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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大瞿昭梁 ...

  •   “咚——咚——”
      五更三点,天光欲亮未亮,浑厚有力的报晓鼓声已沿着昭梁城二十七条大街渐次传开,城内一百余个坊门和城门在同一时刻缓缓打开。
      晨曦中,一个穿着花青色夹层厚布袄梳着圆圆丫髻的小婢女,正提着两桶与她小小的个子极不相称的大木桶,脚下呼呼生风。水桶里是刚从灶上烧开的滚烫热水,冒着袅袅热气。

      一、二、三,小婢女暗数三下,提气,抬手,顺顺当当将热水倒进屏风后的浴桶中,长长舒了口气,擦擦额头上的汗,随即转身往院中花庭去找人。花庭紧挨着她家小姐的闺房,院中栽植了数株梅花,红烈烈的花朵在冰雪中散着若有似无的寒香,此时天色尚早,院子里悄无一人,她左右一寻,一眼便看见了不远处踮着脚站在梅树下够花枝的人。

      “小姐,再不回去水要凉了——”其实她是胡说的,刚烧开的滚烫热水,少说也要放一刻钟才能用的,只是她知晓她家小姐的性子,不催一催,能在花庭里溜达老半天呢。
      “知道了——”清凌凌的声音,如冰雪掷玉石,又带着几分软糯的稚气音调。一个约莫十三四岁的小姑娘仰头望着梅树,乌黑的长发随意披散,有几缕发丝被风吹过面颊,更称的她肤色白皙粉嫩,红唇贝齿,乌眸清亮。小姑娘头也不回,不紧不慢道:“那么烫的水,要被煮熟的,等一等再去——”
      小婢女紫珠叹了口气,见一旁的紫贤不仅不帮忙劝说,反而有样学样,光顾着摘花,便气哼哼的鼓着腮帮子瞪她,瞪了好半晌却没见她往她这边瞥一眼,这才自讨没趣的收回目光,不情不愿的蹭过去与她们一起摘花。

      三个人围着树好一阵闹腾,终于剪了一枝花朵开的最盛最饱满的花枝,这才心满意足的回房。此时,天光已亮,院子西墙外的厨房传来进进出出的开门声,以及灶前周大娘她们几人的低语声,南墙外是个马厩,那里养着两匹性情温顺的河曲马,石伯每天这时候都会准时去喂马,低低的呼喝声夹杂着马儿的嘶鸣声,好似人与马之间在默契的交流。
      “吱呀——“一声,贺颜听到前院里朱漆铜环的大门被轻轻推开的声音,身为工作狂的“父亲”总是每天趁着坊门打开的第一时间坐着马车直奔国子监而去。
      门一开,外头人声嚷嚷的喧嚣便漏进来,鼓声响,早市开,坊门口的小贩早早升火开炉,芝麻胡饼、羊肉蒸饼、芥蓉煎饼的香味沿着街巷蔓延,让人闻之饥肠辘辘。
      贺颜一手抱着花枝,一手摸了摸咕噜噜叫的肚子,张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紫珠便机灵的将手往西院一指,对紫贤道:“你去厨房取早食——”
      边说边推着小姐往屋里去。
      还不待她们拾阶而上,忽然前方咚的一声轻响,晨曦的薄雾中一个人影慌慌张张正往旁边的廊柱后挪,极力想减少自己的存在感,看着难免有些鬼祟。贺颜打到一半的哈欠被生生吓了回去,一双眼睛睁大老大,才好不容易分辨出前面的人。
      “石伯?不要紧吧?”
      石伯连连摆手,垂首躬身不敢说话,因老迈而日渐佝偻的身体不知是被冻的还是吓得,在冷冽的风中瑟瑟发抖。
      太可怕了,这个每天半夜在屋里唱古怪曲子、清晨在院子里跑来跑去、不知在练什么邪功的、一顿可以吃下半只鸡的小姐太可怕了!

      紫珠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无奈的逸出一声叹息,转头道:“小姐,水要凉了,我们快回屋去——”说罢,朝还在哆嗦的石伯偷偷比了个手势让他速速离开,便推着满脸茫然的贺颜赶紧进了屋。

      她家小姐原本是个非常正经又极其文雅之人,柔弱娇贵,知书达理,春夏秋冬有多半时间躲在闺中画样、刺绣、弹琴,偶尔出门赏个花踏个青,也是风一吹便咳嗽,走两步便喘气。可是自从三年前,小姐生了一场大病,随夫人去樊川的大恩寺静养数月,回来后便像换了个人。
      灶前的周大娘总是在背地里说小姐中了邪,惹得府里许多胆子小的见了小姐像见鬼一般,但她紫珠却知道,小姐还是个好小姐,待她比从前更亲热更好说话了,虽然有时候是有些古怪,但小姐整个人变得喜气洋洋更有精神,分明是得了佛缘,佛祖保佑,怎会是中邪呢。

      紫珠边想着,边在心里鄙视那些无甚见识之人。进屋哈了哈气,先将梅花枝插进盛了清水的白瓷瓶中,又蹲下拨弄了几下火盆,这才转过屏风试了试水温,侍候贺颜简单的沐浴更衣,然后麻利的卷起袖子,将牙粉递给贺颜漱口,把浸了温水的帕子拧干递给贺颜擦脸,最后推她做到铜镜前,一下一下,十分仔细的帮她梳顺那一头细软乌黑的长发。

      被人像洗水果似的一阵梳洗打扮的贺颜,乖巧的坐在镜前任由人摆弄,一手支腮不知在想什么,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稚气的脸庞白里透红,焕发极好的气色,像颗顶新鲜的水果,让人忍不住想咬一口。
      忽然,她鼻尖一动,闻到一股不怎么喜欢的味道,眼皮还没抬便下意识地躲开了紫珠正朝她伸来的手。那手中拿着的是个银质的罂罐,里头装着雪白的铅粉。
      紫珠气恼的撇撇嘴,默默放下盒子,又拿起一个影青印花瓷盒,红雪胭脂透着一股甜腻的香气,让人闻着就头痛。贺颜嫌弃的摇头,推开紫珠伸过来的手,两个人你推我往的暗暗较劲。

      “噗嗤——”刚跨进门来的紫贤看到这样一幅画面,忍俊不禁的捂嘴笑。
      紫珠瞪她一眼,转回头来语重心长的对贺颜道:“小姐,平日您不喜装扮也罢,便是不装扮也是顶好看的,可是今日不同,夫人说了,今日一定要将小姐装扮的最最好看,决不能被人比下去的!”后面一句虽是她自己加的,但是她十分确定从夫人脸上看到了这个意思,所以便自行翻译了出来。
      “哪来如此大的胜负欲——”贺颜不以为然的将手一伸,接过紫贤递来的食盒,里面装着一碟米糕,一碗温热的黍子粥。天气一冷,大家都不爱走动,厨房便索性把早食放在盒子里挨个送,但是以前装的多是羊肉蒸饼、芝麻胡饼、肉汤馎饦……
      见贺颜脸上露出不满,紫贤连忙道:“你近日所食皆酸辣重口,要吃些清淡的缓一缓……”
      贺颜咬了一口清淡的米糕,失望的嘟哝了一声,转头问紫珠:“被谁比下去?”
      紫珠一愣,为难的纠着眉头道:“自然是冯家几位小姐呀……”
      贺颜咬着饼好笑的斜睨着紫珠满脸稚气又争强好胜的模样。

      自来到这里,除了父母与弟弟,她并未见过几个亲戚,只知道自己的父亲排行第三,上面有两个兄长,下面有一个妹妹。听服侍母亲的阮娘说,冯家早几十年前也是家大业大,坐享荣华,她高祖父为二品光禄大夫,颇得皇帝器重,娶得是当时一位县主,曾祖父、祖父受祖荫庇佑,虽没什么功绩,却也在朝廷混了个不大不小的闲职,到她父亲这一辈,高祖父早已不在,曾祖父、祖父也相继去世,冯家家道中落,早已不比从前,所以早早就分了家,大伯父冯寻山继承祖业,得了位于昭梁城“二环”以内的冯家祖宅,身为长子也是不负众望,成了三个兄弟中最出息的,做了云州刺史,正四品上,算是个副省长级别的,三年前远赴云州府任职。
      二伯父冯望山是从五品的太常丞,仕途虽走的不及大伯父顺利,但日子却过得精彩,内宅一堆妻妾,三天两头能传出些狗血八卦让她母亲和阮娘茶余饭后消遣一番。
      至于她父亲冯虚山,只是个从六品的国子监助教,但有着典型的文艺老青年清高模样,对金钱权贵嗤之以鼻,整日除了做学问就是老老实实守着家里的一妻一子一女,在这年头倒也实属难得。
      “小姐?”紫珠摇了摇一边吃米糕一边发着呆不知在想什么的贺颜,将一身崭新的衣裙递到她跟前:“穿这身好不好?小姐穿绿衣可美呢——”这是前些日子夫人特地带小姐去东市的陈记衣肆定制的冬衣,选的是碧水色的薄茧袄,配了艾绿色的高腰襦裙,锦带上织着栩栩如生的莲叶荷花图,颜色和样式虽有些落了时节,但在这满目素净的冬日却显得朝气蓬勃,越发衬出小姐肤如凝脂、面若桃花的不俗相貌,紫珠非常满意的兀自点点头,也不待贺颜回答,便开始帮她张罗起来。
      贺颜对衣裳首饰向来无所谓,脾气也好,只要不是自己打定主意的事情,大多时候她都随意的很,由着紫珠和紫贤帮她拿主意。没多半会儿功夫,两个伶俐的小婢女便将她收拾的清爽齐整。
      “小姐真美——”紫珠满意的看着自己的“杰作”,端起一面缠枝纹菱花镜,正要送到贺颜面前,忽然“呀”的一声惊叫从身后传来,吓得她手一软,咚一声,铜镜便摔在了铺了绒毯的地上,镜面虽无损,但镜背上却骨碌碌掉下一颗用以装饰的红色珊瑚石。
      她紫珠顿时一阵心疼,气的正要回头骂人,看清跨进门来的人,便只好住了嘴,讪讪的行礼道:“钱小姐安——”

      进来的这位钱小姐,闺名杏娘,年方十五,比贺颜大了一岁,所以总喜欢在贺颜面前显摆姐姐的派头,性子十分活波。因古时作息紧随日升月落,寻常人四五点便起床,到了七八点早已活动开了,这位钱小姐便是个每天七八点准时出门,串门串的不亦乐乎的主。她们住的这一坊叫做永宁坊,坊里的几户官家小姐平日相互走动频繁,统共有七八个女孩子,杏娘便是这些女孩子组成的“姐妹群”的“群主”了,时常组织大家一起聚个会、踏个青、八个卦什么的,有时候也会带着大家去临近的靖安坊、永乐坊、亲仁坊找其他小姐串串门,联络一下感情。
      “贺颜妹妹今日是怎么了?!”杏娘滴溜溜的转着眼珠,绕着贺颜左看看右看看,嘟嘟囔囔道:“与平时不太一样——”
      贺颜冲她眨眨眼,颇为自恋的翘起嘴角:“是不是特别漂——”
      “不好看!”杏娘柳眉倒竖,满脸嫌弃:“为何还梳丱发,像个小孩子,如今昭梁城最时兴梳凌云髻与飞天髻你知道吗!还有你这玉镂花纹簪也早就不时新了,上月我阿娘在月宝斋帮我打了一支双蝶玉步摇,可好看了!还有还有,你这身裙子,莲叶图怎么织的如此粗陋……”
      “……”贺颜抽了抽嘴角,一时竟答不上话。虽然早已习惯这丫头一张毒嘴,此刻还是发出了一点心灵破碎的声音。

      “你梳最时新的发髻、带最时新的步摇、穿最时新的裙子,还不如贺颜美呢!”一个清脆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打断她的话。
      “张沅儿,你说什么!”
      “我说你不及贺颜好看——”沅儿朝她做了个鬼脸。她后面又不紧不慢的跟进来两个瞧戏的,苏家小姐苏织芷和何家小姐何小莲,都捂着嘴在旁边笑。
      “你们不许笑!”杏娘气的直跺脚,小脸涨的通红。贺颜好笑的将她拉倒一旁坐下,抓起一把糖果子,一人分她们一些,她并不把杏娘的话当真,让紫贤去捧了茶果点心招呼着,便随她们闹。自己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衣裳,想了想,忽然吩咐紫珠从箱底翻出一件里子加绒的羊皮半袖小袄裹上。
      “小姐……”紫珠为难的咬着唇。她好不容易打扮出来的娉婷少女,一加袄子可就变成“球”了。
      贺颜态度坚决的默默看了她一眼,她便只好乖乖去拿小袄。杏娘忍不住又小声嘟囔了一句,被沅儿拧了下胳膊,两个人大眼瞪小眼的一阵闹,大家早已见怪不怪。

      趁着她换衣裳的功夫,几个小姑娘挤在一旁的卧榻上叽叽咕咕的不知在说什么,贺颜虽隔着屏风瞧不清楚,耳朵却竖的老高,猜测她们肯定又不知从哪儿听来宅内八卦,要与她一同分享。闺中生活无聊,平日实在闲的长草,她们便只能以这些八卦为精神食粮,聊以慰藉了。
      待她换上半袖小袄重新坐回墩子上,睁了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满心期待的等着她们给她讲小道消息,不料几人却闷声不响的吃起了点心,再不说话了。
      “铛——”贺颜心中好大一声警铃。
      难道,这几个鬼鬼祟祟的丫头,是在聊她的八卦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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