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靳汲彦凡

3、3

　　恍恍惚惚八年过去了，虽说当年嫁与相公时还不如今日相公娶妾这般光景，可八年来相公不曾亏待过她。
　　相公复姓慕容，单名一个智字，是本地数一数二的富商，刚嫁于相公一年后，她为相公产下一子，长得俊俏，也聪明，可公婆却在孩子出世后相继去世，外人都说这孩子不吉利，要溺死他，她这个做母亲的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终日以泪洗面，可相公留下了这孩子，并疼爱有加，对她也是相当礼遇。她还能报怨什么？可这些年来也和孩子也充分理解到什么叫人世险恶。府里的佣人，丫头总是习惯性地见着她就冷嘲热讽一番，而当相公在时一个个又对她恭敬得好像她是当家主母似的，不对，她是当家主母，只不过那是一个虚名而已。
　　相公要娶妾了，这要嫁入门的姑娘是早些年前相公就相中的，又有极好的家世，理所当然的她被请出原来的屋子，住进现在的屋子，儿子因相公相中他为继承人而受到礼遇，她心中虽高兴，可这样一来她便很少有跟儿子在一起的时间了。
　　这样也好。现在的屋子不大，摆设也简单，屋内只有一张床，一张饭桌，两张凳子，一只衣箱，一只脸盆架，一张剪纸用的桌子，这样很方便她行走门坎也不高，大概是因为这间屋子原本是堆杂物的缘故，屋外的院子也不大，靠屋长着一株粗大的梧桐，院中有着两株银杏，还有一张凉椅，平日除了送饭菜的佣人及她当年嫁过来时带来的贴身丫头外，基本上是没人来的，虽冷清却安全，不再有闲言闲语，不再有冷嘲热讽。
　　三月后
　　“小姐，小姐！”一个丫头直奔唐旻沄的庭院。
　　“语几，什么事？”唐旻沄放下手中的茶水问道。
　　“姑、姑爷来了！”丫头语几正是唐旻沄从唐家带来的贴身丫头。这会儿她正扶着门框直喘气。
　　“什么？”唐旻沄忽地站起身，慌了手脚，“他怎么来了？他不是正在新婚吗？怎么会到这里来？是不是路过而已？”
　　“不是，不是路过。姑爷特地让我先走一步来通报一声。”语几扶着唐旻沄坐下，“小姐，你是正室，姑爷来看你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了，没什么不对的，你不用紧张。况且，姑爷他也好久没来看过你了。”
　　“我不是紧张，只是不想徒增麻烦。你知道的，他这一来，我这儿起码得一个月不得安宁了。”唐旻沄苦笑。
　　“小姐……”语几眼中含泪。
　　“你们主仆两在聊什么呢？”一个气宇轩昂的男子走进简陋的屋子。
　　“姑爷坐。”语几立马让坐。
　　“这儿怎么还像刚搬进来时的那般简陋？”男子柔笑着坐下。这男子证实语几口中的姑爷，唐旻沄的相公，同时也是慕容山庄的庄主——慕容智。
　　“这……”语几很是为难，不知该如何回话。
　　“简单些好。”知道语几的为难，唐旻沄抢言道，“我一个瞎子，屋子太大，东西太多的话不方便。”
　　“对了，前段日子我不是吩咐了狼总管，过段日子就给你收拾一个僻静的院子让你静心修养吗？怎么到现在还住在这儿？狼总管没安排好，还是没来通知你们？”慕容智四处打量简陋的屋子。
　　“住在这儿好好的，不用搬了。而且这儿够僻静了，没人来打扰我。我过得很自在。相公无须操心。”
　　“旻沄，当初我说过，你如果需要些什么就跟狼总管说，他会……”
　　“我什么都不要，我什么也不缺！”唐旻沄打断慕容智的话，“我只要昱儿，自从上次你娶妾的那天起，我就没再见过他。我已经三个月没有听到他的声音了。我是他的娘，难道一个娘要见自己的儿子都不可以吗？”
　　“旻沄，昱儿是你我共同的孩子，也是将来慕容山庄的继承人，现在他要学很多东西，将来你我老了的时候，他才能独当一面，我这是为他好。所以他现在不能常来看你，等再过段日子，我亲自带昱儿来看你好吗？”慕容智握住唐旻沄的手想安慰她，却见唐旻沄飞快地抽回被握住的手。“旻沄？”
　　“……”
　　“姑爷，您喝茶！”见屋内的气氛不对了，语几立马沏了一杯茶给慕容智，以缓解气氛。
　　慕容智将语几递来的茶水一口饮尽。“语几，这是什么茶？蛮爽口的，好象能冲淡心中的烦心事。挺好喝。”慕容智啧了啧最将杯子递给语几，示意她再添一杯。
　　“语几！把茶换了。”唐旻沄紧张的拽了拽身旁语几的衣角，一双无焦的大眼张惶的闪着。
　　“为什么要换？这茶挺好喝的。”慕容智好奇的问。
　　“我身子不好，这是语几从别处弄来的偏方，这茶只能女儿家喝相公不宜喝。”唐旻沄慌忙解释。
　　“可，我已经喝了。”慕容智说得无奈。
　　“相公，喝一两口并无大碍，但不可多喝，这会折刹相公的阳刚之气，相公……”
　　“好、好，为夫不喝便是，你不要急。”慕容智轻拍稍显激动的唐旻沄，“语几，换壶茶吧。”
　　“是！”紧张的望了唐旻沄一眼，语几无奈的提着茶壶退下了。
　　“都到用晚膳的时候了。本想早点来，可手边的事太多，放不下所以来迟了。等会儿语几来了就让她传膳吧。”慕容智看着外面渐暗的天色说。
　　“相公，要留下用膳？”唐旻沄探问。
　　“怎么，不愿意？”
　　“不是，只是跟我一个瞎子一起用膳会很麻烦。”
　　“怎么会？你是我的妻，照顾你是我的责任。况且你刚嫁进来那会儿不都是我跟语几陪着你用膳的吗？”
　　“相公，我……”
　　“你不高兴我陪你用膳？你是在怪我这些年对你的疏忽对不对？”
　　“不，只是许久未曾与相公一同用膳，有点不习惯。”
　　“对不起，旻沄。我知道这些年来亏待了你。我会补偿你的。今天就让我来服侍你用膳吧，我让语几传膳。”
　　“不用了，相公。过一会儿，自会有人送来。”
　　“为夫知道，你想见昱儿，等过段时日昱儿的课暂告一段时，再带他来见你可好？”
　　“一切全听相公的。”
　　“旻沄。”慕容智起身将唐旻沄搂入怀中并轻抚她苍白的面颊。“你又瘦了，是不是没有好好吃饭？”
　　正在这时语几端着一份晚膳走进屋。小心地将晚膳放在桌上，并将屋唯一的一盏油灯点着。
　　“怎么只点一盏灯？昏昏暗暗的。”慕容智责备地看着语几。
　　“姑爷，这个院子里即使是翻个底朝天也只能找到这么一盏可心用的油灯。”语几委屈地说。
　　“我一个瞎子，用不着太多的灯。照得再亮我也看不见！”唐旻沄在慕容智发难之前抢着说。
　　“你……算了，用膳吧。”看着那张苍白没有任何表情的脸，慕容智不再说什么，扶着唐旻沄转身面对饭桌。
　　“这是什么？是旻沄的晚膳？”借着微弱的灯光，慕容智正准备服侍唐旻沄用晚膳，当他看清语几端来的晚膳时，不禁大怒。
　　“回姑爷，这是青菜、豆腐加白米饭。”语几如实回答。
　　“旻沄每晚都吃这些？”慕容智的一双浓眉皱得像打了个结。
　　“我口味淡。”唐旻沄抢在语几之前回答。
　　慕容智盯着唐旻沄看不出情绪的脸，片刻后便转身离开了。
　　“小姐，姑爷走了。”语几看到慕容智走远才又站回唐旻沄的身边。
　　“我知道，帮我用晚膳。”唐旻沄平静地说。
　　“可姑爷刚刚好生气，走时脸色好难看，是不是我不在时你说了什么惹姑爷不高兴？”
　　“我不知道。”
　　“小姐，虽说姑爷平日并不关心你，可姑爷是我们在这庄里唯一的靠山了。你可千万不能惹姑爷不开心。否则我们就真的连佣人都不如了。”
　　“我知道了。”
　　“小姐，用膳吧。”
　　“语几，你跟我一起吃吧。”
　　“不了，小姐，我的晚饭在房里呢。”
　　“语几，你不像我，每天呆在屋里歇茶，剪纸，你每天除了要打理我的日常起居外还被分派了别的事，而且都是粗重的活。”
　　“小姐，你怎么会？”
　　“我怎么会知道，是吗？我是个瞎子，自然触觉比别人灵敏。你常扶着我走路，我从你的手上得到的答案，对不起，是我害的你。”
　　“小姐，别这么说。”
　　“如果我中用些，如果我不是瞎子或许你现在的日子会好过些，甚至还能帮你许个好人家。可我害得你如今已双十年华却无人问津。。”
　　“小姐，语几是心甘情愿的，是，语几常埋怨，可我怨的是老天不公，让小姐自小便有了缺陷从此日子不再开心，老天让小姐嫁入夫家不受宠，生了儿子不能常相聚。可再怨也无济于事。这是命，半点由不得人。是，我可以离开小姐，这样，日子或许会好过些，可自从五岁那年，少爷将我从鸨母手中买来我便立誓，要服侍好小姐，再苦，再累都要在小姐身边，陪着小姐，既然少爷赐我‘唐语几’这个名我就有义务将小姐照顾好。”
　　“语几，你……你每天干那么多活，我想厨房也不会给你太多的食物，你的苦，你的累我知道，我胃口小，这么些青菜、豆腐虽不算什么美味可至少能给你裹腹。你跟我一上进心吃吧。如果欠累垮了，还会有谁再来照顾我这个瞎子？”唐旻沄轻拽语几的手。
　　“旻沄，你怎么又说这种话？”这时原本已离去的慕容智又折了回来，身后则跟着恭敬地低着头的管家。
　　“姑爷？”语几惊叫一声，但见着跟随在慕容智身后的管家时立马反射性地挡在唐旻沄身上护着她。
　　“狼勍，你过来！”慕容智冷着脸坐于唐旻沄身旁。
　　“是。”管家听命立于桌旁。
　　“我问你，这桌上的是什么？”慕容智指着桌上的饭菜问。
　　“是、是青菜、豆腐。”狼勍不禁抖了一下。
　　“哦，那你不会告诉我说这是给夫人用的晚膳吧？”慕容智的声音冷了几分。
　　“这、这……” 狼勍犹豫着不知该说些什么。
　　“狼勍，今儿个晚膳你都吃了些什么？”
　　“吃、就在厨房里随便吃了点馒头。”
　　“哦，是吗？那我怎么在你身上闻着红烧鲤鱼的味道？那可是厨房王大娘的拿手菜吧？”慕容智用力一拍桌，“还不老实说！到现在你还想瞒我什么？难道要我刨开你的肚皮看看你的胃里装的是什么吗？”
　　“老爷饶命！小的知错了，小的以后不敢了！” 狼勍一抖，立马跪下双膝，磕头求饶。怎么回事，老爷什么时候又开始重视起这瞎子来，莫非这瞎子要翻身了？今后可得小心着应付了。
　　“这件事我先记着，以后再办你。你给我记着，今后我跟二夫人吃什么，大夫人就吃什么。即使我不在也一样要给大夫人最好的，明白吗？”慕容智见身旁的唐旻沄因自己的一拍桌而颤抖，不禁放柔了语气。
　　“懂了，小的懂。老爷、夫人还未用膳吧？我这就去传膳。” 狼勍狼狈的从地上爬起来。
　　“还有，找些亮点的灯过来，这里这么暗，怎么过？”慕容智瞄了眼昏暗的屋子，又看了看瘦小的语几，“对了，从今往后，你每顿吃什么，语几就吃跟你一样的，而且语几除了在大夫人身边服侍外，别的什么活儿也不用做。”
　　“是，小的知道了，小的这就去吩咐厨房上菜。” 狼勍拭着额角的汗连声应着。不得了了，难道说这瞎子真的要翻身了？
　　不一会儿，狼勍让人端来了一桌的好菜和两盏七彩跑马灯、一台莲花盏，当跑马灯和莲花盏同时被点亮时，光将屋子照得很亮，唐旻沄反射性的以手遮住眼睛。
　　“旻沄，你遮住眼睛做什么？”慕容智的话中掺着惊喜。
　　“没什么，只是觉着一瞬间好亮，好白，有点刺眼睛。” 唐旻沄防下手。
　　“你能看得见？”慕容智试探的问，“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还是一样，我什么都看不见，一片漆黑。” 唐旻沄低下了头。
　　“看来你的眼睛还是有希望的，改天再找江湖上有名的大夫来给你瞧瞧。先用晚膳吧。”慕容智用筷子夹起一小块肉送到唐旻沄的嘴边，“旻沄，来，尝块糖醋溜肉。你太瘦了。”
　　唐旻沄眉头一皱，“相公，我还是吃原来那份晚膳吧，我不喜欢口味重的食物。”
　　“我不会放任你就这样下去的。自从你生育以后就没见你的身子有气色。一定要吃。我要你吃胖点，这样才能有力气再帮我生个女儿。”慕容智命令道。
　　唐旻沄被迫一口吞下那块肉，立马用手捂住嘴起身想冲出去却因为看不见而撞到立于身后的狼勍而跌倒在地。
　　“呕～～”唐旻沄一口吐了出来。
　　“旻沄！”慕容智箭步上前扶住唐旻沄柔弱的身体。
　　“姑爷，你就饶了小姐吧！”语几跪了下来。
　　“我没想为难她，我只是想她把身子养好。”慕容智对于语几的指控手足无措。
　　“可是姑爷，小姐已经两年没有吃过肉了，如今你一下子要她吃口味那么重的肉不就是在为难小姐吗？小姐身子本就不好，这样下去，不就是不给小姐活路吗？”语几话未说完就哭了起来。
　　看着语几哭湿了一张素颜，再看唐旻沄抖着身子干呕着，慕容智叹了口气。语几的话是说重了，他也知道情况不会像语几说的那般，可心在听到语几的话后禁不住的狠狠揪了起来，疼，很疼！
　　多少年了？自从娘死后，他便不曾感到心痛过，如今为了这名与自己成婚八年的女子，这名叫唐旻沄的盲眼女子，他再次感觉到心痛。
　　慕容智一把将唐旻沄抱起，“狼勍，我想等会儿你务必要跟我解释一下夫人两年未吃过肉食这件事。不过现在你马上去吩咐，提热水到我卧房，夫人要淋浴。语几，拿几套旻沄日常的换洗衣物跟我走。”
　　“姑爷？”语几不敢置信。
　　“你们给我听着！”慕容智抱着唐旻沄走到院子门口转身面对院内的众人大声宣布，“从今往后，大夫人唐旻沄便跟我一同住在‘风云冢’，生活起居全由语几照顾，若让我发现有人对夫人不敬，或是难为语几，严惩不待！”
　　“天啊！我们熬到头了。小姐的好日子到了。”语几兴奋的捧着唐旻沄的换洗衣物尾随着慕容智身后而去。
　　该死的，这个瞎女人要翻身了。今后的日子难过了。妈的，连语几那个死丫头都跟着翻身了。狼勍阴狠的盯着语几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