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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下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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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间,非空来到弘法寺已经快十八个年头,当年他被住持从山下捡回来的时候,还是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襁褓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张写着生辰八字的纸条,记载着他出生的日子。他的父母是谁,家住何方,他一概不知,也无处可知。可是如今于他而言,父母是谁,家住何方其实并没有什么意义。
做完早课的非空一如既往的带着一包米糠去后山喂鸽子,他很喜欢这些小生物,每次看到它们落到自己手掌上急吼吼的啄吃米糠的样子,他就会觉得很开心。从小在寺庙长大的他,没什么玩伴,因为寺中几乎没有同龄的小沙弥,寺中的僧侣不是自己的师祖辈,就是师叔师伯辈,再小也是师兄,他们自然没有时间去关注一个小和尚的童年快不快乐。而那时候的他虽然并不在意,但也还是会为此感到孤单。好在他常常会在闲暇时间去后山玩,一个人喂喂鸽子,和小野猫聊天,或者蹲在溪边看小鱼小虾游来游去。似乎没有朋友,却又拥有很多朋友。
少年的成长总是很快的,一眨眼,他就快满十八岁了。原本粉雕玉琢的小娃娃长成了一个翩翩美少年。一双凤眼顾盼生辉,如墨染的两道眉衬得五官分外精致,高挺的鼻梁下两片盈润的红唇,一笑便露出他那整齐的贝齿,虽然光着头,却颇有种翩然出尘的气质,就这样往那里一站,仿佛再也没有什么力量能够使视线从他身上挪开。只可惜小和尚从来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么的好看,在他心中,再好看也不过是一副臭皮囊罢了,人死后,再好的容颜也终将化为泥土,又何必执着容颜好坏呢。
也许是天生与佛有缘,非空对佛学的领悟力非常高,常常会有很多令人称奇的见解,八岁就已经将经书倒背如流,十三岁协助弘法寺的住持了尘大师也就是他的师父翻译天竺经传,十六岁在京城法会上讲法,引得仙鹤驻足,钟声自鸣而名扬天下。从那以后,坊间有传言说非空就是佛子转生,佛祖再世,而非空自然成了佛法精深,道行非凡的高僧了,就连皇帝也下旨册封非空为国师,并赐号:圣空法师。并在宫中为他修建行苑,以便他时时入宫讲法。但是非空得知此事以后,立刻入宫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地婉拒了皇帝的封赏,当时许多大臣都为他捏了一把冷汗,毕竟你再怎么厉害也只是个草民,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只能承受,哪有拒绝的?但是皇帝还是答应了非空的请求,收回国师封赏,但是还是保留了圣空法师这一称号。非空见他如此执着,便也不再强求,只是双手合十,行了一礼便告退。而这事之后,弘法寺的香火更盛了。
和许多普通人一样,非空虽然总是能领悟许多东西,却也还是会有疑惑,每当有疑惑的时候,他都会去找师父,因为师父总是能够解答他的一问。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离十八岁越近,他心中的不安也就越多。要是在以往,他只要感到心中不安,只要诵经,心绪很快就会平静下来,但是这次不同,不管他怎么诵经他的心始终无法静下来,思来想去,他决定去找师父。
“师父,您睡下了吗?”非空走到师父了尘大师禅房门外,轻轻扣了扣门,问道。
“非空,你进来吧。”了尘大师的声音传来。非空推门而入,见了尘并没有睡,而是盘腿坐在那边望着他。
“师父...徒儿想问师父一件事情...”非空有些局促,这个问题已经困扰了他很久,他很想要知道答案,而现在他还是鼓起勇气来了。了尘见他进来,招了招手,示意他坐到自己身边。
“孩子,我已知晓你想问的是什么,但是很抱歉,这个问题我也无法告诉你答案,答案还需要你自己去寻找。”了尘慈爱的望着他,伸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轻轻叹了一口气。
“师父,这是劫吗?”
“是,也不是。”
“此话何解呢?”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劫,劫,可渡,却不可逃。”
“弟子愚钝,不能完全领会其中深意。”
“你可知,有的事于你而言,是劫,于别人而言,许是机缘。”
“是这样吗。”非空虽然在问,却又不是在问。
“你会知道的。”了尘轻轻的抚了抚非空的头顶,似有深意的说了这样一句话。
“师父...”
“非空,你长大了啊。师父,也老了。”老和尚突然说了这样一句话。
非空疑惑的抬起头,望着老和尚。很久没有这样注视过师父了。非空发现师父额上的皱纹更深了,原本花白的胡须现在变得全白,唯一不变的是眼中的慈爱与关怀,一如当初自己见到他那般。
“师父怎么突然这么说呢?”
“回去吧,孩子。我将不再见你。”
非空懵了,他不知道师父为什么突然这么说。他怔怔地望着了尘,一双美丽的眼睛瞬间溢满了泪水,微黄的油灯灯光映在他精致的脸上,有种说不出的美。
“去吧孩子,去吧,时间已到。”老和尚说完这句话便不再开口,双眼也闭上了,似乎不愿再见到非空。
“弟子...退下了”非空噙着泪,哽咽着退了出去。下了台阶转身走了几步还是忍不住回头看向师父的禅房,却看到禅房的油灯已经灭了。
第二日清早,寺中的钟声响个不停,所有的僧人都匆匆忙忙到大点集合。
“出什么事了?”非空拽住一个小沙弥问道。
“住持大师他...圆寂了。”
“什么...师父他!不,这不可能!”非空没想到昨夜一见,竟成永诀,他丢下这句话向师父禅房奔去,到了以后发现师父的遗体已经被移到偏殿,师叔师伯还有一众师兄们在为他诵经超度。
非空终于明白,师父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他很难过,却又不再难过,师父往生极乐,自己能做的,就是为他诵经超度罢了。想到这里,他不再纠结,拖来一只蒲团,坐在上面,开始念往生咒。可是泪水却还是不住从眼中涌了出来。
三日后,师父的遗体火化送入佛塔,而这一天也正是他十八岁的生辰。
非空从未在意过自己的生辰,虽然每年师父都会给自己说生辰快乐,但是他觉得无非就是长大一岁罢了,也并不算什么特殊的日子,可是师父从不这么认为,每次生辰,他都会允许自己出去玩,还会送自己礼物,有时候是一本书,有时候是一件亲手做的僧袍。想起师父慈祥的脸,非空心里变得空落落的,他知道十八岁的生辰,师父再也不会跟自己说生辰快乐,也不会再送给自己礼物了。
傍晚,师兄非嗔在藏经楼找到发呆的非空,告诉他新任住持了悟师伯唤他过去,有师父东西要转交给他,非空听到是关于师父的,蹭的一下站了起来,不由得踉跄了几步,非嗔一把扶住了他,拉着他去了了悟的禅房。
“见过住持师伯。”非空双手合十行了一礼,眼眸低垂,那微红的眼尾暴露出他已经哭了很久的事实。
“这是你师父留给你的,拿去罢。”了悟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包袱,交到他的手上,语重心长地对他说:“你当知道,这世间每一个人有每一个人的缘法,生是因,死是果,生未必是开始,死也未必是结束。”
“多谢住持师伯提点,弟子明白了。”非空双手接过包袱,“弟子想要下山游历,望主持师伯准许。”
“明日便下山吧。”
“多谢住持师伯!”非空的语调终于有了一丝起伏。
回到禅房,非空打开了师父留给自己的包袱,发现里面是一串菩提念珠,一张泛黄的纸,一封书信,一张襁褓。非空认得那串念珠,师父一直戴着,从不离身。经过多年的磋磨,念珠变得格外光滑圆润,还泛着古朴的光。非空紧紧将念珠抓在手里,仿佛上面还留存着师父的温度。他知道那个襁褓就是自己小时候包裹自己的那张襁褓,没想到师父还保留着。他拿起那封信,小心翼翼的拆开,果然是师父留给自己的。原来师父早就知道自己大限已到,把这些东西都留给了他,那串念珠就是师父送给他的最后一份礼物。还有那张泛黄的纸,就是当初那张写着自己生辰八字的字条。非空闭上了双眼,长长的睫毛却在微微颤抖,小时候和师父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又都浮现在了眼前。
非空从小就被父母抛弃,被师父捡到抚养长大,他只有师父一个亲人,如今师父也不在了,自己继续留在弘法寺也再无意义,更何况心中尚有谜题未解,而师父似乎也是希望自己出去寻找答案的,所以,自己必须下山。想到这里非空开始收拾东西,收拾好了东西以后,挨着和寺中的师叔伯、师兄们告别。第二日一早便下了山,走的时候,只带了几件僧袍,一只钵盂,一串念珠。而那襁褓和记录着自己生辰八字的字条被他埋在了后山,并未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