太远，几乎没有一个出租车师傅愿意这个时间点去，因为路途遥远风险大，返途中百分之九十九不会拉到客人。

　　我脸冻得生疼，还抱着一点希望的火星挨个问师傅跑不跑我学校，然后就问到了你所在的出租车。师傅无情拒绝，你跟师傅说，你送我回学校然后回你自己学校，这样师傅就不会担心回途没有客人了。师傅想了想一副自认倒霉的样子勉强同意了。

　　我最怕欠人情，我一直跟你说谢谢，要把车费给你，你不肯要，都快被我谢得不好意思了，你说要不有空请你吃个饭就好了。

　　然后周末我请你吃饭，去那家面馆，你吃到了你口中哈尔滨最好吃的热干面，对我的口出狂言充满了信任，真的决定要跟我混迹于小街小巷觅食玩乐。

　　5

　　我们坐很久的公交去老道外吃锅包肉，去南岗区喝酸菜汤，不辞辛苦跑香坊去吃饺子，去道里区吃扒肉，在师大夜市夜市吃麻辣串，在我们学校门口吃最好吃的火锅，每次我们会不约而同地点笋片，很脆很鲜，像昨晚刚挖出来的。经常默契度高得超乎想象。

　　然后我们在五月二十在一起了，好像不知不觉顺理成章水到渠成，反正有一种自然而然的感觉。

　　对于学生时代来说，这是黄昏恋了，我们都很珍惜，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口里怕化了。

　　这么算下来，我们真正在一起的时间只有半年。那真的是很好的时光，像天上最亮的星星。

　　你有实习，有论文，有研究课题，我有兼职和无数闲书，我们学校也离得远，各自都以为以后有大把时光，也没有耳鬓厮磨在一块。

　　我们每天问候，睡前互相道“安”。

　　周末一起去找吃的，想想这半年，哈尔滨还有我们没有吃到的地方吗？没有了吧。

　　有时一起去书店坐着看书，中央书店的店员都认识我们了。

　　也去电影院看看电影，没有太多交流，却很心安。

　　如果我看到书里有趣的内容会拍下来给你看，你也是，我们也会交换书看，我喜欢在书上随手写评语，你会拿不同颜色的笔写下你的看法。有一次我在一本村上春树的书里的评语是“好喜欢村上春树啊”，你的评语是“以后只能喜欢我”，打了三个感叹号。看到的时候我又好气又好笑，又莫名感动。果然啊，女人心海底针，想要知道女人的真实想法，太难了！

　　我会给你讲老师说的好玩的话，有次我跟你讲我们老师说德国人啥都会干是因为劳动力价格高请不起别人干，你说以后我们家也用不着请劳动力，因为你也是啥都会干的21世纪好男儿。你也会给我讲实习中的见闻，或者导师讲的有哲理的话，督促我不断完善自己。

　　去年中秋节，我们约了第二天在松花江看日出。你带着你的相册集，我带着我的百宝箱相约24小时麦当劳。你给我讲你相册集里每一个你的故事，我给你讲我百宝箱里每一件东西背后的故事——百宝箱基本上是我看电影的票根、火车票、游玩的门票、以及朋友送的觉得特别的礼物。我们就这样互相交代了自己的小半生。我忽然感慨说要是我的百宝箱里都是装了杜十娘那么多珠宝就好了，你不屑地说要是杜十娘有你这么好的男朋友她是不会有你这样的想法的。我笑话你自恋狂。

　　类似的画面一帧一帧出现在我的脑海。

　　我们总是善于抓住生活的缝隙给彼此找乐子。因此我们的生活虽然波澜不惊，却无比快乐。

　　可以说，因为你，我的大学生活很精彩，没有任何遗憾。套用一句快要滥俗的歌词：You are my sunshine. 你是我生命里的阳光，没有你我的大学生活可能就是一潭死水，平静如昨，是你让其中的很多日子变得特别，特别鲜活，特别生动。

　　6

　　毕业如期而至。我以为我们会和那些“毕业就分手”的情侣有点不一样的，我以为我们会被网开一面的。

　　还是没有啊。

　　在未来生活城市的选择上出现了分歧。你想去大城市，那里有更大的平台和机会，你可以在那里施展拳脚大展抱负。而我只想偏安一隅，待在我熟悉的安全的范围里。

　　你那么爱吃热干面，我以为你愿意陪我回家乡的。

　　然而。

　　你试图说服我。而我潜意识里觉得你的选择是政治正确的，是我太自私，我不可以阻拦你，但我也没办法不顾一切追随你。

　　我们的实习生活忙得天翻地覆，还有永远改不好的毕业论文，每天都焦头烂额，兵荒马乱，我们的矛盾越积越多，你试图跟我好好说话，我总是逃避问题，沟通总是失效。

　　最后我们甚至没有正儿八经讲过分开，一切都体现在态度上了。

　　你的毕业典礼在我之前，毕业后，你去了北京，你跟我发了一条语气淡淡的微信。

　　毕业散伙饭吃完，我买了当天的机票回武汉，在深夜的飞机上看到了一盘圆月，苍白的，怎么看都没有那个晚上峨眉月明亮。

　　我以后都看不到那样美的月亮了吧，哈，我知道的。

　　7
　　施琅，我现在很好，武汉渐渐发展起来了，没有比北上广差很多（我是这么认为的，经济学家不要拍我）。

　　你呢？你好吗？

　　我有那么一点思念你，偶尔啦。

　　你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