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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缺心眼 ...

  •   我因吃多了丹药,半夜很是清醒,几乎是睁眼到天明。夜深人静睡不着,在床上辗转反侧,总会走马灯似的把脑海里的回忆过一遍,停都停不住,一夜下来愈发清醒起来。

      总之是睡不着,我干脆起身。

      春生推开门走了出来,看到我动作一顿。天还蒙蒙亮,眉眼神情都看不真切,间或一两声鸡鸣狗吠,衬得四周静谧无比。
      我被往昔记忆缠了一夜,看到新结识的人心里总是高兴些。当下热切地同他打招呼:“早啊春生。”
      他竟又是一僵。

      我有些诧异,往前走了两步,欲要看个真切,春生往后退了一步,伸出手来挡在面前,支支吾吾地开口:“你……你到底是男的女的?”
      “啊?”我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答道,“贫道乃是个坤道。”
      春生压着声音怒喝:“说人话!”
      我被他一喝,差点魂被吓出来。幸好这具肉身是师父为我量身打造,契合度相当之高,有惊无险地飘飘然了一会,终究稳定下来。
      我说:“我是个道姑。”怕他这还听不懂,赶紧加了一句:“是女的。”

      春生盯了我半晌。
      我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反思起自己是不是有什么反常之处。奇也怪哉,我不过落拓了些,沧桑了些,嗓子沙哑了些,也不至于被认成是个男的吧?
      ……好像是挺容易被认错的。
      我清了清嗓子,发觉一夜之后本被鱼刺荼毒的喉咙好了许多,声音恢复了七八分,一下子就明白了现在的状况。

      “我的嗓子先前出了些问题,”我解释道,“休息了一夜,已经好多了。你若不信我是个女子,可以看看我的手,我的脖子。这手是男子能有的手吗?这脖子有喉结吗?”
      这可是我师父给我捏的肉身,虽然跟本体相去甚远,但不得不说容貌还是精致的,细节还是合理的,无愧于我师父“妙手仙人”的美名。
      春生下意识看了眼我举起来的手,又立刻挥开:“晓得了,你说你是女的,我还能不信吗?”
      ……那你还盯着我看半天?
      他回头看了眼屋里——里面一片漆黑,压根什么也看不见——旋即对我道:“秋娘还睡着,你别吵醒她。我去干活了,烦请你……烦请道长有空的时候,陪她说话解解闷。”
      我学着他的样子往里望了望,哦了一声。

      知道我其实是个女的后,春生的态度好像就没有先前那么不耐烦了。我把这归咎于男人的醋劲。他的别扭来源于陌生人的造访和妻子的热忱,但又因为我出家人的身份不好置喙,得在秋娘面前做出一派古道热肠的样子。
      这年轻人,挺有意思。
      时辰还早,不知秋娘何时起身,我干脆在院子里盘腿而坐,念了几遍清心诀。清心诀是串特别长的法诀,念起来朗朗上口,每一个韵脚都押得极妙,让人身心舒畅。几遍念完后,夜半的心浮气躁全都烟消云散,我觉得我还可以快乐地再活五百年。
      睁开眼睛,看见秋娘安静地坐在一旁石桌前,一手一根细细长长的腌萝卜,一手一小半个馒头,正小口小口地吃。

      这姿势其实颇为有趣,但她双眼无神,眉梢嘴角却含着笑意,便是一幅沉静的画。
      听我停下来,她出声道:“锅里烧了水热了馒头,旁边罐子里还有些腌菜,秋娘这就去给道长取。”
      我赶紧制止她:“我自己来就是了。”

      我去取了馒头,拿了碗水,搁到她旁边的石桌上。山村里盐巴是稀罕物件,能有腌萝卜说明春生是个能干的汉子,即使这样秋娘啃腌萝卜也格外小口,可怜见的。
      我虽然许久没有吃过盐了,还是忍了下来,嚼着没甚滋味的馒头。
      一口馒头咽下去,咽喉还有些疼。我清了清嗓子,秋娘立刻停下:“道长,嗓子可好些了吗?”
      “挺好的了,”我有些诧异,“不过秋娘,你相公早起听见我说话还反应了半天,你怎么知道我是嗓子不好,而不是换了个人呢?”
      秋娘闻言一笑。她长相清秀,笑起来其实怪甜的。

      “瞎子的耳朵总比寻常人好使些,”她语气温柔,“就像我先天坎坷,却还是遇见不求回报救我命的道长,和一心待我好的春生。”
      她其实挺看得开的。看不开的人也不会有这样恬淡的性格,不会被丈夫珍惜呵护至此。
      我感到有些可惜。
      只能安慰她:“你这样善良,合该如此。想必你腹中的孩子也能好好长大,也能有你如此福缘。”
      秋娘一惊,一双眼睛瞪得老大,脸上带着惊恐:“道长是说,我的孩子……也会……”
      我“啊”了一声,小小地惊讶了一下。
      怎么,这种常识都不知道吗?

      秋娘这个毛病,是胎里带的,乃是七魄有失。肉身受七魄主宰,自然带上缺陷。道人替她梳理经络,表面上的病症皆已痊愈,但七魄损伤仍在。母体孕育婴孩,三魂引三魂,七魄引七魄,秋娘三魂健全,孩子应当聪明伶俐,但身体怕是同样羸弱了。
      我解释了一番,有些纳闷:“那位道友却没同你说吗?”
      秋娘神色黯然,似乎是被打击得不轻:“那位黄道长替我诊治,已经是六七年前的事了。他本欲收我为徒,带我游历四方,寻觅避风珠。”
      “那你为何不跟着去呢?”
      “道长不知,”秋娘浅浅叹了口气,“黄道长为了劝我入门,曾悄悄与我透露,我父母缘薄,他二人积劳成疾,怕是活不了几个年头。我想残缺至此已是愧对父母,怎么能在此时为自己前程弃他们于不顾,因此打定了主意,要侍奉他们到终老。黄道长见我有此决心,便不再勉强,只道不过一二年他便会回来,届时再说分明。”

      我沉默了片刻。
      那位黄姓道士诊治秋娘的时候,想来她还是个小小孩童,居然有如此见地和孝心。是非对错且先不论,难得的是心性,虽则目盲,却对人情世故洞若观火的心性。
      我道门一向最推崇这一点,怪不得姓黄的想收她做徒弟。
      秋娘将最后一片馒头放入口中,手里还剩半根腌萝卜条,把被咬过那头一小点掐掉。我才发现她已经半天没有啃那咸菜了。
      她伸出手来,递过咸菜:“农家粗鄙之食,韩道长莫要嫌弃。这东西佐食有滋味,道长可以尝尝看。”

      我十分感动地接过来。
      腌脆萝卜,无上妙品。咸鲜爽口,用来配馒头再好不过。只要一点点,馒头的口感整个就升华了,层次变得丰富起来,那一点盐味在嘴里乱窜,给人带来极大的满足感。
      我一时吃得认真,安静了片刻。秋娘似乎若有所思,突然开口问:“如果现在能寻到避风珠,我腹中的孩儿……”
      我嘴里塞得满当当,囫囵着回答她:“避风珠不保胎,有孕之人可不能进去,孩子会流掉。不过生下来,再把孩子放进去,倒是可以的。”
      避风珠只是颗泪珠,本体很小,容纳不了两个元神。两元神相遇,折损的必然是较弱的一方。
      秋娘嗯了一声,搁在石桌上的手有些发颤。
      我劝她:“你不是也好好地活到如今了吗?还生得这样善良,这样知书达理。可见先天不足并不能算是什么大毛病,也许有缘,还能遇着一位妙手仁心的大夫。”

      秋娘眉头皱了起来,似乎是在忍耐什么。
      她道:“道长年纪轻,怕是不晓得何为父母,无法体会那种拳拳之心。”
      我一愣。
      我师门并不是济世救人的那一派,更多的是随性洒脱,桀骜不羁。但统归道派,都是怜天下,悯苍生,点化世人,应对众生之苦感同身受才对。
      我似乎失去了某种,共情的能力。

      我伸开手掌,愣愣地看着掌心。很陌生,纤长白皙的五指,繁复有序的掌纹。
      从重生到现在,我的快乐和悲伤似乎都只建立在简单的物欲上。
      我内心觉得好像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是我的理智告诉我,这很坏。

      亏我之前还觉得自己心宽。
      原来师父,把我捏成了个缺心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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