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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是昔端妍·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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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的夕阳斜斜照入屋内,桌椅花草都被铎上一层淡淡地绯红地柔光。
陆小凤舔舔嘴角,舌尖从比以前略微尖锐的犬齿上划过时有一阵轻微的痛,“为什么要救我?”
花满楼在摆弄瓶瓶罐罐,闻言抬起头,“嗯?”
“除了那两个姑娘,我是你救的第几个人?”说着说着带了几分酸溜溜的不明情绪,陆小凤及时住嘴。
“……第一个。”花满楼答道:“那两个姑娘我也只是简单的救治,并非改变她们。”
“为什么我会不一样?”
“因为你伤势过重,我无扭转乾坤的医术。”
“为什么救我?”
“不为什么。”
“漫漫岁月何以消磨,你若不说我可誓不罢休。”陆小凤摆出一副打破沙锅问到底不到黄河心不死的架势。
“合眼缘。”花满楼极快的说完,极快的闭嘴。
这就是所谓缘分的婉转解释么——陆小凤长长的“哦”了一声,满脸尽是促狭的笑意。
“笑什么?”
“唔?”
花满楼笑笑,道:“刚才你在笑。”
陆小凤眯起眼睛,“如果不是认识你,我真不会相信你居然看不见。”
“承蒙抬举,不胜荣幸。”
陆小凤无可奈何的摸摸两撇胡子,“你真是好的不学坏的学……”
花满楼笑道:“哦?游戏花丛的陆小凤,之于在下可是高山仰止的存在哪。”
陆小凤也是笑嘻嘻地,刚认识时陌生而产生的疏离,与现在这种可以调笑聊天的生活简直是天渊之别。他起身走到花满楼身后,一手搭在他肩上,一手直接去握他的右手,在他耳畔低声道:“我教,你可愿学?”
花满楼嘴唇微动,最终却什么也没说。
就在陆小凤心猿意马蠢蠢欲动的时候,花满楼突然左袖向后一拂,双袖登时翩然飞扬饱蕴真气,迅比疾风翩如流云。陆小凤不因招式好看而有丝毫懈怠,后退一步,右掌迎上“流云飞袖”挥舞而来的气劲,堪堪迎上之际,两个人却又齐齐收手,结果就是花满楼的袖口从陆小凤的手掌上轻柔滑过,陆小凤食指、中指随意一夹,就将花满楼的半片衣袖攥在掌中,花满楼就势往下,以分筋错骨手去抓他手臂。
“流云飞袖——漂亮!”
“灵犀一指,名不虚传。”
“我们互相恭维真是无聊……”陆小凤懒洋洋地收了手,“我教了你你再教我,可好?”
“好。”
“拉手指!”陆小凤也不待人家反应,拉了花满楼的手便去勾他的小指,“骗人变小狗!”
花满楼道:“承此一诺……”
“欸~”陆小凤插口,“别用这么微不足道的东西起誓,”他眨眨眼,酒窝忽隐忽现,“至少要应承我一些重要的事情嘛。”
“比如?”
“花满楼——”陆小凤走近他,咫尺间他们甚至能感到呼吸都交错重叠,彼此的气息就都在耳畔厮磨,伸出手便是拥抱,闭上眼就可亲吻。
“——你相不相信,所谓一见钟情和天长地久?”
“所谓拳法剑法都有起手式,灵犀一指也不例外。”陆小凤讲解道:“当然了真正过招时谁还恪守这一板一眼谁就是笨蛋,不过说了要教你嘛,我都要巨细无遗的全部告诉你。”
“请。”花满楼微笑,右手一伸,却是讨教过招的姿势。
“噫?”陆小凤装傻。
“指点二三远比墨守成规的教导有趣多了,”花满楼道:“所以,请。”
陆小凤摸摸自己的两撇小胡子,笑道:“那我可不客气了。”语音未落,右手两指直取花满楼眉心。花满楼袖风一扫不躲不避而出掌劈他手肘,陆小凤闪电般收回右臂转而用左手指尖去点他眉心。
两个人的过招没什么套路招式可言,也没有咄咄相逼的争锋,只是简单随性甚至温馨的你来我往,掌风从耳畔滑过是风吹过柳絮的缠绵,指尖略过发丝是不能割舍的三千世界的纠缠。
“所谓灵犀一指,内力由丹田游走一路至指尖,简单讲便是如此,熟能生巧,端看造诣。”
“这样说来,倒和‘小李飞刀’颇为相似。”花满楼道:“他告诉我飞刀诀窍时,比你还简单,只有一句话——‘刀在心里’。都是看起来简单至极的东西,偏偏具有强大到几乎不可思议的力量。”
陆小凤招式渐渐缓了,“你说‘小李飞刀李寻欢’?!”
花满楼道:“莫非世上还有第二把例无虚发的小李飞刀?”
“叶开啊,李坏啊……一脉相承的嫡传嘛,”陆小凤道:“不过看来你很久不关注江湖上的事了?”
“岁月于我们,只有四季变迁之别,没有长久短暂之分。遑论那些人物?”
任他呼风唤雨一手遮天,这江湖不变人却不能长留,谁家称霸天下尽皆一时之盛,百年后还不是过眼云烟。
皇家尚可改朝换代,帮派兴起与衰灭更是如长江的浪潮——不过江湖从不寂寞,总有一些浪子、侠客、美女、豪杰甚至枭雄在上演细节迥异但是兴衰雷同的戏码。
确有那么一些人独领风骚时笑傲群雄,沈浪、燕南天,李寻欢,萧十一郎……怜花宝鉴不知流落天涯何处,江氏后人随着移花宫的倾颓销声匿迹,小李飞刀成了传说中寻常人不可企及的神技,割鹿刀没有第二人再见过他的模样。
也许不多久之后陆小凤也会变成耳语相传的故事,故事演变成为传说,而他也正式的消失在历史的风沙里,不留一丝颜色。
“话说回来,那我捡回一命岂不是太幸运了。”陆小凤不想让花满楼陷入关于漫长岁月的回忆里,时间不再是不可抗力,偏生又无可奈何不能左右什么,他除了迷茫与无奈不会有什么快乐的心情。他轻声呵笑,低低地,述说一个誓言般庄重,“真是老天开眼,让我遇见你。”命中注定般的,好像一个奇迹。
花满楼没有应一声。
良久的静默像长夜的尾声,明知道即将迎来的是朝阳,又怕未知的一天阴晴不定。
“我是知道你的,从‘陆小凤’这个名字在江湖上崭露头角——直到现在。”他终于开口,平静的声音娓娓道来,“我听着你的故事,和你一同经历。”
陆小凤可以想像那情景,透过百花楼的窗台,阳光细碎的洒落在屋里,风中有草木清香幽幽浮动,花满楼安静的坐在桌边泡茶,垂落到木质地面的衣袍一角暴露在阳光下,有一层淡雅的朦胧的浅色光芒。他会随着陆小凤的传奇而露出不同的表情,最多的就是微笑,可能听到他在华山上翻跟头在泰山上挖蚯蚓时会摇头,听到他九死一生时专注的忘记了眨眼,听说紫禁之巅一战时微微歪着头,认真的像听先生授课的孩子。那是一副美好静谧的画面,虽然不曾亲眼所见,陆小凤仍然为故事里的主角、花满楼关注的对象是自己而高兴。
而一定不能忽略的就是——“幸好这么关注我的不是敌人,不过……那个人究竟是谁?”
花满楼笑笑,一时竟不知怎么回答。难道要他说他的几个师兄但凡听到关于陆小凤的消息都会说给他听,因为他莫名的中意那个四条眉毛的男子,所有人都看得出来?
“我的几个师兄可能你都听说过,大师兄姓李,三师兄姓孟,四师兄姓萧,五师兄姓连,六师姐姓沈,他们曾经行走江湖,有什么见闻都会告诉我。”花满楼道:“可能恰巧你这些年比较风光,于是他们告诉我的故事里很多都关于你。”
陆小凤几欲捶胸顿足,这人看起来斯文秀气怎么这么巧舌如簧,明明就是暗恋的行为怎么让他一说就变成好像事不关己了呢?犹抱琵琶半遮面确实是羞涩,万一那只是人家的习惯动作而自己自作多情了岂不尴尬?
无奈地摸摸鼻子,陆小凤转身走到窗台边,发现一个大约两个拳头大小的玉匣。玉匣通体清脆并无花纹,像是一块天然质朴的玉被略加打磨便成了现在的形状。
“玉匣里是?”一度尴尬,陆小凤不得不转移话题。有种舍不得放不掉的情愫萦萦绕绕,甚至一度可以盖过长生饮血的恐惧,他明白自己的心意却第一次因为害怕打碎眼前的宁静温馨而胆怯。说了会如何,这样友情之上爱情未满又如何——他无法想像。太过在意,总是会惶恐不安的。
“开到茶蘼花事了——彼岸花。”花满楼道。二人神情相较之下他就平和的多,平和的让陆小凤愈发手足无措口干舌燥局促不安——想他游戏江湖十数年,竟然会像情窦初开的少年一样羞赧?!
花满楼走到陆小凤身边打开玉匣子,一股幽幽清清的气息就传了出来,陆小凤打个冷战才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那气味极冷极淡又极霸道,四肢百骸仿佛无一不被笼罩覆盖,甚至闭了呼吸由发丝也能感觉这股冷香之气。
“花开一千年,花落一千年,花叶永不相见。”
陆小凤此时才看见匣子里的东西,是一株有叶无花的普通植物,颜色翠绿,与百花楼里的花花草草殊无二致。唯一诡异之处莫过于枝叶发出的香气了。
“我见到彼岸花的时候,大师兄告诉我说要代替他守到花开——这么多年过去,我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一千年的花期。”
“你守了很多年?”
“我们师兄弟七人各奔前程时便约定过,每七十年在渤海之滨相聚,第二个七十年大师兄给了我这彼岸花,此后五次,我再也没见过他。六十九年前一聚,我们只剩下了四个人。”花满楼抚着那不接触阳光依旧绿意盎然的枝叶,淡淡地道。
那个人看来已经故去很多年了。七十年,人间古稀之龄,斗转星移沧海桑田;七人七十年一聚,本以为天长地久,可终究还是一次少于一次。
“百花楼的花年年谢年年开,而这彼岸花一直没有开过。”
这香气那么凉,凉得血液心跳都停止,凉得很久之前的往事都在脑海里盘旋纠结,一片死寂中头脑要炸开似的疼。
陆小凤伸出手,覆上玉匣上花满楼苍白泛青的指尖,“等花开了,我来告诉你它的颜色形状。”
他慢慢靠过去,身高的差距正好可以让下巴抵在他的肩窝处,耳边就是他柔软的发丝,他身上的草木清香盖过了彼岸花的冷香,心口与后背相贴,甚至也可以感觉到他剧烈的心跳。
“千秋万代,我陪你看花谢花开。”
花满楼敛眸,掩去眼里的疲惫倦怠。“千秋万代……太长了,我想不到那时候的样子。”
陆小凤虽然还未开始经历,却完全可以理解漫长的生命里得失的重要。因为能陪伴的铭记的那么少,且不要说是朝夕相处的兄弟,哪怕死去一朵花都有切肤之痛。
“为什么你没有将那两位姑娘转变成‘同伴’?是没有信心……”
“岂是说说这般轻易。”花满楼截口,“这也没什么,你会活得很好,不是么?”
陆小凤道:“我是何种个性,你应当也是了解。”
花满楼沉默,近似默认。
又或许是还有没出口的话,尚且没有讲出的必要。
没有简单到可以一眼看穿的计划,尤其是——在他刻意隐瞒的情况下。
鬼门关前挣扎时之于陆小凤是金风玉露的初见,之于他却已经数年等待的结果。
“那么,恨我吧。为了让你以后不失去生存的意义。”¬——那一日期盼了多少年的话,早已铭刻上一语成谶的烙印。
故事还未开始,他已经设定了结局。
“我生死与你不离不弃。如果逼不得已而分离,若你先走,我必找到你的尸骨,死亦相随;而我在与你重聚之前绝不轻言生死,若是万不得已……魂魄定当与你长伴身侧——承此一诺,当守我陆小凤的一生一世。”
那一日他不要他轻易的许诺,因为他知道诺言的重量。
而这一句誓言的时间,因他凝重的语气显得分外漫长。
相拥抱着的身影,随着夕阳西沉而越拉越长,细长的影子如同亘古立于洪荒尽头的石柱,天崩地裂也不能消磨的形骸。
淡淡地彼岸花香气缠缠绕绕,秋末傍晚的风吹散了白日的喧嚣,寒气层层渗透包围,无人点灯的百花楼一片静谧。
唯有怀抱相贴的部分,逐渐暖了起来。温热的感觉蒸腾奔涌,叫嚣着湮灭了理智与未来。
那么暖,那么暖,三生之前三生之后,哪怕幽冥忘川的蚀骨之寒,也抵不过此刻的温暖。
伸懒腰、打哈欠,陆小凤闭上眼睛感受晨风吹来的舒爽。
一只鸟儿落在窗台边,啾啾啼鸣,清脆悦耳。
“嘘……”陆小凤蹑手蹑脚的去赶那鸟儿,压低声音道:“要是把他吵醒了我拔了你的毛烤了吃!”
鸟儿黑豆般的眼睛瞬也不瞬的盯着他,等他恐吓的言语说完开始啼叫的更加欢畅。
陆小凤舔舔虎牙,装模作样的五指大张一把抓住鸟儿,那鸟儿拼命挣扎羽毛扑腾掉了好几根,被陆小凤顺手一捞,将那三片羽毛抄在手里,“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拿你打牙祭好了!”
“一大早就要打牙祭?”清越低回的声音隐含笑意,风声滑过耳畔,他闲闲地一伸手,悠闲地像要抚上一缕掉落颊边的鬓发,手指一松,那三枚被他以灵犀一指捏住的羽毛轻飘飘回旋着落到地上,“陆小凤,饿了?”
陆小凤道:“没有。不过你最近比较贪睡,我怕它吵到你嘛。”
花满楼突然打个喷嚏,揉揉发红地鼻尖,笑道:“可能是天冷了吧,有点困倦。”
“那就再进去睡一会儿。”陆小凤不由分说把人推进屋里,“到时候渤海之会我随你同去,你养得白白胖胖也是我的功劳。”
“快了,来年三月,草长莺飞之时,便是渤海之滨之会。”