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东之乱》柳彻子

2、第 2 章

　　权奕在河里洗了洗那只狐狸尾巴，把它一刻不离地背在自己肩上。他看着血水顺着溪流留到山下，想象着极东最好的诗人会如何想象这其中的故事。
　　他回到狸洛身边，此时狐狸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眼睛看着远处的树林，那黑溜溜的眼珠终于有了聚焦，渐渐冷静下来。
　　今天的夜晚格外清朗。
　　“我喜欢山里胜过一切，只是这里还不够高。你说呢？”
　　狐狸仰起头嗷呜地叫了一声，抖擞着自己的绒毛，愤怒地盯着这个夺走他尾巴的道士。
　　“你还在生气？”权奕笑着说。
　　狐狸大声地吼了一声，冲权奕露出自己的尖牙。可随后他的头突然垂下来，权奕清楚地听到他肚子的咕咕声。狐狸恼羞成怒地把自己的头埋在爪子间。
　　“啊哈，”权奕没大声嘲笑，可声音得意了几分，“我还是喜欢你诚实的样子，妖怪。”
　　权奕从自己的背包里掏出几块还算新鲜的鹿肉，摆在地上。狐狸奇怪地皱眉，视线却不离那几块肉，权奕几乎可以闻到他口水的味道。
　　然而权奕却把那几块肉扔到很远的地方——被束缚的狐狸无论如何也拿不到的地方。
　　“要的话，自己来拿吧。”
　　权奕退远了一些，笑看着狐狸的反应。
　　狐狸也不甘示弱地大声嘶吼一声，怒视着挑衅他的权奕。他咬了一下后槽牙，仰起脖子用力地挣脱背上的符咒。然而符咒像一条皮筋，狐狸越是挣脱，它就困得越紧。即便他已经使出全身的力气，还是丝毫不能动弹一丝一毫，眼看力气要耗尽，狐狸没有一点放弃的意思，他竖起八条尾巴，它们立刻变成八条锋利的刀刃，伸长了几倍。
　　权奕目瞪口呆地看着天空交替飞舞的几条蓝光瞬间戳起地上的鹿肉，几秒钟就被狐狸吞进肚子里。反应过来的时候只剩满地残渣。
　　而狐狸在远处舔着嘴角，张开嘴露出自己沾满血迹的牙齿——那大概是野兽名为自豪的笑容。
　　“太美了……”权奕觉得自己说不出别的话。
　　狐狸微微转头，翘了翘发着蓝光的尾巴，好像是接受了赞扬。他吃饱喝足般重新趴回地上，看着远处的星空发呆。权奕走到他身边坐下，和他一起看着夜空不语。
　　萤火虫在天上成群地飞舞，山腰上的这块地方寂静偏僻，却可以纵览整片极东的山野，那连绵着的山脉，不绝的虫鸣，野兽不时的嚎叫——权奕知道再多的话语在此刻也只有对自然的沉默。
　　他觉得在经历了紧张的对弈之后无比舒坦，于是轻轻地，偷偷地把手放上狐狸的背脊，小心翼翼地像抚摸玻璃花瓶那样抚摸着他，欣喜地发现狐狸渐渐垂下了头颅，放在地上，像是顺从他的安抚。
　　权奕继续抚摸着他的皮毛，轻声地自言自语，“我知道你不会吃我喂给你的食物，才放那么远让你自己拿，别怪我耍你啊……”
　　狐狸突然抖擞了一下耳朵。
　　权奕还在喃喃着，“我其实更喜欢你自由的样子。”
　　狐狸转头疑惑地看着他。
　　说着，权奕伸手慢慢地撕下狐狸背上的符咒，瞬间狐狸身上的蓝色光芒减弱了，他的眼睛变得理智而淡漠，像人类一样浑浊不清。狸洛惊讶地抖了一下身体站了起来，可权奕立刻伸手捉住了他的尾巴，“睡吧。”
　　狸洛犹豫了一下，竟然就这么躺下，叫唤了一声，然后闭上眼睛。
　　权奕微笑着对他说道，“谁先醒，谁就出发去杀兽王。——我知道你也是冲着兽王去的。”
　　不等狸洛回话，权奕闭上眼睛，陷入安稳的沉睡。
　　可狸洛无法入眠，兽类的身体里有一颗半似人类的心在喧嚣。他感受着体内骄傲狂躁的野兽渐渐退出自己的身体，当他用人类的双眼寂静地注视着一切时，他发现这个奇异而悲哀的夜晚不同于千年间的任何一个。
　　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就此告诉那个少年，其实自己就是兽王。而兽王也已经被他杀了。
　　但看着他安详的睡颜，人类狸洛那柔软的心脏甚至不忍心打扰。
　　果然，变成人类本身就是最大的弱点……
　　他活了太多年，见过他所能见到的一切，直到现在却依旧觉得人类是世界上最奇怪的物种，他们虽然脆弱却有世界上最复杂的灵魂，像一枚精致的玻璃球，那么美丽却毫无作用，任人摔裂。
　　自己修炼成人，不禁也快有了他们的灵魂，变得优柔寡断起来。注视着少年安详的睡颜，他觉得就连心里的野兽也变得异样。
　　他不明白为什么。
　　他知道一只狐狸终究触碰不到人类的感情。
　　狸洛最后动了动耳朵，放弃似的陷入沉睡。梦里，他不自觉地慢慢蜷起自己的尾巴裹住权奕，权奕不舒服地动了动，抱住了那条尾巴。

　　狸洛先醒了，他起身变回人类，不意外地发现他的背脊上有一条长长的伤疤，因为没有处理伤口而开始溃烂。
　　他穿上另外一套干净的衣服，把旧的扔进河里，吃掉了所有风干的鹿肉，打算出发去山上。
　　他看了一眼躺在地上呼呼大睡，只要一击便可以杀死的权奕，少年正紧紧地抱着他遗失的尾巴，把它当作靠垫似的压在上面。
　　“这次是我输了，后会有期。”
　　他留下一句自言自语，转头走向更高的地方。
　　眼前的山林格外黝黑而阴森，和山下那些他熟悉的树林完全不同。
　　他这个时候突然想起权奕的一句话，“只是这里还不够高。”
　　大概是吧。
　　狸洛笑自己还不如一个小孩知道得深刻——赢与输，捕食与被捕，在这座森林里，全是一瞬间的事情罢了。只有强者才能走得更高，至于弱者就只能止步于此。这就是生活在极东的生物们的默契。
　　他和权奕之间，只有力量的对决，不存在私情怨恨。
　　他掏出一直藏在背包里的一张卷轴，再次摊开，上面的内容已经与几天前的不同。
　　这是一张上古史书，是他杀死一只千年陆龟，从它的壳上扒下来的，据说这卷轴总可以准确预言一切即将发生的事情。
　　几天前上面写着，“九尾兽王命不久矣，极东大乱。”
　　狸洛知道，九条命的他不是那么容易死掉的，充其量只是丢掉一条尾巴，可为了验证自己在兽群里的威信度，他故意传消息说兽王要死了。
　　果然和他想的一样，百兽出动，群雄争锋，就为了抢他的首级。而实际上由于他可以变成任何事物，没有人知道真正的兽王是九尾狐狸。所谓的极东之乱不过是他自导自演的一出戏罢了。
　　现在，当他再次阅读那张卷轴，他有些无法理解自己看到了什么。
　　上面写着，“要想成为人，先要学会接吻。”

　　权奕睡醒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一只手在他的脸上揉来揉去的，让他很不舒服，睁开眼看到自己的小师弟出现在眼前。
　　“宋宝齐，你在这里做什么？”
　　小胖子嘻嘻地笑道，“我就知道你要来山上找狐妖，哈哈，尾巴都砍下来了，师兄有两下子嘛。”
　　权奕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狸洛早已不知去向，没有留下一样东西，不过那条尾巴还是被自己紧紧地抱着。
　　警觉过来的权奕连忙从地上爬起来，对宋宝齐吼道，“这地方很危险，你快回去！”
　　宋宝齐大老远从道场来到在这，一路上必定经历了很多危险，想到自己年幼脆弱的小师弟差点因为自己丧命于任何一个妖怪的嘴下，权奕都觉得提心吊胆。
　　宋宝齐却不以为然地看看他，“我这一路什么也没遇到，反倒打败了几个小兽。”
　　权奕严肃地说，“不管你先前遇到什么，接下来都不一样了，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么？”
　　“我当然知道啦，我要帮师兄打败兽王。师兄干嘛这么正经，是你老说越危险越有趣的啊。”
　　权奕攥紧了拳头，无所适从地看着自己天真的小师弟。他的确是老说这话，可也只是说给自己听的。至于对小师弟，他不想他遇到任何危险。现在他有点理解为什么师傅会边骂自己淘气边到处去森林里斩妖除魔了。
　　“废话那么多，我叫你回去你就回去。”
　　“我就不！”平时对自己言听计从的宋宝齐今天像吃了壮胆药似的坚定得不得了。
　　权奕皱了眉，揪住他的耳朵二话不说地给了他一耳光，这耳光不响，可是在空旷的山林里格外刺耳。
　　宋宝齐捂着脸，惊讶得说不出来话。
　　“我叫你走你就走，别给我添麻烦，兽王我一个人对付就够了。”
　　宋宝齐还在师兄扇了他一耳光的震惊中，哆哆嗦嗦地像要哭出来似的，“我，我就是担心师兄啊……师兄走了以后，苏戴哥可着急了，问我你是不是去找兽王了，我说不是，你是去找狐仙玩了。可是苏戴哥不信，说要出来找你，我觉得与其跟着道场的大家，不如自己先出来……”
　　宋宝齐后面唠叨的一大堆权奕一点也听不进去，他听到苏戴这个名字，突然惊觉要是被那个家伙知道自己来找兽王遇到危险，他一定会比宋宝齐还奋不顾身地出来找自己。他和苏戴几乎一起长大，太了解自己兄弟的脾气，那家伙一直装作少言寡语的样子，其实私底下比任何人都关心他。
　　“苏戴他，别做什么傻事啊。”
　　权奕喃喃着，想起十岁左右他带着苏戴去抓女蛇妖，明明他自己没有什么把握，可苏戴如此信任他，竟然直接挡在权奕前面给他机会去念符咒封印，即便自己有生命危险也不退缩一步。那股劲其实是吓到了权奕，想到还有人把生命如此信任地交给自己，权奕从那以后就发誓要做极东最强的道士。
　　“既然大家都出动了，那么为什么还要逃呢？师兄，我知道兽王很强，但是没准有我们几个帮你，你真的可以杀掉兽王。”
　　权奕听罢，扶着额头皱起了眉头：
　　“现在先找到苏戴才是要紧事。要是让他在路上碰到白玉池的妖魔们就麻烦了。那些妖魔前几天才被师傅打走，现在肯定想要抓道场的弟子泄愤。”
　　——白月池和崔靖仁也算是老冤家了。
　　白月池本来只是森林里的一片湖，传说这中这片湖常年经过月光照射，缠绕了一圈阴间的法力，几只天性好奇、资质非凡的森林猛兽在那里沐浴后习得了这种极其阴暗的魔法，开始在百兽森林里为非作歹，偶尔还跑到群山去危害人类。常年来镇住他们的有两方，第一是掌管百兽的兽王，二是崔靖仁这样正义强大的道士。
　　兽王将死的消息放出后他们不用再担心那方面的约束，自然是第一个想要找道场报仇。前几天来光顾了道场一次，却被崔靖仁强大的符咒驱逐走了，而且还元气大伤着，现在想必还在山腰处徘徊也不是没有可能。
　　这样想着，权奕拿出自己包里带的几个符咒，分了宋宝齐几个，带着他上山去寻找苏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