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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丧葬假 ...


  •   约翰站在第二十七栋宿舍楼楼下。
      他捏着那封信,走进大楼,在那排供人等待的椅子中间选了个边上的位置,坐了下来。他许久没有修剪过胡子,胡渣已经从他的下巴爬上了两侧脸颊。但它们没能遮住他的神采奕奕,他坐在椅子上,像个大病初愈的病人,显得格外容光焕发。连值班室里的阿姨也忍不住斜睨着他。只不过,视线是从报纸上方越过来的,带着几分鬼鬼祟祟。一旦他刻意看过去,那道目光反而咻地消失了。
      他面前有一张实木桌。上面放着一个本子,跟A4纸一样的尺寸大小。这种东西,还是他第一次见。正巧无事可做,约翰布雷恩伸出了手,将本子拽过来,往前翻着。每页上都标着日期,从1号开始,再往下,许多名字被填在表格里,后面跟着一个理由。大多数人写了“回家”,少数人写了些额外的实情。
      这是二十七栋学生的离校登记本。
      他的手忍不住翻到上周五,那个她不声不响离开的日子。即使明知道这么做实在没有意义,但他还是没能忍住,又做了次傻瓜。
      7月21日,星期二。
      他的目光从上至下,挨个地看。一些名字是用中文写的,笔画再复杂点他就看不懂了。另一些则是英文写的,是完完全全的中文拼音。直到第十七行,他的目光停在了那里:“CAO ZI LUO”。上面赫然写着曹子洛的大名。再往右看一格,离校理由的位置上,用蓝色钢笔水写着“亲属丧葬事宜”,出校时间是上午八点,刚过早自习。那恰恰也是苏文昭请假的时间,“大概是早自习的时候”,被他询问的那个班主任的原话,就是这么说的...所以,两个女孩都是在同一天,同一个时间段,离开的学校。约翰布雷恩猛地站起来,往值班室窗口走去。

      “你好。请问上周五请假回家的曹子洛,您还记得吗?”
      “不知道,”她抖了抖那张报纸,还是斜着眼,自上而下把他又打量了一遍。“上周五的事情,哪还有人能记得...”于是他不得不进一步解释,以免第一句话就此成为对话的终点。
      “就是那个家里有人去世的女孩。那天是,两个女孩一起来登的记。”他试探道,顺手把整个册子递了过去,指着上面那个独一无二的离校事由。
      “请丧葬假那个?两个女孩子一起来的。”对方这才放下报纸,“一个眼熟,另一个眼生,肯定不是我们这栋的。”她说,“你是她什么人?问这干嘛?”
      “啊,没什么...我是帮她的朋友问的,谢谢。”对方知道的大概只有这么多了。因此他随便回了句作为搪塞,然后又一屁股坐回了原位。

      所以,两人是确确实实的熟人。她们在同一间学校,不同的系,平时从不轻易联系。相安无事时,彼此就和透明人差不了多少,像两座古塔遥遥相望。不过一旦发生些什么...她们又会像现在这样——立即施展她们古怪又淡薄的友谊。
      这未免太奇怪了。
      约翰布雷恩在脑子里捋了好一会儿,酒精总会令头脑迟钝。以至于他才想起来曹子洛是谁,她长什么样。就像那个送信人所说的,她确实“名气不小”,人们的确常常能在各种颁奖仪式上看到她。甚至许多导师在遇到难度极高的实验项目时,也喜欢把这样的人带在身边。同样是学生,在大部分人还在解剖兔子、青蛙、小白鼠的时候。尸体对她来说,已经是再熟悉不过的试验材料了。
      她是个成绩榜上的标杆,一个典型的前途大好的好学生,这种人向来与他相距甚远。因为他活着的目的,从不是为了取得成就。他活着,就只是为了随自己开心,“约翰布雷恩”本就是一个要把世间所有的享受,全都享受一遍的角色。他家境殷实,没有期望可以背负,是无人看管的私生子,当然也用不着遵守人世间的任何规矩。
      在旁人看来,即使把全世界的医学教授都绑在他身上,他仍会对那些理论学识充耳不闻、一窍不通。谁叫他的父亲是费尔南多·布雷恩?中英跨国茶叶生意的整整四分之三都是布雷恩家的。在这间学院里,再没有人比他更有资格挥霍人生了。就是这样一个约翰布雷恩,百无聊赖地在那张凳子上苦坐了四个钟头,才总算等来了那位古怪的友人。

      “你是来找苏文昭的?她已经走了。”
      “我是来找你的。”
      “哦?那走吧。”曹子洛没有多说一句话的意思,那张脸就像是陶瓷或者木块,总之不像是什么柔软的,能做出各种表情的脸。
      两人从大门出来,默默向前走了一段。这栋楼位于建筑群末端,是右侧最后一排,再往前道路就走到了尽头,用黑色的金属围栏做了校园的边界。这里少有人来来往往,只有大片大片的阔叶植物懒散的挤在一起,互相倚靠着度日。
      “八天前,她和你一起离开了学校...还有今天早上,你托人把这封信交给我...她到底怎么了?”约翰布雷恩第一句话就开门见山,活像个专业审案的警官。
      见她没有马上回话,他继续追问道:“...她有了什么麻烦。对吗?”
      “没错,她是有麻烦。不过,‘布雷恩’少爷。这件事,你恐怕帮不上什么忙。”她不是在故意给他脸色看。事实上,她并没有想要为难他的意思。那只是在告诫一个人,或要某人知难而退时,谁都会有的正常语气。
      “请回吧,别给自己找麻烦。”她脚下已经有了往回走的意思。
      “曹小姐!你给我的这封信,很奇怪。”
      “奇怪?”她停住脚步——在几步以外的地方回过头,看着他。
      “难道,你觉得信是假的?”
      “不。信是真的,确实是她的笔迹。只是,这里...”他特意展开了信纸,“这里写的,我跟她在一起的天数,根本不是289天,她一定是故意这么做的。她不是那种会写错,或者记错的人。况且...真实数字比289差了很多,只有137天。你明白吗?任何人,都不会犯这样的错误...我没有理由骗你。”曹子洛没有马上作出回应,但她确实退了回来。她接过了那张信纸,把它拿在手里,亲自印证了一遍。半晌,她眨了眨眼若有所思似的,将信纸还给了约翰。
      “她确实...不是那种人。”上面的确写着289,非常清晰严谨的289。像是停顿了一会儿才继续写上去的,连笔墨的颜色也存在着细微的色差。
      “只有这一处错误?”她问。
      “只有一处。”约翰布雷恩把信纸重新折成四折,问道:“她到底在哪?”
      “她暂时安全。”
      “暂时?...那我什么时候能见到她?”
      “你不能见到她。”她木然摇了摇头,“没人能‘见到’她。拘禁她的,是国民党交通运输部长。她的亲生父亲,苏仁道。警察管不了。明面上,更谈不上是非法拘禁...我劝你,还是不要贸然插手的好。”她的态度坦诚,但说出口的话从头到尾几乎是一个声调。
      “你想一个人去。”他察觉到了她微妙的排斥心理。
      “是。”她大方地承认了。
      “你打算怎么做?”
      “你没必要知道。”
      “曹小姐...你明知道她为什么要写错一个数字。在见到你之前,我还十分纳闷——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但现在,我终于理解了,她并不是真要和我分手,而是在向两个人求救。其中也包括我,你不能否认这点。”有一瞬间,他仿佛十分笃定,自己具有洞悉世事的智慧。但这种自信转瞬即逝,他的目光很快便软化下来了,像是一只为了适应环境的变色龙,重新变了个色——又伪装成了某种角色。
      “我可以帮你救出文昭,”他补充道。“我们可以合作。”
      “合作?”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合作。”他显得格外认真。
      “我从来不跟不了解的人合作。”她简洁地说,“我还有些事。如果你这么有空的话。可以去前面操场等着。然后再提——要不要合作的事。”
      “好,我在操场等你。”他慎重点了点头。
      然而,事情就发生在这一刻。有什么令常人难以理解的事情发生了,并且以极其隐秘的形式,迅速露出了一个边角。就像少数人认为——自己曾窥视到过,更像是一小时的一分钟,或者在做某件事时,时间短暂而局促的静止。
      约翰布雷恩是站在逆光的位置,而她背对着太阳。紧接着,接下来的一幕令她印象深刻:恰巧是云挪开身体之后,午后明亮的阳光倾斜下来,正照在对面约翰布雷恩淡棕色的眼睛上。也是那时,他的瞳孔非但没有缩小,而是骤然放大了几秒。她在尸检的时候,也见过类似的瞳孔状态。
      但这种奇异现象只是刹那间的事,更像是肉眼的错觉——很快,一切就恢复了正常。曹子洛再睁眼时,异象已经消失了。于是,两人简短的道了别,各自离开了大道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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