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东之乱》柳彻子

4、第 4 章

　　狸洛往一口简陋的锅里添着药材，说是药材，也都是一些森林里常见的植物，只是很少有人会用杉树的树根，蒲公英的种子这类的东西熬汤。他看火烧得不旺了，便走出草屋，到门口取了点木柴，正巧遇到砍柴回来的权奕。对方离开不到一个时辰，就背着满满一包木材和果子，手里攥着一束菌菇状的东西。
　　“你说的那种灵菇是这个么？”
　　权奕大大咧咧地笑道，狸洛瞥了一眼那蘑菇便知道少年根本没把他当初的描述记在心里。他一把夺过少年当作宝一样攥着的毒蘑菇，用蘑菇的杆敲了敲他的脑袋：
　　“幸好你没吃掉，否则这汤又要给你再煮一遍。”
　　权奕知道自己完全搞错了药材，但是却毫不在乎：
　　“这个错了，那到底去哪里找你说的那种灵菇啊？”
　　狸洛叹了口气，“你那小师弟足够机灵，已经找到了，正在那边的小溪帮我洗菜呢。”
　　权奕听到，也傻乎乎地跟着一起高兴起来：
　　“这么说药快熬好了，苏戴怎么样了？”
　　提到他，狸洛就不怎么高兴了，“还能怎么样，中了白月池的暗毒，肯定浑身无力、脸色青紫。只能等喝药来治疗了。”
　　“那我去看看他！”权奕听说苏戴没有好转，也没察觉出狸洛不高兴，就担心地往草屋里奔去。
　　狸洛要是再冲动一点，就在这里抓住权奕的胳膊，告诉他自己根本没有义务在这里给他的朋友熬药，还要顺带给他和他师弟做一顿晚饭，甚至照顾他们几个少年的起居。活像是崔靖仁不在了，他便当起他们的师傅似的。
　　更何况就算狸洛欠权奕一次，他也不欠那个苏戴。刚才他去查看苏戴的情况，本来好心想要给他喂些水，却发现对方根本对他这个陌生人不领情。
　　狸洛对权奕在这里其实是没什么意见的，就算是对方鲁莽了些，狸洛也忍不下心伤害。但是他却不怎么喜欢苏戴，觉得那人类脾气很坏，不懂得知恩图报。
　　然而狸洛想了这么多，却不善人类的言辞，最终不仅没有把自己不介意权奕这件事说出来，反而是告诉权奕自己有多不耐烦他们三人，更是不喜欢苏戴。
　　权奕那张快活的脸猛然黯淡下来，狸洛便立刻后悔了。可是已经晚了，权奕低沉地说只要药熬好了，苏戴的毒解了，就会立刻离开。
　　狸洛一听，只觉得不高兴，一下子便脱口而出：“不行。”
　　“为什么？”
　　权奕纳闷。
　　“——你欠我的这一次，必须要还给我。”
　　狸洛急中生智，只好这么解释。
　　权奕听后觉得有道理，坦荡地承诺道：
　　“那你把苏戴和宝齐安全地送回道场，我就任你处置。这次算我欠你的。”
　　狸洛心里有些藏不住的喜悦，但是又不知道自己在高兴什么。权奕以为狸洛是因为可以报一箭之仇而感觉高兴，便提醒道：
　　“别忘了你有九条命，我拿走了一条。我只有一条命，你可不要全部拿走。”
　　狸洛不知怎么的，明知这是玩笑话却心疼起来，就连提起尾巴的事也不让他生气了。
　　“我还没有残忍到会连这事也让你以命相抵。——还有，不要在这里提那件事。”
　　权奕明白狸洛的意思，点了点头，想起自己刚刚已经把那条被摘下的狐狸尾巴藏在了背包里。
　　到了晚饭的时候，药也差不多要熬好了。
　　在烧得正盛的炉火边，宋宝齐满足地刨着碗里的鹿肉粥，吃得不亦乐乎，似乎一下就忘了今天白天经过怎么样惊险的事：
　　“狸洛哥哥，你做的粥真的太好吃了！幸好遇到了你，否则真不知道该怎么和那大老虎相处呢。”
　　早些时候，那只白虎将三个道士带到了山上一处偏僻的草屋便离开了。正当宋宝齐以为他们被抛弃在这里的时候，草屋里走出一个衣着朴素、气质平淡的年轻男人，说自己是这个草屋的主人。
　　“你、你能救救苏戴师兄么？”
　　宋宝齐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好不容易在百兽山遇到一个人类，自然就只能依靠他了。
　　年轻男人瞥了一眼苏戴，点点头：
　　“我是在山上采药为生的药师。”
　　宋宝齐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白虎带我们来这里的原因啊！”
　　然而和宋宝齐想的完全不同，权奕立刻明白了这都是怎么回事。因为眼前这个“人类”不是别人，正是那天在树下请他吃包子的“美女”，也是那天夜里他夺去一条尾巴的九尾狐妖，想必也是刚才那只把他们留在这里“离开”的白虎。
　　“我叫狸洛。”
　　年轻男人自我介绍道，一双人类般混沌不堪的黑眼睛看着权奕。
　　不愧是九尾狐狸，只是认识了几天，便有如此多身份。权奕暗自感叹。
　　然而他却不觉得这有什么的，因为权奕无论怎么看，看到的都是同一双气质的双眼。
　　“我叫权奕，是个道士。”而和狸洛正好相反，无论什么时候，权奕总是那个没心没肺，坦坦荡荡的少年。
　　狸洛不善与人类来往，不知怎么面对宋宝齐的一番夸奖，只是一个劲地吃饭。看到谁的碗里不够了便去添，也不是说他有多热情好客，只是给人感觉很严肃的样子。
　　在宋宝齐看来，狸洛身形普通、气质平淡，不知靠什么本事能在这险峻的百兽山中有一处落脚点，想必肯定是很精通医药和森林的状况了。他虽然是个人类，可是却让宋宝齐没有过多的亲近感。要说的话，他都是在道场里和一众男孩们打打闹闹长大，除了师傅外，没见过性格这么沉闷平淡的。就这样一个人在这间深山小屋里住这么久，宋宝齐实在是无法想象。
　　但是看师兄倒不知为何和这药师聊得很来，而且一下子关系就熟络起来。
　　狸洛话不多，偶尔说几句话，也都是问师兄的。
　　狸洛问权奕多大了，在哪里长大的，父母是何人。
　　“我和大多数道场弟子一样，是被师傅捡回来的孤儿。今年十八了。”
　　虽然已经猜到了大概，但狸洛还是问道：
　　“你师傅可否是崔靖仁？”
　　“是啊，师傅的名气可大了！”
　　宋宝齐抢先回答道。
　　“他就这样放任你们出来不管么？”狸洛问道。
　　权奕摇了摇头：“怎么可能。平时我们跨过半山腰他都不允许。他最近似乎被皇山联盟那边招去了，说是兽王要死，那边已经大乱什么的。——我们是趁着这时候偷跑出来，打算先杀死兽王的。”
　　不过似乎兽王已经“死了”——这点权奕自然不会说出来。
　　狸洛耸耸肩：
　　“那就祝你们好运了。”
　　权奕笑了笑，算是接受了祝福，宋宝齐却惊讶极了：
　　“狸洛哥哥，你都不劝我们放弃么？要知道我们可是要去杀兽王的啊，况且这兽王还在极东最为危险的百兽山上！”
　　看惯了师傅平时为他们操碎心的模样，宋宝齐不敢相信这世界上会有一个成年人不阻止他们这群少年这样野心勃勃的计划的。
　　狸洛却平淡地回答道：
　　“决心不是玩笑话。如果你们是认真的，那即便是死在路上，也算得上没有遗憾。”
　　宋宝齐愣住了，权奕却突然笑道：
　　“说的好。我也是这么想的。”
　　他端起桌上简陋的酒杯，作势要敬狸洛。狸洛看着权奕那孩子气的笑容和满面红光、似是有些醉意的样子，也妥协下来，和他喝了一杯。
　　宋宝齐听着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且似乎很投机的模样，不禁觉得师兄是终于遇到知己了也说不定。
　　饭后宋宝齐自愿去厨房里洗碗收拾，狸洛尝了尝大锅里的药，觉得好了，叫权奕盛出来给苏戴服用。服用后若是没有意外，一天后就可以解毒了。
　　看着权奕小心翼翼地端着一碗药跑去苏戴的房间，把门一关便不见踪影了，狸洛才觉得刚才试尝的药苦涩极了，不知自己为何要为一个苏戴做到这种地步。
　　不过他转而又意识到，自己这堂堂千年狐妖，极东的兽王，对一个无冤无仇的道士生出这么多敌意，实在是说不过去。
　　他想着权奕喝醉了，怕他搞砸事情，便去苏戴的房间里看了一眼，看到碗已经空了，权奕也已经睡着了，还是窝在苏戴的身边。两人像是两个幼童般挤在一张狭小的床上，盖着一张被子，都挤着对方，却还是不愿意分开。
　　狸洛的心就这样沉下来了。
　　是嫉妒么？要说是，也不是光嫉妒苏戴，而是嫉妒这样真挚的情感。他这漫长的一辈子，既没有人这样对他过，也没有人让他喜爱到值得这样对待。狸洛幻化成人也有几百年，虽然知道感情的存在，但从来都是告诉自己只要他不动 “感情”这种脆弱东西，别人也就伤不到他。贪图一点激情，那最后也会遭到报应。
　　他就这样觉得感情是个纯粹的天平游戏，他只要不加砝码，就永远不会亏。
　　直到这时候，他突然有了想要跳下去，豪赌一次的冲动——这种冲动在几百年间都没有过，这是说明他快要成为真正的人类了么？
　　狸洛感觉到屋外宋宝齐也入睡了，便蹑手蹑脚地把权奕从被窝里抱出来，不顾他还缠着苏戴的胳膊，就把少年抱在怀里，一路带到了自己漆黑的房间里。
　　少年醉醺醺的憨甜气息打在他的脖颈，随时都可能醒来。
　　然而狸洛却那么果断，就像他说的，一旦下了决心，不进行到底又怎么行呢。
　　他把权奕平放在自己的床上，也尝试着像是苏戴那样，躺在他身边，和他挤在一起。可他只觉得热极了，权奕还喜欢蹬脚蹬腿的，弄得他好不恼火。然而很快的，少年那温暖平稳的气息便占据了他的鼻腔，混着一股他亲自酿的米酒的香甜味，让他什么气都不剩了。
　　狸洛起了好奇心，凑在权奕的嘴唇山闻了闻，这一下就像是上瘾了般，整个人都趴在了对方身上。他一会儿闻一闻嘴角，一会儿又轻轻地听着这个人类的心脏，甚至忍不住伸出带着倒刺的狐狸舌头，舔了舔他因为出汗而湿漉漉的鼻尖。
　　我是野兽呢，还是人呢？
　　狸洛意识到自己的这一切行为都和动物一样，不像是人类会做的事情。
　　那人类又做什么呢？
　　他这时候想起了上古卷轴里的那句话，要想变成人类，先要学会亲吻。
　　可是我亲了他，他不会生气么？
　　狸洛虽然不够了解权奕，可是觉得自己这样的行为似乎很阴险。但是他醉成这样子，自己只要不把他亲得窒息了，应该都不会让他醒来。狸洛左右考虑着，最终意识到如果只是这样偷一吻，那未免太窝囊了。
　　他兽性中高傲的一面露出头角来。即便是吻，也一定要在权奕清醒的情况下，让对方心甘情愿地被吻才可以。
　　他搞不清楚人类是否也是这样思考问题的。但是他可以确定的是他已经跳进了这个天平游戏里，疯狂到可以掷出所有的筹码。那股野兽般的激情指示着他，然而在想起这个少年时，他的内心却又优柔寡断得和人类一样，只要一击便可击碎。
　　这就是动情的样子么？
　　狸洛似乎有些明白了。他听着权奕的心跳睡着了。
　　直到黎明之前，他把少年又抱回了苏戴的床上，然后在半朦胧的日光下幻化成了一只白虎，出去为他们的早餐打猎了。

　　苏戴果然在一天后解毒了。然而听说权奕要留在这里帮着狸洛采药，他却不愿意了。
　　权奕告诉苏戴这只是为了报答狸洛而暂时的，他过两天就会下山回到道场。苏戴却质问狸洛既然救了他的命，为什么不让自己留在这里。这个问题竟然彻底难住了权奕，他为难地看了一眼狸洛，想让对方回答。
　　狸洛早就受够了苏戴碍事的存在，这□□内兽王的傲气又占了上风，也不顾自己文弱的表象，冰冷地凝视着苏戴：
　　“你好不容易活过来，最好还是珍惜性命。”
　　权奕被这话吓了一跳，然而狸洛没有给他质问的机会，继续威胁苏戴道：
　　“我和兽王有些交情。你若是有什么意见，我会转告给他的。”
　　苏戴听得呆了，不知道狸洛一个人类怎么会和极东的霸主有交集。他觉得这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但是看着狸洛突然恶狠狠的样子，觉得这股底气也不是空穴来风。
　　第二天的时候白虎真的回到了草屋，在门外等着接苏戴和宋宝齐回到道场。
　　有兽王在场，大家就像是人质般，谁也不敢再闹出什么不愉快来。
　　临走前苏戴担心极了，反倒是权奕本人一副放松的模样，把两人送到白虎的背上，向他们保证自己过几个月就会回去，并且叫他们和师傅撒谎，说自己跑到去看望朋友了。
　　苏戴还是不断地嘱咐权奕小心，说这个狸洛并没有外表看起来那么无害。
　　天真无邪的宋宝齐想的却完全不一样：“狸洛哥哥是个好人，师兄好好报答他，回头让他也来道场玩啊！”
　　权奕安顿了他们两个，又踮起脚轻轻在白虎耳边嘱咐了两句，就目送着他们下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