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夜》徐凯蒂

1、第三夜

　　序
　　我感到今夜与你很近，虽然我们只是相对而坐，然而思想在沟通，因此我们得以在稀薄的空气中点头微笑，同时举杯。我们是那样相似，因为曾经在同一黑暗的环境相处，并且相依为命，你的头对着我的脚，我的头对着你的脚——两个蜷缩的生命。
　　我们离别已久，又好像从未离别，在世界的两端我们彼此相连，地轴就是我们的电话线。我们知晓对方的命运，却不知道自己的人生正伸向何方。我们急切地想要相见，急切地想要告诉对方这一切，然而却被这一层空气阻隔，擦肩而过，又一次沿着不同的轨道滑行开去。直到我们都成为了白骨，我们才坐在这里，点头微笑，同时举杯。
　　青色的世界在不停的转动，成为我们手中的球，我与你现在已经能够看透一些什么，透过杯中透明的酒，我们能够看到，世界的另一端——是你与我共有的脸颊。

　　一
　　我第一次感觉到他的存在是由于水。那一段时间我昏昏欲睡，每天睡眠时间长达十二个小时仍然疲惫不堪，我半坐在床上，双眼盯着黄色书页上的蝇头小楷时感到困意袭来，于是摘下眼镜钻入被窝。
　　然而大水就在这时呼啸而来，不，并不是这样，在大水到来之前还有些什么影像。那是我与他在夏威夷的街道上，一路走来，大街两侧均是各色商店：比基尼泳装专卖、迪斯尼糖果与礼品、麦克大叔奶酪…层出不穷，琳琅满目。我一路疾走，对身旁的商店不屑一顾，他则跟在我身后，哄我，求我，手里拿着包有米老鼠包装纸的冰激淋圆筒。我们仿佛因为何事而大吵了一架。
　　“我已经受够你了，你不用跟着我，离我越远越好，虽然我不会英语，比划也能回国，不用再跟着我了。”
　　“别说气话了，我们不是朋友吗？别这样，没有必要为了小事生气，赶紧吃了吧，冰激淋要化了。”
　　我们就这样边走边吵，渐渐走进意想不到的地方，走向意想不到的命运。
　　我们走到夏威夷沙滩上，天色竟然出奇不意地由晴转阴，方才阳光普照，将玻璃橱窗照得熠熠生光，各色比基尼泳衣也显得分外鲜艳清爽。然而乌云却在一瞬之间扼住了太阳的咽喉，将它拖进自己的怀里。沙滩上还有不少游客，但是我所记住的只有一对母子，因为那母亲碧蓝色的眼珠中流露出了骇人的恐惧。那双眼睛本来是怒不可遏地瞪着身上沾满沙子的小男孩的后背，但就在一瞬间，我与她同时发现了这荒诞的命运。
　　水！无比高大魁梧的水就立在我们眼前，它那么坦然地立在那里，像一座冰山。在我们发现它之前它就立在了那里，从远古到刚才，它就是一座冰山。不流动，不发怒，它就在等待着爆发的时机，等着我和他的到来，等着那个母亲的眼中流露出恐惧的神色，仿佛只有这些条件都一一具备，它才能够心满意足地流动起来。
　　于是，它爆发了，汹涌的水毫不留情地扑向我们。“跑啊！”还是他最先反应过来，向我们下达了指令。我们拔腿飞奔，顾不得身后的水是否狂暴，我们跑向街区，跑向比基尼泳装店，但是四处都掀起巨浪，所有居民都在逃难，这景象与《圣经》中的描写分毫不差，可惜诺亚并不在我们中间，否则我一定从方舟上拉下一只猴子或狗，让他能够在这一隅的空间内苟活。
　　那样，他便会获救。
　　我们在夏威夷大灾难中不停奔跑，美国飓风开始阻碍我们求生，风将棕榈和椰子通通卷起，掷向大洋的彼岸。他就倒在这里，倒在水中，嘴唇青紫，呼吸困难，我摸遍他的夏威夷衬衫也未能找到葫芦状的药瓶，我只能眼看着他的手臂浸在水中，我只能用别国的语言向奔跑着的蓝眼珠的人们求救，我只能抱着他的肩膀等着他死去，我只能哭着听他胸腔里的心脏渐渐停止了跳动。
　　别无他法。
　　“我们不是朋友吗？”
　　我在大水中最后一次哭喊，喊出了这样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